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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德川说:“就是给你递信的人?”
游淼说:“还有一个,丞相府的公子李延。”
29、卷一摸鱼儿
游淼扯过纸,游德川却把纸按住,说:“今年不能再让你上京去了。”
游淼登时蹙眉,说:“为什么?”
游德川道:“塞外战事频传,只怕北方不安稳。”
游淼失笑道:“北边不安稳,未必连京城也守不住罢,老头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蠢货!”游德川斥道:“北边不安稳,就势必得征兵加赋,朝廷人事调动,江南江北一带征的徭役多,你若是被三殿下一党招了去,还不得八百里加急,写信找家里讨钱?”
游淼道:“我跟那三殿下又没甚牵连……”
游德川又道:“若是太子朝你伸手要钱呢?国库空虚,两江一带定会加税,到时李丞相撺掇着皇帝朝盐商茶商借钱,你被扣在京城,我能不掏钱?”
游淼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钱,本想反唇相讥几句:要真与胡人开仗了,江山倾覆,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顾全不了自己的产业,然而转念一想,这钱总归是游德川的,他爱给谁给谁去罢,留着死了带进棺材,或是被胡人们抢了也不干他的事。
游淼想了想,说:“那你待怎的?”
游德川说:“你娘生前圈了一块地,十五年前便想去打整,后来常常生病,身子不好,便没去成,四家佃户在照看着,你若有心,那地儿就给你。你若能种得出甚么花样来,三年后让你大哥进京去,家产都交给你打理,你俩换换就是。”
游淼听这话只觉不住好笑,又斜眼去瞥游汉戈,见他皮肤粗糙,一副乡村少年进了城,如今跟了个有钱的老爹,锦袍一穿,倒也似模似样,然而那身农活气却是改不了的。他要进京?一个泥腿子能做啥?不会吃不会玩,李延等人多半连看也不看他。
“我不去。”游淼又犯倔了,说:“什么狗屁玩意。”
游德川说:“不去也得去,没多的银钱给你了。”
游淼:“你……”
游德川说:“现下决计不能让你进京,你堂叔也写了信来,你一年花用太狠,家里支不出你这钱……”
游淼:“你开甚么玩笑?你会短了这几千两银子?!把东西还我!我拿自己的钱上京去!”
游德川道:“你哪来的钱?你能有钱?不是老子供着你,你拿甚么去结交那群狐朋狗友……”
游德川火气又上来了,然而错处仍在他,另立长子这节是决计抹不开的,正想平心静气再说几句时,游淼冷笑道:“你供着我?你有钱?当年要不是我娘帮你,你想发家置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吃软饭的老狗,我娘帮你置下偌大一份家业,前脚刚走你一翻脸就不认人了,又是娶小老婆,又是认逃生子……”
“爹!息怒!”
“我打死你这小畜生!”
游淼话未完,劈头一墨砚便砸了过来,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开,李治烽却闪电般出手,将墨砚抄在手中,两人都没被砸中,却泼了一身墨水,闹得甚是狼狈。
游德川生平最恨有人提到这事,每次外头提起他都是一副“吃软饭的游德川”模样,当真是恨得他足以咬碎一口银牙。
“爹……”游汉戈拦着老父,连声劝说平气平气,游淼一头墨出了书房,信也不写了,恨恨朝走廊上走。
“爹!爹!”游汉戈见游德川已被小儿子气得面无人色,倒在椅子上,忙不迭给他顺气,攥着拳头出来喊人,把王氏骇得脸色惨白地过来看。
游淼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靠在廊柱上,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李治烽站在他身后,左半边脸全是墨,游淼右脸上也全是墨,他吁了口气,转过身,抱着李治烽的腰,把脸埋在他肩上。
李治烽沉默抬手,搂着游淼,两人便这么互相搂抱,在走廊里静静站着。
翌日过午,茶庄里又来了客,这次是茶农与长工们过来送年礼,林林总总摆了一院子,游汉戈亲自过来敲门,在门外说:“弟弟。”
游淼风寒未曾全好,起身时仍在咳,木棋儿见了游汉戈,躬身让他进了外屋。游汉戈说:“病好些了么?”
游淼昏头睡眼的,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只是拿眼瞥他,犹如一头不信任人的雏虎儿,游汉戈说:“今天茶农进来拜庄,爹让你出来跟他们见个面,毕竟是自家佃户,有些红封儿要散的。还有扬州那边的叔伯兄弟过来走动,你看看……”
“知道了。”游淼没好气道:“老头子在陪客人?”
游汉戈说:“是,大哥不懂规矩,也不知该怎么封……本想让林叔去散封的,爹又说咱俩起码得去一个……”
“我来罢。”游淼冷冷道。
闹脾气归闹脾气,游淼还是识大体的,该做什么时便得做什么,今天族中既然来了人,游德川要陪客走不开,想必是游族的长辈。若让这新来的管家去打发佃户,一来服不了众,二来那厮是王氏聘回来的,只怕生性悭吝,被外人说嘴免不了捎着游淼一起没脸。
想必游汉戈也是怕这节,才特地过来请游淼出一次马。
游淼穿着单衣下床,咳了几声,游汉戈忙上前来扶,说:“你将数目写上就成,这处有礼单,我让人照着包了去打赏……”
游淼摆手,李治烽提着袍子过来给他裹上,游汉戈又道:“不忙你先吃了早再去,让他们多等片刻。”
游淼几下洗漱随便收拾好了,将就用了点粥,跟着游汉戈去他房中,将礼单摊开,照着佃户送的礼包封儿。
游汉戈在一旁帮忙,说:“弟弟,你别再气爹了,他去年起就经不起气。”
游淼没说话,注意到游汉戈的房中十分简陋,桌上连书都没一本,虽是从前游淼自己住的堂屋,收拾起来却显得朴素了,只有一方山水盆景,墙上挂着字:“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排场别说较之自己从前住的锦被裘毡,就连京城游德祐家也不如。
游淼包完封儿,令小厮捧着盘子到山庄前院里去,游汉戈反倒成了个跟班。
“少爷。”有佃户认得他便笑笑,游淼也朝他笑笑,挨个儿把钱赏了,上百名茶农挑担的挑担,推板车的推板车,都在地上站着。
这些人无不指望来年续租游家的茶田,一年到头,忙活着摘完冬芽,存点念想,便是游德川不涨租,各自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泡菜根十五坛……这我爱吃。”游淼笑着勾了单子,说:“来,赏你的。”
茶农领了封,笑着说:“敢情知道少爷爱吃,年初就入坛子里腌着了,俺媳妇光念叨不知道游少爷哪天回来……”
游淼说:“有心有心。”
“明年不涨租罢,少爷!”有人又在队伍后头探头喊道。
游淼道:“不涨租!”
茶农纷纷放下了心,一时间谈笑风生。
30、卷一摸鱼儿
“野鸡两对,活鸭十只……”游淼勾了单,又派给佃户赏钱,多的三五两银,少的也有五钱一两,这些佃户一年到头都在给游家干活,采的茶称斤论两卖与游德川,来年年头还得给碧雨山庄交租,不少人就指望着这点年礼,换个封儿回家去过年了。
这也是江北江南的规矩,凡是佃户一年赚得少的,地主家就总得给补个赏封,佃户随便送些物事上来拜庄,换点赏钱回家去,顺个好兆头,年关也好过,以便来年继续给地主家做工糊口。
“粳米十二石,红豆一石……各色腊味五斤……”游淼笑道:“好你个大壮,发家了啊。”
一壮汉嘿嘿傻笑,说:“俺娘给俺说了门亲,媳妇家给贴补了些……”
游淼勾勾手指,示意游汉戈再掏点钱出来,多给了二两银子,连着赏钱一起给他,说:“你也不用上来请吃酒了,成婚那天,朝山庄磕个头就完了。”
壮汉脸上笑开了花,千恩万谢地捧着银子走了。
“活鸡五只……”
“活鸡十只……”
笼子排了满地,俱是在咕咕叫着。
“腊鱼一车……”
“米酒十坛……”
游淼派赏,游汉戈握着手腕,就在一旁看着,有佃户朝他招呼,他便笑着点头。不片刻王氏却带着马姨娘与一群丫鬟来了。游淼看了她一眼,王氏与马姨娘都围着自己带回来的狐裘皮子,一副雍容华贵之像。
游汉戈:“娘。”
王氏点了点头,在一旁看游淼派赏与佃户,有佃户上前时又笑着问游淼,说:“少爷,明年不涨租罢,俺爹和俺都给咱家干了四十年的活儿了……”
游淼摆手道:“不涨租,放心罢,好好孝顺你爹。回去过个好年。”
王氏在一旁听得脸色一变,游淼只是不管她,然而王氏只要站在身旁,游淼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知道王氏是来盯着的,以免儿子被自己夺了风头去。
游淼只觉一阵厌恶,倏然就觉得在家里呆着真的没意思,不如随便寻个地方,早走了算了。
“你来罢。”游淼示意游汉戈接手,转身就走。
“弟弟!”游汉戈在他身后喊。
游淼落寞地走在回廊里,一阵风吹来,满院花瓣飘零。
游淼听到游汉戈这么叫他时,心底依旧是有几分温情的,在京城的三年里,虽有一众朋友玩闹,却终觉远在异乡,寂寞凄凉。每次去李延府上,见着他庶出的弟弟,李延都没给过几分好颜色,玩的用的,都不许他弟碰一下,免得被碰坏了。
那时游淼自己想过,有个亲手足多好,自己要有个通透可爱的顽皮弟弟,决计不至于像李延这么待他。
然到得自己身上,家里多了个游汉戈,游淼一时又说不清是个甚么滋味了。
他倒是不怎么恨游汉戈,甚至不恨王氏,只是懒得与这俩母子说话,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东西而已,商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便是“趋利避害”,说得没脸没皮一点,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要恨也是恨自己的父亲游德川,当年没点长进,折腾出这么一堆破事。
游淼站定,李治烽在他身后也站定,游淼说:“哑巴,说句话。”
李治烽眉头微微一动。
游淼说:“我不想在这家里住了,心烦。”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说:“去我娘生前圈的那个甚么地方,你去么?”
李治烽点头,游淼微微蹙眉,李治烽便开口道:“去,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游淼十分满意,打算朝父亲讨要一笔钱,远走高飞,不在碧雨山庄呆了,买个心静。
游淼举步进了厅堂,游德川正在与两位叔公说话,女眷们则在西厢,由马姨娘陪着。游淼揣着袖子,进去便笑着点头,说:“五叔公,八叔公。爹。”
游德川打住了话头,五叔公道:“淼子在京城学得怎么样了?”
游淼笑着说:“哎,回家读书,预备过几年上京去科举。”
游德川朝两名老者说:“北边这几年着实不安稳。”
八叔公点头,说:“德祐的商队,今冬不是还被劫了一会?”
游淼马上道:“对对对!我就在商队里……”
游淼绘声绘色,朝两名叔公说这事,听得老者一脸惊恐,游德川的脸上不住抽搐,游淼将事情经过夸大了十倍,最后道:“还好我在京城买了个家仆……”
游德川也是第一次听说,最后问:“来救你们的延边城防叫甚么名字?可得好好谢他。”
游淼说:“不知道,不用谢他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来罢。对了,爹。”
厅内三人都看着游淼,游淼说:“明儿我去你上回说的那甚么山庄一趟,收拾收拾,好歹是我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