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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缘、灭。
这四个字有点玄妙,妙就妙在它发生时,可以是无声无息,甚至是毫无征兆。
故事要从沈之恒遇袭的这一夜开始讲。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天津卫,英租界。
沈之恒参加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因为被个酒徒缠了上,所以决定提前告辞。酒徒在不喝酒时也是个体面的大人物,可一喝了酒就变得黏黏糊糊,逮谁缠谁,逼着别人和他一醉方休。今晚他缠上了沈之恒,可沈之恒早在几个月前,就发现自己不能够再喝酒了。
他不愿在宴会上呕吐,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退席,由于怕被酒徒追了上,他走得有些慌,连大衣都忘了穿,上了汽车之后才感到了寒冷。
他向来不慌,这一晚却被个醉鬼逼得乱了方寸,事后一回忆,他感觉这也像是个不祥之兆,但在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只快速发动汽车,想要回家休息去。他这辆汽车,是今年最新款的凯迪拉克,上个月刚从美国海运过来,在天津卫里还是头一辆。沈之恒这么一位阔绰的报业大亨,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华的摩登文人,摩登文人既是有钱,那么开辆豪车出出风头,自然也是相当的合理。
汽车驶过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时节,大风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车经过一户洋房公馆,公馆里灯火通明,是米将军的家,更准确的讲,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为米将军乃是一位千古风流人物,虽然自从北伐之后就下了野,一直是个半赋闲的状态,但是不改风流本色,在外广筑金屋,四处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恒的汽车经过之时,米公馆内刀光剑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发疯,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气。米大小姐十五岁了,平日里摄取的一点点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发育,所以看着还像个黄毛丫头。
米大小姐也是个瞎子。
二十四小时之后,米大小姐将与沈之恒相遇,但此刻她对那场相遇毫无预感,单是咬牙忍痛,由着她妈妈抓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的头发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经露了头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为她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非常适合被米太太薅着头发扯过来甩过去,米太太薅得顺了手,几乎要上瘾了。
单手攥着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凭着母亲这种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她也厌倦了。
汽车驶过米公馆,抛下了受苦受难的米大小姐。与此同时,在不很遥远的城市另一侧,厉英良走进他的会长办公室里,在写字台后坐了下来。胳膊肘架上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微微仰头望着电灯,等候部下带回捷报。
今晚沈之恒必须死,沈之恒不死,他没法向横山瑛交差。况且就算上头没有横山瑛下令,仅从个人的情感出发,他也很愿意宰了沈之恒,因为沈之恒给脸不要脸,他几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可沈之恒总是不肯搭理他。他妈的,他堂堂的华北建设委员会会长,走出去也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怎么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我给日本人做事怎么了?你不也是仗着英美法的势力,才敢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吗?
厉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尸倒骨的想沈之恒,想着想着就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着两道长眉,加之皮肤白皙,看着甚美,像个过了气的戏子。
办公室一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起来,厉英良抬眼去看,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
凌晨一点整,沈之恒在街边下了汽车。
汽车出了毛病,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于是沈之恒决定走回家去。风越发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细雪。沈之恒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礼服,倒是也知道冷,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低了头,拱肩缩背的顶着风硬走。
向前走出了半条街,他在街口拐了弯,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回头望过去,他就见车灯闪烁,正是一辆汽车加大油门,一路轰鸣着冲向了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汽车撞上了半空。汽车立即刹车,待他落地了,汽车直冲向前,前后轮胎又依次碾过了他的腰背。然后汽车停下来,后排两侧车门一开,两名黑衣人分头跳下,手里全提着手枪,枪管奇长,是加装了消音器。两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一人低声道:“是姓沈的吧?”
另一人打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了膛:“没错。”
两人举枪向下,要对沈之恒补枪。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站起来了。
他短发凌乱,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
可他踉跄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这回还说了话:“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活人都敢杀,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没有了,他们一直无所畏惧,直到此时此刻,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淌过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然后,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
手指湿漉漉的,他一边一根一根的吮吸,一边转动眼珠,扫视了面前二人。
先开过一枪的黑衣人,决定再当一次先锋。枪口瞄准沈之恒的眉心,他再次扣动了扳机。可是这回他那勾着扳机的食指扣了个空,冷风吹过他的指缝,他怔了怔,发现手枪已经落入了沈之恒手中。沈之恒用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问了一遍:“谁派你们来的?”
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枪管。枪口向上一扬,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发飞了过去。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一声轻响过后,那人倒了下去。枪口转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谁?不说我就杀了你!”
黑衣人直瞪着他,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不但不死,还能说话,还能杀人。黑衣人杀人无数,杀到今夜,见了活鬼。
他怕极了,甚至忘了他的后方,还有一位援兵。
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没了消音器的遮掩,枪声响如一串惊雷,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汽车夫收枪开车,调转车头,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逃之夭夭。
这一段清净道路,已经是血流成河。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他接连翻身,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穷水尽、无血可流了。
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
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正在各忙各的。
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手里挽着一条衣带,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坚硬,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要跳楼呢,又是一楼。
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自己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滚烫的,他喝了一口,烫得怪叫一声,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昼。
李桂生敲了敲门,唤道:“会长,我是桂生,我回来了。”
房内传出回应:“进来。”
他推门进了去,大气都不敢喘。门内这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宽敞,里头按照上等办公室那么装饰了,家具一色都是红木的,沙发茶几也俱全。西洋式大写字台后头,坐着个小白脸,正是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会长,厉英良。
这委员会到底算是个什么衙门,李桂生始终是没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员会后头站的是日本人,势力财力都不小,所以厉会长可以安放满屋子的红木家具。厉英良年纪不大,还没满三十岁,放在汉奸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李桂生对厉英良很服气,因为厉英良绝非绣花枕头,别看他长得像个吃软饭的,其实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只要日本人发了话,厉会长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是干。
这几年来,厉会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这份工作堪称是鞠躬尽瘁,然而在仕途上并不是那么的得意,因为对手太多,而他会鞠躬尽瘁,旁人也会鞠躬尽瘁,而且除了鞠躬尽瘁之外,人家还更有手段、更会做人,不像他这么死卖力气。其实李桂生不懂会长的心,会长也很想做个八面玲珑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没长那根筋,实在俏皮不起来,只好认命。在办公室里熬了整宿,会长彻夜未眠,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问李桂生:“怎么才回来?”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车去了,车灯碎了一个,得开到车厂子里去修理,可车头糊得都是那什么,太脏了,我得先把它收拾干净了,才敢往车厂子里开。还有,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厉英良一见李桂生就感到了轻松,低下头顺手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那两个呢?”
“死了。”
厉英良停下动作抬了头:“沈之恒带人了?”
李桂生答道:“没有,我们之前侦查的消息没错,昨晚确实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回家,他那辆汽车,也确实坏在了半路,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我们追上去的时候,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
“那怎么会搭上两条人命?”
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长篇大论,可最后舔了舔嘴唇,他只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会长,昨夜这事,有点邪性。”
厉英良拧起眉头:“嗯?”
李桂生弯下腰去,嘁嘁喳喳的讲述了昨夜情形,厉英良垂眼看着桌面,凝神听着。等到李桂生把话说完了,他一抬眼,目光如炬:“是不是你们看错了?如果真是脑浆子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爬起来杀人?”
李桂生被他看得发毛:“这个……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含糊。兴许是我看错了?”
厉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盯着他又道:“别的先不提,我就问你最后——最后,他是不是真死了?”
李桂生立刻点头:“会长,最后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他那个死法,收尸都有困难。”
厉英良向后一靠:“行,死了就行,死得惨点更好,也让别人看看这和咱们做对的下场。这两天你别露面,回家歇歇,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给我当差。”
李桂生答应一声,又一鞠躬,然后低头退了出去。
建设委员会占据了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人员,一是因为厉英良虚报人数,借机吃了几份空饷;二是因为这委员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无论是办事的人,还是所办的事,大多都是见不得光,所以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挺肃静,只有庶务科那里略微热闹一些。
李桂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回家也没意思,所以拐进庶务科又消遣了一阵子,及至临近中午了,他正要撤退,不想一位丁秘书冲了进来,瞧见他便是一拍巴掌:“没走?太好了,快快快,会长找你呢!”
李桂生莫名其妙,一路小跑回了会长办公室。厉英良坐在大写字台后,手边摆着一杯滚烫咖啡。见李桂生进了门,他先不言语,直等李桂生走到写字台跟前了,他才说道:“刚得的消息,死不见尸。”
李桂生一愣:“谁?”
“还能有谁?沈。”
李桂生看着厉英良——他是厉英良的心腹,跟了厉英良好些年了,两人有感情,所以他敢对他直视:“什么?这不可能。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处理了他的尸首,想要隐瞒他的死讯?”
“你走的时候,不是已经惊动巡捕了吗?”
“是啊,警哨听着就像在耳边似的,再说我们动手的时候,早把四周都看好了,周围别说人,连条野猫野狗都没有啊!”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法国人,一定是法国人,沈之恒不是和法国人好吗?”
厉英良嗤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一张面孔寒气森森:“荒谬!法国人和他好,跟法国人隐瞒他的死讯有关系吗?我看你也不错,哪天你死了,我也一声不吭的把你藏起来?没那个道理!”他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先这么着吧!再等等看,但愿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
然后他向后一靠,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这个沈之恒真是麻烦,活着给咱们捣乱,死了也还是不老实。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这让我怎么对横山交代?”
李桂生陪了个笑:“会长,沈之恒死是肯定死了,您这么告诉横山机关长就成。”
厉英良慢慢点头,又向外一挥手,将李桂生像个毛儿似的挥了出去。
李桂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厉英良知道。
独坐在写字台后,他盘算来盘算去,没盘算出什么结果来,约莫着咖啡烫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凑上去轻吸一口,然后一横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论,他认为这咖啡的滋味,确实是比中药汤子要强不少,如果拿出一往无前的精神,还是能喝下去的。
有钱人都喝咖啡,这是个摩登洋气的玩意儿,厉英良现在也有钱了,所以也必须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个事儿:自己忘记给咖啡加奶加糖了。
把小杯子一放,他叹了口气,把门外的丁秘书叫了进来:“小丁,我今晚有事吗?”
丁秘书从兜里摸出了个小本子,翻开来读道:“会长,晚上米将军请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馆。”
“哪个米公馆?”
“维多利亚道的那个,他八姨太住那儿。米将军今晚请客,就是因为八姨太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今天满月。”
厉英良半晌没言语,横山瑛对米将军很感兴趣,颇想拉拢拉拢他。米将军虽是无兵无权了,但名望尚存,而横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
机关长一发话,厉英良就要行动,尽管他最怕参加这一类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别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筹交错的场合就发懵,宾主们都会谈笑风生,独他不会,他也学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见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诵出来,态度是相当的严肃认真,背到最后,几乎是肃穆沉痛,谁听了都觉得他像是在致悼词,恨不得陪他哭一场。
由着米公馆的晚宴,厉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他不止一次的见过沈之恒,都是在各色的宴会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个朋友,但沈之恒不爱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罢,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恒肯给他个面子,别在报纸上继续揭他这个建设委员会的真面目,横山瑛也愿意花点钱让沈之恒闭嘴,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里,就是不搭理他。
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势力,认识西洋人,也认识青帮老头子,旁人提起他,都称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还有好几次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怜悯,总之像是在审视一只小型的困兽。厉英良在宴会上本来就已经窘得无地自容,又受了他这样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恒这个狗日的。
所以在从李桂生那里听了沈之恒那繁琐的死法之后,厉英良心里很满意。
厉英良撒开人马,找到了入夜时分,依旧没有找到沈之恒的尸首。
喽啰们继续找,会长则是坐上汽车,前往米公馆赴晚宴。汽车驶入英租界,厉英良拨开窗帘向外望,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汽车,那辆汽车他认识,全天津卫独一辆,是沈之恒的。
眼珠盯着那辆汽车,他心中暗想:“死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将继续折磨厉英良若干天,而与此同时,在两条街外,小姑娘米兰攥着盲杖站在院子里,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死哪儿去呢?”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米将军得了个儿子,十分欢喜,又想着正房太太膝下无儿,便罕见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报喜讯,二是想让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为一家,八姨太太的儿子认她做娘,将来长大了,也能一样的孝顺她。
他没存坏心眼儿,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么听怎么认为他是要将八姨太太带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礼。她守活寡已经守得够苦了,如今竟然连个正头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和米将军大闹一场,米将军把她捶了个半死,她也将米将军挠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还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气得要吐血,临走时撂下狠话,要休了她这个臭娘们儿。米太太趴在地上号哭了一大场,号着号着,忽然想起方才女儿一直躲在房里装死,也不出来护一护自己,真是随了他们米家的性情,是个天生的小白眼狼。
一挺身爬起来,米太太冲去女儿的卧室,将躲在里面的米兰揪出来,由着性子乱打了一通,家里几个老妈子远远看着,吓得一动不敢动。而米太太发泄出了满腔恶气,意犹未尽,又把这女儿一把搡进了院子里去,只说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里向着她爸爸,那就滚到她爸爸那里,喝她弟弟的满月酒去吧!
然后她发号施令,让老妈子把大门关了个死紧,不许她进楼。
米兰一直没哭,不是她坚忍过人,是她绝望到底,知道哭没有用,所以懒怠哭了。
也不哭,也不求饶,她只穿了一身灰哔叽洋装,小腿箍着羊毛袜子,膝盖还露在外面,一阵寒风就把她吹成了透心凉。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气息。
她除了眼盲,其余感官全有过人的敏锐。手里攥着盲杖,她向着院门口迈了步。天无绝人之路,实在活不成,总还死得成。现在她要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进去,然后等着雪来。今夜一定会下雪的,有风有雪的一整夜,应该能够把她冻死了。
天黑透了,门外街上的路灯也坏了好几盏。她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冻硬了的漆皮鞋底踏着街道,她听见大风在两旁院墙上来回碰撞,还听见了远近的车声人声。忽然侧身靠墙一躲,她笔直的站了好一阵子,才等来了两个骑着脚踏车的巡捕。
巡捕没有看见她,顶着风猛蹬脚踏车,从她身边蹬了过去。她还是不动,直到两名巡捕在前头拐了弯了,她才又迈了步。
她是在这一带长大的,记忆力又是极好,平时再怎么不出门,对这一带也还是了解。她有她的目的地。
走到街尾拐了弯,继续走,走到半路有岔路,拐进岔路继续走,她一路连个磕绊都没有,并不是有神相助,是老天爷不肯把她往死里逼,天生就给了她这个本事。最后在岔路尽头再一拐弯,风声大了,因为两边没了洋房公馆,到了荒凉地方。
席卷平地的风声,和在断壁残垣中打转的风声,对于米兰来讲,是很不一样的。她觅着风声向前走,走下路基,走向了一片废墟。废墟是幢遭了大火的老房子,烧得只剩了几段残墙,因为大火还烧死了这房子里的几口人,所以夜里这一带鬼气森森,纵然是在炎热夏夜,也没有人敢跑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脚已经冻僵了,漆皮鞋的底子又硬,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隐约觉着自己是走到两面墙的夹角里了,她伸出盲杖一探,杖尖果然是碰了壁。这是个好地方,可以让她靠墙坐下喘几口气,可是耳朵动了动,她忽然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
盲杖抵着残墙,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确定了墙后确实是有呼吸声,并且是人类的呼吸声。
她开了口:“谁?”
墙后传来了回答:“别过来。”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还挺好听,只是有气无力。米兰没听他的话,一边绕过残墙走向他,一边说道:“今夜很冷,你在这里会冻死的。”
那人显然是慌张了,又说了一声“别过来”,可见米兰已然过来了,他轻轻的叹了一声:“既然你不听话,那我就对不住了。”
米兰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深吸了一口气:“你受伤了?”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腥风掠过她的鼻端,是沈之恒抬起一只凝着干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她睁着两只清炯炯的大眼睛,一点头。
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声叹息,头颅破碎、肢体扭曲的沈之恒放下手,这一声叹得又轻松又失望,一颗眼珠滚出眼眶挂在脸上,随着他的叹息晃了几晃。不必杀人灭口了,很轻松,可是不杀人灭口就没有东西吃,所以又有点失望。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望向米兰,他发现这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披散着一头凌乱长发,荏弱苍白,有非常灵秀的眉眼。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么跑到了这里来?”他问。
米兰蹲了下来,由那一阵腥风做出了判断:“你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有人在追杀我,我不能去医院,你若是有心帮忙,可否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我的朋友有办法救我。”
米兰冷着一张要上霜似的小脸,愣住了。
作为亲生母亲口中的小白眼狼兼扫把星,她根本“活着都多余”,谁会把性命交到她手里?她哪里负过事关生死的重担?忽然有这么个人求她救命,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而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决定拿出一点高风亮节来——自己先不死了,先救他,等救完他了,自己再死。
向着沈之恒的方向,她一点头:“好的。”
“济慈医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般的电话簿子上都有济慈医院的号码,你打过去,找一位名叫司徒威廉的医生,让他来找我,不要惊动别人。”
“好的。”
“要保密,如果有人在威廉之前找到我,我就没命了。”
米兰继续点头:“好的。”
她不假思索,一口一个“好的”,搞得沈之恒也有点摸不清她的路数:“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我姓米。”
“这一带姓米的可不多,难道你是米将军家的大小姐?”
“你认识我父亲?”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无犬女。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米兰沉默了片刻,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她最后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我没事的。”
“真没事,就快回家吧。”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我腿断了,走不成路。不过你放心,我也没事的。”
米兰放下盲杖,抬手从领口开始解纽扣,脱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开来盖在了沈之恒身上。沈之恒看着她,就见她露出了里面的毛线背心和绒布衬衫,乱发随风披了她满脸满肩,她直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线,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刚盖上,就被风吹了起来,又被她一把摁住。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她对着沈之恒的脸说话:“你不要冻死啊!”
她正色说话,仿佛沈之恒想不冻死就能不冻死。沈之恒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有点感动,也有点想笑:“好,我答应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米兰抓过他的手,把他那手压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后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转动一只眼珠,追着她看,就见大风卷起了她满头的乱发,她在废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尔甚至敢从高处蹦跳下去。沈之恒见过许多灵活的瞎子,可灵活到她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米大小姐。”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觉得那远去的小影子有点意思。他从昨夜爬到这里之后,因为太冷太饿,就再也没能动过——也没法动,无论是谁瞧见了现在的他,怕是都要当场为他操办后事、请他入土为安。他若敢有异议,被人当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米兰上了道路,越走越兴奋,并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码,暂时是完全不想死了。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可终究还是年少,还有热血。没有人来拯救她,那换她去拯救别人也好。总之来到人间走一遭,她想做出点什么,还想留下点什么。废墟里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愿意救。
横竖她也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人间的规矩道理,既是不曾保护过她,她也就不必遵守它们。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对她那过分灵敏的耳朵来讲,堪称巨响。她下意识的又往路边躲去,哪知道汽车竟是在她身边停了,车门一开,有人探身出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迷路了?”
声音很陌生,低沉嘶哑,缺失温度与感情。米兰自知跑不过汽车,索性停下来,转向了那个人:“我正要回家去。”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说着,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凑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
她没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恶意,于是一点头。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请上来吧,我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米兰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车。攥着她那腕子的手松了开,从她面前伸过去关了车门。平时没什么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个好人,她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也应该多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她忽然想了起来:“谢谢您。前面拐弯再开过一条街,有一座米公馆,就是我家了。”
那声音提高了调门:“你是米将军家里的人?”
米兰有些迟疑:“他……他是我爸爸。”
那声音忽的又凑到了她跟前:“你是米大小姐?”
她下意识的向旁躲了躲:“是。”
那声音立刻又退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是太惊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米大小姐。敝姓厉,厉英良,和令尊也算是……朋友吧。”
米兰暗暗叫苦,越是想保密,越是遇上了熟人,平时她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也没见得有这么多人认得她是米大小姐,她生平第一次半夜跑了出来,结果发现自己竟是名满天下。向着厉英良的方向一点头,她喃喃道:“厉叔叔好。”
厉英良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蓬着头发拖着鼻涕,鼻尖冻得通红,尤其是身上只有那么单薄的两层衣裳,膝盖干脆全露着肉。她这个模样太惨了,惨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原来有个小妹妹,家里穷,小妹妹肚子疼没钱治,疼得在土炕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了死,临死时就是这么蓬头垢面涕泪横流,胳膊腕子也像米大小姐这样细细瘦瘦。小妹妹是个大眼睛尖下颏的长相,如果长到了十几岁,模样大概也是米大小姐这一款。
他到底也不知道小妹妹是因为什么病而死的,千古谜案,无从追索。于是对着米兰,他开了口:“大小姐,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街上走?”
“我……妈妈打我,我急了,就跑出来了。”
他柔声问:“令堂为什么打你?是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没有犯错,是妈妈自己生气,因为爸爸给小弟弟办满月酒。”
厉英良点了点头,想起了今晚宴会上米将军那张花瓜似的面孔。这小姑娘的话,和米将军的花瓜正能对得上,可见是真话。
“以后不要这样乱跑了。外面危险,要是遇见坏人,把你拐走卖了怎么办?就算没遇上坏人,天气这么冷,也要把你冻出病的。”
米兰点了点头:“谢谢叔叔,我知道了。”
厉英良其实比较希望她叫自己一声哥哥,不过人家乃是米大小姐,不可轻慢;而且她是瞎不是傻,自己哄着她叫哥哥,万一这事被她说出去了,倒显得他动机不纯。其实他哪里是那种人?他这人一心做大事,私生活都清白死了。
午夜时分,厉英良把米兰送回了米公馆。
米太太在把女儿推出去之后,就借酒消愁,醉了个昏天黑地,此时睡得连呼噜都打起来了。厉英良本以为自己把米大小姐送了回来,算是立了一功,米家定会感激自己,哪知道米公馆开了大门,只出来了个哆哆嗦嗦的老妈子,将米兰领了回去。厉英良没想到米大小姐这么不值钱,惊讶之余,无话可说,只得上了汽车,打道回府。
这一夜,厉英良第一次见到了米兰,米兰第一次遇到了沈之恒。他们因缘际会,由此相识。
正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