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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水花迸溅,钟攸覆上时御的手,涩声:“无事、无事。”
时御埋头与他抵额,仅仅刹那,钟攸便知他心酸挂念。这双眼不会骗人,望来时像被人暂弃的落水犬。钟攸对他动了唇线,扬出笑容。时御抱紧人,在剧烈翻晃中,带人向岸上撤。
蹲身在巷中的人不动,任凭石砸身侧,墙倒屑打。抬手紧握住背上短刀的刀柄,只要夷兵靠近,时御手势传达,他们就会猛扑过去,来个措手不及。夷兵足足砸了一个时辰,恐怕连携带的重石都砸完了。又等夜里彻底寂静,方才跨进。
后来的巷战杀声,血溅惨象,钟攸记不清楚。他被撤移向后方,只记得渐模糊的时御背影,坚决又伟岸。眼皮沉重,水凑在唇边,他仅仅来得及抿一口,人就没了意识。
米粥滚花。
时御用冷水浇着刀,刀面的血被冲开,再用柔软的棉帕仔细擦拭。边上搁着拆开的强弩,挂钩损耗厉害,要待新换。棱刺折断了梢,应是不能再用了。时御对这些东西很爱惜,总要擦干净。
他没穿外衫,太脏了。钟攸睡在这简陋狭窄的帐篷最里边,时御挡着漏风的地方,借着昏暗的光,摸过百战的刃,让刃锋寒光一过。
这场打的时间短,因为夷兵先前的单梢炮石击砸毁近半的巷道,久战不易,可惨烈状况不亚于往常。
粥的米香弥漫,钟攸是饿醒的。他一睁眼,时御就收刀归鞘,探了身来。
“先喝粥。”时御从小罐里舀出一点米粥,吹凉递过去。钟攸饿了两天,也只能一点点的吃。他身上的湿衣被换掉了,裹着时御避寒的黑大袄。人每抿一口,都会数到时御指尖的伤口。等粥慢慢吃完了,数到的数让他心疼。
“好点了吗?”时御抬手拢了钟攸颊,贴在掌心轻轻摩挲。他目光很专注,像是再没什么比这个人能更加吸引他。
“嗯。”钟攸倾首过去,两个人额抵额,气息相染。钟攸道,“跑了好远的路来找我。”
“怕你跑远。”时御垂眸低喃:“就追来了。”
钟攸望着时御,有些难过。他抬手夹住时御的两颊,问道,“我认得家,天亮了就能找回去。”
“但是夜太长了。”时御手按在钟攸后背,将人按进怀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舒出一口气。他摸过钟攸的发,钟攸的肩,钟攸的背,钟攸的腰,不断确定着这个人没缺没少,就在怀里。他偏头吻过钟攸的睫,滑到钟攸的鼻尖,按在钟攸后腰的手臂有力,他道,“我们回家,我给师父和大哥提声,就算不成亲,也要大大方方的认。先生是太多的人的先生,我想要白鸥,想要攸儿。就在家里,我们家,让别人拎清楚,谁也不准抢,就是我的。”
钟攸笑他:“好。”
“我们还住篱笆院。什么都交给我打理,你教书,我供着,行吗。”
“行的。”
时御深眸本咫尺望钟攸,突然埋进他脖颈,收紧手臂。钟攸听着他低低一声:“想你。”
钟攸抱紧他,叹道,“说好以色侍人,如今却又百般攻心。阿御……我也想你。”钟攸轻拍着时御的背,缓声:“怕死的那一刻只想你。”
钟白鸥有太多遗憾。说出口的,未能言的,他从来都积在身上。从钟家,从京都,从江塘,他每走一步,都在犹疑。这世上没什么是他的,只有如今这个人,完全只是他的。
“要一辈子,哪里都不去,就守着篱笆院,教学生,种柿子,和你一起。”
两个人挤在一个大袄里,靠着残墙,相拥而眠。这个元春节没能听见炮仗声,却也不那么难过。火烧的不热,风还在漏,时御的手很烫,驱走了钟攸所有的寒冷。
刘三来跺脚在夜里,笼袖等着人。约摸半个时辰,那门终于开了,挑灯的小厮引了路,带着他入内。这院子小,藏在城里,并不起眼。
刘三来直直跟到了正厅,觉那门槛十分高。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去,不敢抬头乱看。椅上早坐了人,中间竖了屏风,隐隐约约锦缎的光泽。
“说说。”椅上的人架了腿,淡声:“你哪儿绑的人。”
“徐杭。”刘三来跪身垂头,“跟了他好几日,就在码头,见他问人船只往来的事儿,趁雨大巷深,就给绑了。”上边“嗯”一声,他赶忙接着:“然后捆船上,一路给带过来了。这读书的,身子骨弱,沾了点寒气,人就一直半死不活。到江塘时给喂了点药,也没见好……到青平的时候就死了。后边查得严,只得划了脸,说是亲戚,给人家里送回来,才过了关。”
上边没吭声,刘三来咽了唾液,胸口突跳,面上不敢露一分一毫。过了半晌,才听着上边人“啪”一声,轻磕了茶盏,幽幽道,“竟死在风寒上了……”声音陡然一狠:“便宜他了。”又问:“他身上没带着什么东西吗?”
“有的……”刘三来仔细回想:“带了个本,瞧着像账本。就是东西,东西打路上丢了……爷别动怒,路上遇着难民抢船,只顾着带人逃,哪里顾得着这本……”
上边喝茶声一停,搭在膝头的手指轻敲,忽地喝道,“放肆!胆敢欺我?”
刘三来浑身一抖,人先瘫了。他扶着地,拼命磕头,背上的汗簌簌下。人强撑道,“不敢、不敢!”
又半晌,才听着一声:“量你也不敢。”
刘三来心肝都要给跳出来了,他闭紧嘴给堵着,生怕这主儿又变卦,已经分不清人是信还是不信,只能抖身磕头。
“最后问一道。”
上边人抬手,自有人捧了呈金子的盘儿过来,刘三来看着晃眼,手心里汗渍密布。
“你打江塘底下混,听没听说过关于这人什么私事。”他拨着茶沫,尤为咬重几个字,“关于他和京里出身的那位钟如辰。”
刘三来汗都湿了地上的毯,他抬手擦拭,诶声应着:“不敢欺瞒爷,还真、真有一些……就说这个钟白鸥……不是钟留青的种。”
上边果然来了兴趣,“说利落。”
“当年钟留青藏女人在园子里养,这女人怀孩子的时候,平乡群主也怀了,还巧、巧也住了那园……平乡群主早产香消……这女人也生了孩子。”刘三来心一横,全栽钟留青头上,“钟大人的儿子去的早,平乡群主怀的这个是遗腹子,都说是京都钟家的嫡金孙。那、那钟留青算什么……不过江塘商贾……能比的上?据说他瞒了这女人冲撞平乡群主的事,趁京里往江塘赶的空,把孩子给……给换掉了……”
上边茶盏一顿,随即竟笑起来,甚至震动了桌面,问:“这事有影,真的么?”
刘三来立刻:“有的!园里待过的人知晓,私底下传得多,就这个最靠谱。爷不知,这钟白鸥在钟家几年,起先外边都不知还有这么个人,钟留青就没提过。这要是亲生儿子,如何能到这个地步?”
“有意思。”上边人哈哈大笑:“这两人惯是亲密,殊不知竟有这么个缘分。钟子鸣的金孙子和钟留青的厌弃子,哪个是哪个?原是错了!”
钟燮这些年没少去江塘钟家待,他是京里的嫡少爷,人人都宠着捧着来。钟攸可是钟家的鞋底泥,人人都踩着欺着来——若这两人真是错了位,今日问问钟攸,是个什么滋味,明日再问问钟燮,又是个什么滋味。
“有意思啊。”茶盏一搁,上边人陡然起身,大步往里去,留了声:“赏。”
金子一累,尽数送进来刘三来的怀里。刘三来抱着沉甸甸的金子,眼泪都要挤下来了,足足磕了十几个头谢赏,才抱着金子退出来。那原先引他进来的小厮再引他出去,赖子早等着了,两人见了金子,俱是眼红激动。
但这东西不好带出去,这么多总不能抬着。刘三来问这小厮借个方便,要个推车。人应了,就给去拿。
“三哥!咱这一路,值、值!”
“那是,跟着三哥。”刘三来抱着金子不撒手,来回的摸,仔细的盯,恨不得贴一辈子。
两人等着的空隙,这院里的丫鬟携了茶,打边上来,款款行了礼,娇声:“给爷们倒茶。”
两人来时可没这待遇,都是冲着金子的面子,底气上来了,当然敢应这一声“爷”,摆足了脸色接了茶,一口就尽了。
过了半晌,还不见人。赖子本蹲着看金子,倏地觉得鼻间一热,他抬手一擦,“哎呀”一声:“我这怎地流……流……”
人话没完,直直的一头栽向金子。刘三来以为他要抢金子,随即起身要躲,谁知才起身,猛地一晕眩,跟着踉跄扶着边上,鼻血滴答在金子上。他擦着金子,念着:“别滴金子上……这……我的金子……”
扑通一声,金子散滚了一地。两人栽一块,都没气了。
推车慢推过来,小厮打着灯笼,冷嗖嗖道,“收拾干净,别给人瞧见了。”又点了金子,“洗好了分下去,侯爷赏的。”
推着车的汉子笑,擦了几块,塞进小厮手里,“哥哥先拿着这干净的,等会儿收拾完了,咱们再孝敬。这侯爷赏的,也是看着哥哥面子给赏的。”
小厮抄了金子,哼了声:“有眼色。”
那尸体一翻车板上,草席一盖,出了城三里,乱葬岗一丢,野狗今夜就不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