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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夜来慢慢在心里勾画着对方的性格轮廓:自负,冷酷,好胜。态度看似冷静,但实际上有着情绪化和个人化的动机。
对方不露出形象,还刻意改变了声音和语调。但一个人的用语方式像指纹一样具有特征,除非经受过特别训练,否则一定会不自觉地显露出真实的语言习惯。
这个人的语言习惯就让薛夜来觉得似曾相识。更让他觉得熟悉的,是这种语言习惯带给他的感觉:谦卑的表面之下,暗藏着蔑视他人的傲慢与冷漠;想要折磨和伤害他人,把他人的痛苦玩弄于股掌之间,以此满足自己的乐趣。
一个人的影子从薛夜来的脑海中浮现,重叠在眼前的屏风之上。
“薛少爷,你怎么不说话了?”屏风后面的人又说。
薛夜来迅速打定了主意。对方是一个心理状态异常的家伙,但不是疯子。ta把薛夜来接到这里,应该是有所图的。但在那之前,ta要先折磨和打击他。直到ta确信能够从心理上操纵薛夜来的时候,才会把真实的意图告诉他。
对方的性格是“操纵者”,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单纯的迎合或反抗,都不能让这样的人满意。他们喜欢看到的,是别人苦苦挣扎之后的无可奈何。
那么,他就给对方ta想看到的。
他抬头望向屏风后面,“你想让我怎么样?你告诉了我过去发生的事情,又让我猜到了你们的秘密。所以,你究竟是想帮我、害我、利用我,还是别的什么?”
“都不是。我说过了,我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对你好奇而已。”屏风后面的声音愈发诡异,“你们这些精神能力者总是喜欢窥探别人的内心,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高姿态,就好像别人的灵魂都藏污纳垢,只有你们的灵魂圣洁而高贵。——但如果有一天,你们窥探到了自己的内心,又会怎么样呢?”
薛夜来突然感到,他的精神阈被某种外在的干扰力量强行入侵,仿佛病毒入侵了计算机系统。
无数记忆中的画面骤然在脑中清晰起来,忽近忽远,如同螺旋形的长廊中变换的画框。
他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一条又长又暗的通道,蹒跚地往前走。
他看到年轻的红发女人坐在草地上,捡拾地上的海棠花。
他听见自己说:“妈妈、妈妈,回家、回家。”
红发女人把他抱在臂弯里,温柔地抚摩他的全身:“夜来,妈妈生病了,不能回家。”
薛夜来还是摇晃着她的手臂,重复说:“回家、回家。”
女人的手掌在他头顶停下,声音轻柔而略带悲戚地呢喃:“夜来,以后你就见不到妈妈了。不过不用难过,爸爸会让你忘掉妈妈。只要没有记忆,就没有悲伤。”
画面倏地一转。阴冷的像是地牢的地方,小小的他躲在一堵墙后面,偷听父亲和一个黑发女人的对话。对话断断续续,他只记得几句:“……只有杀了你,我的妻子才能活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画面再次变换。黑发女人躺在地上,他吃力地拖着她往前走。她要逃跑,被他发现了。她使用冲锋的那一瞬间暴露了精神树,被他用精神力准确地击中。年幼的他已经拥有强大的精神力,女人当即昏死过去。
他把她拖回到地牢里。父亲正站在空荡荡的地牢里,听到声响回过头,却在看见他的刹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干了什么?!”父亲压低了声音怒喝,“放她走!”
薛夜来被吼得后退了一步,委屈地仰起头,“杀她、杀她。”
如果她死了,妈妈就能活下去,那就让她死吧。夜来不能没有妈妈,夜来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妈妈。
……
薛夜来在黑色的漩涡中一阵阵晕眩。原来,这才是父亲封住的那段记忆。
他一直以为,父亲封住他的记忆,是因为害怕他泄露关于母亲的秘密。但事实并不仅仅如此。父亲封住的,是他最初萌生的、有关罪恶的念头,尽管那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罪恶。
他又看见白杨提着他的头颅,站在黑暗的地方微笑。那颗头颅也在微笑,火红的长发妖异地飞扬,宛如满头蛇发的女妖梅杜莎。那个头颅在对他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幻想自己被白杨杀死吗?因为那是你最害怕、但同时也最渴望的一件事。被一个爱着你的人杀死,有多么好啊。你看,他拿着你的头,就像拿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随着这些话音,白杨果然抱起那颗头颅,轻轻亲吻那艳丽的嘴唇。红色长发如血色的藤蔓,恣肆地蜿蜒在白杨的手臂上,深深钻入皮肤,仿佛要与白杨合为一体。
停下来,我要停下来。薛夜来不断告诫自己。再这样下去,现实中的白杨真的会受到影响。精神干扰不是精神压制,我可以控制住自己,我做得到。
突然间,一种强大的压力从背后侵袭而来。白杨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接近了他。
第64章
在白杨接近的一刹那,薛夜来纵身向旁边跳开,敏捷得如同一只警惕的猫。
在异常强烈的精神力波动之中,他“看”到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白杨内心的影像——
在一处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站在他眼前。他依稀分辨得出,那是一个披散着长长黑发的女人。
她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来,动作僵硬而迟滞。薛夜来看清了她的样貌:这个女人,竟然有两张脸。
两张脸的五官一模一样,神色却迥然相异。一张脸狰狞而扭曲,黑发之间的双眼睚眦欲裂,正是薛夜来记忆中那恐怖的模样。另一张脸上的表情却是平和的,有着与薛夜来的母亲极为相似的悲悯与温柔。她仿佛是玩具店橱窗里的双面木偶,按动身体上的按钮,就会“啪”地一声换一张面孔示人。只是,玩具店的木偶像小丑一样充满喜感,而这个女人却像个从坟墓里爬出的幽灵。
极度的惊恐绞缠住薛夜来的心脏,像蟒蛇绞缠住濒死的猎物。但这惊恐并不是他自己产生的,而是来自于白杨的记忆。这一刻,薛夜来就是白杨,在记忆中重返童年的梦魇。
女人在薛夜来面前俯身,伸开双手,似乎要拥抱他。此时面对着薛夜来的是那张平和宁静的面孔。从这张脸上看,这个女人很漂亮。尽管肤色苍白,但战士特有的矫健身材弥补了这一点,使她不至于显得过分脆弱。
“妈妈……”薛夜来开口叫道,发出的却是白杨的声音。
听到这个称呼,女人张开的手臂僵了一下。接着,毫无征兆的,就好像有人按下了一个看不见的按钮,她突然之间换上了那张暴怒的脸:“不要这样叫我!”
薛夜来的视野急剧晃动着,仿佛天翻地覆。他感觉不到那个时刻白杨的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但却感受得到白杨内心的惊惧和错愕。他做错了什么,要换来这样的责罚与殴打?
同样的场面又上演了多次。最后女人疲惫地半跪半瘫了下来,双目无神地望着他:“你学会了吗?谁都不可信任,谁都不可亲近,哪怕是你爱的人。”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薛夜来的神智这样告诉他。但他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他想象不出,她是经历了多少锥心刻骨的折磨,经历了多少希望和失望,才最终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极力想把自己一生的痛苦和教训传递给她的孩子,但却只能用这样极端而可怕的方式来表达。
人的痛苦不易相通,疼痛却可以。她一生的痛苦都因相信了他人的温情而生,她试图让白杨铭记住那些疼痛,从此远离所有的温情。
所有的画面陡然碎裂,往昔的光影片片飞散,幻化为黑色的怒波,向薛夜来的心头倒灌下来。
当初,“母狼”会有机会逃走,那或许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猎人”对“母狼”默许下的一个承诺。他想放她走,但又无法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于是把一切交给运气来决定。
如果她就那样成功地逃脱了该有多好。“猎人”在她心里将永远是慈悲的,她也会因此保留最后一丝对温情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