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屋

唐酒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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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钟攸退了一步,恍然记起这是中午替他挡拥挤的人,立刻笑起来,“竟是时公子。”

    “时御。”时御额前发还滴着水,他抬手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和气势逼人的眼,道:“我叫时御。”

    “钟攸,初到贵地,今日还未谢过时公子。”又迟疑道:“今日天已晚,实在打扰不当。”

    时御目光转向一边的许兰生,小姑娘尚在脸红,正痴痴的望着他侧面,不想他倏地直望过来,吓得慌忙鹌鹑状。不等他说话,自觉道:“我、那我便、便归家去了。”

    说罢提着裙摆退了几步,飞似的闪进了隔壁院门。

    “先生带路。”时御直起身,“我去看看。”

    钟攸暂住的屋子离得不远。沿着时御家矮院外的小溪,一路顺过去就能到。这是早几年村里人去镇上住后废弃的院子,是个不大的篱笆院。主屋加厨房,篱笆周围栽种了不少有些年头的桃树。入了院几步就能转完,看得出新主人入住后有悉心整理打扫过,篱笆下的小田地列的很整齐。

    钟攸拢了灯,打开房门。里边有些暗,他侧身容时御看,道:“下午我整理杂书时突然塌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时御望进去,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书,一半理的工整,一半应是没来得及,都颇乱的堆在塌梁后边。

    “你睡在哪里?”时御提过钟攸手上的灯,跨进屋里。这屋里几乎被书淹没,没个落脚处。

    “啊,”钟攸颇局促的指了指另一边,“厨房暂无用处,就睡在那里。”

    时御蹲身在塌梁处,就着小油灯看了看,“这梁木年头久,腐了自然就塌了。”又站起身,照了照头顶,看了会儿转过头,对门口的钟攸道:“这屋太老,恐怕还会塌。先生要住到什么时候?”

    “住到来年。”钟攸往里几步,看不清房顶,只得微微眯了眼去瞧,一边问道:“还会塌吗?”

    “嗯。”时御侧目又见他桃花眼,口中平淡,“那得重建,这屋子住不久。”

    钟攸似遗憾又似犹豫,却只颔首道了谢,并未多言。末了他送时御出去,站在院门边,他道:“又劳烦时公子了。”

    时御正抬头看那葱郁的桃树,闻言没回话,只道:“这院子位置溪头,靠近先生的书院,又与村里相近,方便往来。加之桃木成荫,夏日也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如果先生打算重建,最好与村长商定,将这院子归到书院名下边。”

    “我已经占了书院的便宜,怎好再占居一处?”钟攸对他微微笑,“耽误时公子休息,我送公子回去。”

    时御先跨一步出了门,回手将那小小的篱笆门合上。对钟攸道:“不必送,我自归。”说罢将油灯也送回钟攸手上,转身就抄原路走了。

    钟攸站在门里边微愣,见他修长身形消失夜色,只觉这时公子果真是个好人。

    翌日天还未亮,钟攸便醒了。他须找人将这屋的梁重架,还要去书院看看进程。待他洗漱完毕,推开门时,却见沽蓝朦胧的天色下站了个人,就在他篱笆院外。

    “时,”钟攸脑中一打结,险些直呼其名,“时、时公子?”

    时御指了指篱笆门,钟攸立刻上前开门,道:“公子是何时来的?”又汗颜道:“我竟不知。”

    “才到。”时御带了些东西,多是修理工具,又道:“下午还有人来,都是修屋子的,先生就不要关门了。”

    钟攸怔怔颔首,又恍惚道:“多、多谢。”又惊道:“这是要?”

    “重修吧。”时御带上门,“村长已经允了,这院就是先生的。”

    不等钟攸反应,时御跨步去了主屋,今儿亮些,他能将屋里的书看个清楚。钟攸在后慌忙道:“我来收拾书。”

    时御将工具在门外放了,拎出个食盒递过去。钟攸随即摇手,道:“劳烦公子帮忙,怎好再、再......”

    肚子的咕噜声一溜串响在两人间,钟攸的话是说都说不下去了。

    “先生。”时御侧眸看他,“不要客气。”

    这眼神太直白,让钟攸本就说不出的话更说不出来了。他接了食盒,连声道谢。

    “我去厨房看看梁,先生先吃。等会先生收拾书,我再修。”时御跨开了一步,又回过头,“方便吗?”

    钟攸捧着食盒迅速点头。

    时御方才入了厨房。

    盒里装的是米粥,上盖有爽口腌菜,还有个鸡蛋。钟攸吃东西很快,却并不难看。

    时御正查看到厨房的窗,透过窗,就见钟攸站在原处一口一口抿着微烫的米粥。他应是出身很好,一举一动,就算局促和窘迫,也都显得出骨子里的雅致。

    但偷看人吃饭这事到底不好,时御只是看了一眼,便离了窗。

    这厨房的灶台摆设都是老屋主留下的,虽然陈旧,却收拾擦抹的很干净。后边原本摆桌的地方空了出来,铺了草席和布枕,还有一方叠的整齐的薄薄小被。

    钟攸就是睡在这儿,幸亏眼下是夏日,夜里也热,倘若换做冬季,怕是半个时辰都挨不住。

    时御出来时钟攸已经开始收拾书,他见时御,赶忙道:“很好吃,令堂手艺很好。”

    时御将那塌了的朽木拖起来,正往外送,闻言手不停,淡声道:“谬赞,是我做的。”

    钟攸哑然,就着捡书的姿势弯下腰去藏了脸,只觉今日自己话不该多。

    时御动作很快,加固四角时无须攀梯,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够到。这屋子木质顶柱也被虫蚁久蛀,危险的很。他修理时很专注,目光几乎不会转动。下边扶椅子的钟攸得仰头看他,只能见他又出了汗,额前发似有些湿意。

    若是拨开额发,这个人还很年轻,但却又在专注中显得非常可靠。

    时御鬓边的汗滑动。

    觉得今天,比昨日还热。

    两个人的进程到底快不了多少,午时的日头才毒辣没多久,时御说得人就来了。正时时御正站在门边喝水,那篱笆门外就雀跃着奔来一人,老远就叫道:“六哥!六哥!”

    跑来的正是苏舟,后边还跟着苏硕和他另几位师兄。

    时御抬手招了招,苏舟就像闻着味的小狗崽,立刻跑到跟前撒欢,“六哥!昨你走那么早干什么,今早和我们一起回来不好吗?”一见他后边的钟攸,又敛了跳脱,规规矩矩的站好,弯腰大声道:“先生好!”

    钟攸额间也出了汗,青衫穿在身上明明没有几层,此刻却闷的人如有千层厚。他立刻退开一步,道:“还未上学,不必客气。”

    苏硕已经入了院,闻言便笑道:“先生和他温柔什么,这小子皮的很,还得先生好好收拾收拾。”又道:“我是蒙馆的苏硕,师父早吩咐过,先生有需求只管提。”

    “不敢。”钟攸入屋提了水出来,给众人都倒了,一边道:“蒙叔已帮了我大忙。”

    “先生无需客气。”苏硕喝了水,对门边上的时御道:“小六看过屋子了?”

    时御指尖敲了敲门框,“旧了,住不了多久。重修吧。”他顿了顿,又道:“先生书多,得开个旁间做书房,不用修墙,直接用连顶书架隔开。”

    苏硕点头,又将院子打量一通,问钟攸,“先生院子里需什么棚架吗?我们都做的了。”

    见钟攸要摇头,时御热的微懒散道:“先生直说,后边再加就不便了。”

    钟攸便目量了下院子,道:“那就劳烦了,还请苏公子帮我在院里置个木架台,以用于晒书。”

    苏硕应了,对后边的师弟吩咐了几句,自有人去拉木材泥灰。苏舟探头看见屋里的书,小小叹了声,凑到时御身边,小声道:“好多书!六哥,这比你爹存的书还多啊!”

    “所以是先生。”时御推开这小子,道:“边去,热。”

    苏舟就靠向钟攸,叹道:“先生真是厉害!”话还没完,时御拉了他后领,直接丢边上去。

    “去给大哥搭个手。”

    苏舟对他嘿嘿傻笑,没再往钟攸身边靠,转头就跑向苏硕帮忙去了。

    木材和泥灰来得快,承蒙馆的名,来帮忙搭手的人也多,下午进程飞快,等傍晚那会儿这原屋已经拆的差不多了。时御抱了西瓜来,切开后由钟攸端给众人。

    晚上散时苏硕请钟攸到家里住,因这屋子没大半个月功夫是好不了,总不能一直让先生睡地上。但钟攸客气的婉拒了,苏硕便不好再提。

    时御最晚走的,他将篱笆漏空的地方重新填编补上,要走时天已偏暗。钟攸从屋里追出来,叫了他一声。时御停步回头,见他满头是汗的追到溪边。

    “食、食盒。”

    先生大抵不怎么动,跑了这几步已经喘了息。他抬头对时御露了笑,“食盒落下了。”

    那白皙肤上的桃花又开了,潋滟在眼角,让这一笑实在不斯文。

    时御垂头看他,抬手倏地揉了把自己的额前碎发,接了食盒,嗯了声。

    “总是道谢也不成事。”钟攸舒了气,正色着弯下腰去,道:“但真的真的真的多谢各位!”

    时御低笑了声,也弯腰去,只是弯腰看他,道:“不是说先生不要客气吗。”又直起身来,道:“虽说有师父嘱咐在先,但我不是为了先生。”

    钟攸懵懂抬头。

    时御指了指自己身后,道:“村里一直没个先生,上学得往镇上去。但镇上的先生多是别人家的先生,愿意教下属村乡的没几个。先生能来莲蹄村,是村里的福气。”

    钟攸喃喃道:“时公子真是......”

    “时御。”

    “好、好人。”

    时御又垂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笑这个词。他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角,对钟攸道:“不过先生......”见钟攸那双眼直直望着自己,难得一滞,没再继续说下去,只道:“那么明日见。”

    留青衫站原地看他背影了许久。

    时御到院门口,就见他娘正在送人,这次是镇上的谁他也不记得了,就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这男人正和他娘拉拉扯扯,回头一见时御靠墙边站着,腿先软了,转头就往轿子上爬。

    时御晃过去,站轿子门边笔直的挡下一片阴影,他一脚跺在轿子沿,让整个轿子险险摇晃。这男人哭丧着脸抱着轿子帘,求道:“小、小六诶,才、才回来啊。有话咱们好、好说。”

    时御掀唇笑了笑,紧接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任是连人带轿一起踹翻过去。

    男人哆哆嗦嗦的往外爬,时御弯下腰对他又笑了笑,记起他的名,客气道。

    “朴叔,你好啊。”

    天暗了色,让他的眼睛像某种动物一样的冷冽。高挺身形投下的压力不如他这么一声客气话来得更让人胆战心惊,让人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好人。

    “招待不周。”他又是一脚踩在翻倒的轿木上,让那轿子发出痛声。他道:“别急走,过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