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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突溅洒在地上,一只羊栽头倒在雪里。马上的人俯身拖了羊腿,往门这里策来。墙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谢净生指尖松开“悬刀”,下缩的“牙”回弹,箭槽内“咔嚓”一气呵成。
吴煜凑在鹰眼上看,又“哎呦”一声,道,“这玩意厉害啊,能穿甲了。”
“‘望山’也刻的精细,就是太重,远途军带不成。”谢净生让出位置,给吴煜摸看这弩的机会。他在边上回味手感,手指动了动,道,“蒙辰给这批新货下了血本,弩机都是铜制,弩身摸起来舒服,枣木红夜里还不打眼。”
“好东西。”吴煜试着抬起来,却发现谢净生所说的“重”,不是说笑。这东西是真重,如果游走战场上用,势必会影响抬臂射击的反应速度。他有些遗憾:“只能做守城弩,这重量,靖军也没几个能背着跑。冬日里雪野沟坑多,背着这玩意一脚下去,我看就爬不上来了。”
“让蒙辰再改改。”谢净生朝下边喊了声:“那是爷猎的羊,谁都别惦记!”
“赶不及。”吴煜冻得耳红,他搓手哈气,道,“徐杭那事你知道吧,圣上怀疑大苑,我也怀疑大苑。海夷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没道理突然跳出来讨打,除非有大苑在后边教唆。年前那烟粟的事我就觉得不对,今海夷在南边折腾,大苑从北边来也不稀奇。上一回斥候回来说大苑备了‘撞车’。”
所谓“撞车”,是攻城器,专破城门,重木尖端,后边抵着士兵,只要力气大,再沉的门也能撞开。
“如许早说有问题。”谢净生翻身一只脚跨踩在墙头,坐在上边对吴煜摊手。掌心里有几粒花生米,他边拨着花生米,边给吴煜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圣上没银子了海商就专门送到门上来,非奸即盗。”
“如许早知道,也没给京里递个信儿?”吴煜拣了粒花生米丢嘴里,道,“你们这就太不厚道了。”
“啊。”谢净生又砸他一粒,笑:“那你来说,该怎么递信儿啊?没凭没据的事儿我们如许从来不提。再说南边挨着他了吗?三个府州挤在南边呢,知府都是瞎了?”说完他自己先“啧”一声,接着:“现在看还真是瞎了。”
“你就一句话说对了。”吴煜看头顶云雪相积,道,“南下不挨着咱们。不论什么事,我们只守住靖陲。海夷从南下动手,我这几天都提心吊胆呢。”他叹:“我吧,就怕大苑再来一个狮王。”
“那不怕,”谢净生回头,望雪野苍旷,“迦南已平。”
“不踏实。”吴煜齿间咬碎花生米,喃喃:“海夷一来,我就不踏实。”
辛明的命令早就来了,吉白樾奉命亲往柔回镇守,靖陲这段时日的巡兵多了一倍。可是南下摩擦不断,北边却安静如寂。猜测中的大苑并没有动作,甚至连群羊都还放在野山上,与往年一样,大苑马商也乖顺的递交着路银。
“不踏实,总好过太踏实。”谢净生轻轻抛起最后一粒花生米,却没有抛入口中,而是接住。他道,“这么些年大苑早就学乖了,他们从只会吠声的豺狗变成了谨慎窥探的狼豹。北方长夜漫漫,谁都不要掉以轻心。”
可这话简单,却不是人人都明白的理。
海夷一打进来,蒙辰立刻将蒙馆压着的兵器通往各府兵,其中山阴、青平、靖陲三地给的更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事情重要,苏硕去往山阴,靖陲蒙辰亲自跑,余下的徐杭,时御去了。
蒙馆里一清,剩下的四个小子就得靠自觉。苏舟尚好,如今有些师兄的气度,能罩着人,一直没出什么乱子。只说徐杭禁烟的消息传过来,青平下边做烟粟生意的小人物先慌了神。
朴松才算一个。他起初是为了儿子顶掉了赌馆,事到如今,长河镇的烟粟都得算他这里。他越想越怕,又听说徐杭沾烟粟的人已经斩了不少,更是心慌意乱,辗转难眠。
朴丞一直住蒙馆里,偶尔回次家,发现他爹从矮胖子变成了个矮瘦子。他也听闻风声,如今又对烟粟反感正甚,便问朴松才抽没抽。
“没有,这哪能!”朴松才冤枉:“我可是恨着呢,小祖宗,我真没碰!”
“没碰最好。”朴丞回来取了衣物,对他道,“这东西毒得很,你手里还有吗?”
朴松才慌神,道,“没有,没有。蒙叔那不是不准再卖了吗?我还留着干甚!早烧了!”
“烧了?”这朴丞反倒不信了,他道,“朴松才,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给卖出去了?”
朴松才擦了汗,眨着眼声音低下去:“卖、卖倒是卖了一点……”他见朴丞神色不对,赶忙道,“我也没法啊!这东西都是金子换回来的,总不能眼看着在库里发潮啊。我,我也没卖青平,给别人了,无翰那边来烟行收的。”
“这东西不要再做了。”朴丞皱眉:“你也最好别碰。”
朴松才迭声应着,待朴丞出了门,他反倒哆嗦起来。人在身上胡乱抓了抓,怀里塞的烟粟一股脑掉出来,他没讲实话,他碰了烟粟,还上瘾了。并且他库里还积了些烟粟,都是前不久才从江塘那边买的,如今正愁往哪里送。
怎么办?
朴松才满头大汗,要他烧掉,他是肯定舍不得的。可这会儿都说要禁烟,谁敢明干啊。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心一横,就真打算迅速脱手,卖到无翰去。
可天不如人愿,他还没来得及卖,那从京都来长河督察的大人就已经到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左恺之。而左恺之,这一次是真正带着京都禁烟令来的,一下青平,就是雷霆禁烟。朴松才是开过烟行的人,根本逃不掉,货还没藏,就连人带货被抄进狱里。
朴丞听着消息的时候朴松才已经进去了,他打院里愣了片刻,撒腿就往衙门跑。他掏了银子打点,才进去看的人。
朴松才缩在牢房最里边,抠掉了墙皮,一个人抖着身对墙念叨着听不清的东西。朴丞扒狱栏边叫他,可他就是不回头。
“朴松才。”朴丞喊他:“朴松才!”
朴松才抱头啜泣,他原本压着声哭,后边突然放了声,哭得窝囊又可怜。
“哭什么……”朴丞扒着栏喊:“你回头啊!老子在这儿你怕甚!朴松才!朴……爹。”
朴丞声染了慌,因不论他怎么叫,朴松才依旧是抵着墙哭啼不理会。外边风吹得凶,朴丞从栏缝里探出了手,他道,“我是朴丞……”
朴松才手掌擦抹着眼,哭得涕泗横流。他头磕着墙皮,蹭了一头灰白。他呜咽:“烟粟……烟粟要命啊……”头一下下磕,渐渐沙哑:“烟粟啊……”
朴丞重力踹在栏上,他扒着缝,想要够他爹的衣角。边上的看守斥了几声,他不管不顾,他只要朴松才回头。
“朴丞,朴丞!”苏舟拖抱住他,他疯狂地踹栏,喊着:“烟粟,烟粟,去他妈的烟粟!”
少臻搭手,和苏舟一同将朴丞拖出狱。青平雪下得深,朴丞摔雪里时白屑洒了满身。少臻按着人,骂声:“早干什么去了!人没死,死不掉!”
苏舟跑了衙门,借着他师兄们的光寻了相识的人。可这事不比以往,左恺之为人刚肃,早在大理司当值时就是硬茬,如今老当益壮不改当年。他要禁烟,力度绝非寻常,连戚易这会儿都缩了头,更何谈下边经手过烟粟的人?朴松才虽然暂不至死,但也绝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他在狱里碰不到烟粟,抓心挠肺,牢房边上的墙皮都被磕完的时候,人终于看着有些不好了。起初是神智恍惚,朴丞再去见他,喊过无数遍,他也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朴丞没娘,家里边姨娘一堆,唯独没有一个是他亲娘。朴松才一出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多了。库里的烟粟被抄了,称量多少,他还得按多少给衙门送银子。朴丞原先还能靠横顶住,但终究不是长久。没了朴松才,朴家的生意他一窍不通。他就是个纨绔,混在繁华里,依仗的就是他爹和他爹的银子。如今这两样都没了,他就是个游手好闲,毫无可取之处的人。
“诶朴丞啊。”厚颜来他家的男人挤在正堂门口,堵着朴丞,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像不像?我是你爹表姑家的兄弟,是兄弟啊!”
他已经守着三天了,就赖门口睡着,逢人就说是朴松才的兄弟。
朴丞推开人,可这人扒着他衣领,一直在他耳边嚷着“兄弟”,朴丞得给他钱,得照应他。
朴丞被摇晃着撞框上,他低骂一句,猛地拽过男人的襟口,上去就是一拳。男人被他一拳砸眼上,紧跟着被推按在门槛上。朴丞骑着人,下拳狠戾,他道,“像,像你先人!你他妈哪来的兄弟?”他拽起人,怒斥道,“滚!”
“你打人!”这人捂面,血滚了一手,扯着嗓子喊:“你打人,好啊!你好啊!”他扑拽着朴丞的手,伸着脸道,“你再打,你打!”他啐声:“赔钱!”
朴丞头疼欲裂,被拽扯着火气噌涨。他过去从来都是站着,何曾明白被人推着搡着,被银子逼着的滋味?朴家一半的家底都掏给衙门补烟粟那口了,朴松才狱里面的打点也是重头,他得日日去看,日日求人盯着,生怕他爹一不留神咬着舌头一命呜呼。
他已经没钱了。
这话他说不出来,被这么拽着扯着,也喊不出一句老子没钱了。
少年的脊骨还挺得直,他冷冷,还想硬着口气站起来。他不怕,他还有本事,他念过书,他习过拳,他会赌,他有的是朋友……
榕漾正从外边跑进来,朴丞看着人红着眼哽咽,就觉得不好了。他想说你别说话,可他说不出来。他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苏舟立在榕漾后边,少臻也在。他们看着他,无一不是悲戚着目光。
“朴丞。”苏舟沉声:“朴叔……”
“你闭嘴。”朴丞滑下去,他撑着阶再想站起来,脊骨塌下去,眼前却模糊一片,他哑声骂着:“你们都闭嘴。”
朴松才死了。
朴丞用银子求人日夜盯着他,他还是自己咬了舌头。没有烟粟的每一刻都要他命,他的墙头已经抠成了洞,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穷途末路,分不清身在何方。看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咬的舌,也许是在幻梦里,也许是在清醒时。
南下的刀剑还没杀到眼前,朴丞的壮志还没走出一步,死别先跨了过来。
突如其来。
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