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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现今的大当家,一个女人,便是她最开始大放厥词,说与谢凌有杀夫之仇,如此才煽动一群武林“豪杰”,纷纷要替天行道地杀上了会稽山。
唐青崖以为这人听到仇人名讳,再怎么样也会些许愤懑,而苏锦只闷葫芦般回了一句,再没有多言。
他见状暗自好笑,敲边鼓道:“这可是与你师父有关的人。”
苏锦瞥了他一眼:“马上要见到了,我若立刻义愤填膺,反倒如了那些小人的意,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唐青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好涵养不过是装的,拊掌两下以示赞赏,又道:“见了黑雀,你要做什么,不由分说杀了给你师父报仇?以你现在的功夫,若在这一个月内参透了那剑谱,可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父并非完人。”苏锦平静道,“若是他当真不对,失了公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打砸抢烧,这些事一旦做出来,又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唐青崖被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折服了须臾,配合地点头道:“你说的却是在理。”
眼见三更已过,苏锦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两个大男人如今挤在一个厢房内,难不成还要睡一张床。他倏地站起来:“我再去要一间房。”
走出一步,身后传来唐青崖优哉游哉的声音:“回来,慌什么,我又不睡觉。”
苏锦僵在原地:“你不睡觉,那我们俩共处一室,也有些……”
“你我又不是孤男寡女,须得非礼勿视。再说那天在临安,不也是一间房。”唐青崖说着说着竟笑了,站起后顺手在苏锦后脑勺呼噜了一把,“小小年纪还挺恪守伦常,真想知道谢前辈给你看的什么书——去睡吧。”
被他猝不及防揉了一下,苏锦皱着眉拍开唐青崖的手,正要反驳什么,又被人抓住了肩膀,毫无还手之力地扔到了床边按下坐好。
做完这一切,唐青崖便好整以暇地退回桌边,将那茶水放置一旁。他从橱柜中抽出一床备用棉被往地上一扑,竟正儿八经地打起坐来。
苏锦如坐针毡道:“你当真不睡?”
唐青崖睁开一只眼:“再不睡觉打晕你。”
这话猛然间和程九歌在他小时说来唬他的重叠了,苏锦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连忙脱鞋直挺挺地躺好,开始一心一意地数羊。
白日乘了半天的船,后面又被太阳晒得几乎脱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与那季老六大打出手,想必是累极了。不一会儿,苏锦的呼吸就平稳了,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含含糊糊的梦呓,他翻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唐青崖默不作声地盯了一会儿他单薄的脊背,装模作样的调息姿势变成了斜靠,旋即将就着躺在那床棉被上睡了。
被青石地板硌得腰疼之时,唐青崖皱着眉想,“他妈的,叫你心软。”
☆、第十一章
苏锦睡了个好觉,难得的一夜无梦,彻底地将他从那些残酷的魇中解脱出来。
他保持着在会稽山时的作息,辰时起,亥时休。于是天光乍亮之时,苏锦翻了个身,立刻遵循习惯睁开了眼,毫无困意地坐了起来。
映入眼帘地是侧躺在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唐青崖,苏锦揉揉眼,不由得惊讶。他轻轻下床,在唐青崖面前蹲了下来,隔着很近地距离观摩这人清俊的五官。
在苏锦的概念里,从不曾有美丑之分。
他少时见过的前辈,从谢凌到庄白英,无一不是威压甚重却又有谪仙之姿,下山之后与诸多百姓打交道,又交手过江湖人,他却很少在意旁人的相貌。
受谢凌玄乎其玄的教诲多了,苏锦在不到二十之时,竟有了看淡容貌、觉得皮相皆是身外之物的超然。
而他此刻突然短暂地找回了七情六欲,觉得唐青崖生得是真美。
以前的记忆中这人只有刻薄的唇角和握着匕首的手指最为深刻,十二年后,依稀还保持着原貌,其余的眉眼鼻梁,却都太过陌生。
睡着的样子与平日跳脱轻慢的态度大相径庭,显出几分不安的忧郁,眉间拧起一丝细纹,与略微下撇的唇角遥相辉映,让苏锦终是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模样。他头一遭注意到旁人的睫毛,又浓又密,仿佛两把小扇子安然地覆在眼皮上。
唐青崖沉眠之时恍若从不设防,苏锦看着好玩,伸手便要去碰他的睫毛。
碰上去的前一瞬,原本躺得不怎么舒服的人居然醒了。唐青崖睁开眼时,见着的便是苏锦一脸无辜,手指正在他眼前徘徊。
他倏忽一下缩到桌脚,一拢身前衣襟,不由分说地咤道:“你干什么!见色起意想要轻薄我吗!”
前一句听着还有那么点像人话,后一句可是让苏锦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索性当做没发生似的坐回床边,笃定道:“你昨晚没打坐。”
唐青崖道:“不是吧,心疼我?这没什么的,早些时候出任务晚上幕天席地之时多的是,睡个地板又不少块肉。”
苏锦道:“我没……算了。”
兵不血刃让苏锦闭了嘴,唐青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哼着不知名的走调小曲,爬起来将那被子一卷扔回橱柜,接着斜倚门框,朝楼下喊:“小二,打两盆热水上来,做些早饭,快些,银子一点不少你!”
他声音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懒散,拖长了更是让人听着都觉得困顿。
苏锦靠在床头,目光寸步不离地黏在唐青崖身上。这人此时背对他,昨日夜间归来时原本就衣衫不整的,睡了一觉变本加厉,大约为了睡着方便他的腰带解了一大半,此刻外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唐青崖一扭头,对上苏锦的目光,一挑眉道:“又在看什么?”
闻言苏锦突然耳朵一红,不自然地侧了个身,专心致志地同剑鞘上的竹纹对望。
待到四周安静,唐青崖毫不以为意地将那过了夜的外衫脱下来,咸菜似的揉成一团扔到旁边去,取过衣架上那身长袍径直裹在中衣外头。
小二将早饭和热水送上来时,唐青崖方才穿戴完毕,他隔着门,没让小二进来,宁可自己多跑两趟。对方虽满肚子疑问,到底收了唐青崖的银子,只得点头哈腰,见事毕之后立刻下了楼,暗道,大约是那郎君家的小娘子不好被外人看见。
可到了楼下转念一想,里头住着的,分明是两个年轻男子。
小二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凑到掌柜面前压低声音:“掌柜的,那上头住的两个人好像是断袖!”
掌柜一巴掌扇在他头顶:“断袖又没断到你头上!干活儿去!”
唐青崖尚未知晓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给别人带来的天大误解,将早点往桌上一放,却先没吃,到另一边就着装满热水的盆拾掇自己。
苏锦嗅到食物香气,不由得摸索到桌边。望江楼的早点做得亦是十分精致,糕点小吃不一而足,配上熬得稀烂的荷叶粥,清香扑鼻,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刚拿起筷子,唐青崖转过身来,收拾妥帖的人袖子一捞,径直坐到了苏锦对面:“此前便听闻这儿的早点最具特色,你快尝尝。”
吞下一块芙蓉酥,苏锦眼睛不由得亮了:“好吃!”
唐青崖惊道:“有这么美味?”言毕自己也拿了一块,品了又品,始终觉得固然美味,却也没有苏锦所言那么夸张,复又问道:“你以前吃的都是什么啊?”
苏锦喝完一口粥,道:“山上吃的以前是师父做,后来是我做,都很清淡,生辰时,掌门师叔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逢年过节也有酒席吃。不过师父不让我喝酒,每次还没吃饱,就被拉下桌了。他说吃太饱练功夫时,身形会不灵活。”
终日吃喝玩乐的唐青崖:“……你师父说的也不完全对。”
苏锦停了停,似乎为吃得过于忘形而羞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不完全对?”
唐青崖嘴上没门张口就道:“不吃饱怎么好好练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吃不饱,谢前辈对你未免太苛责了。”
换做平时,苏锦是决计无法忍受旁人说谢凌一点不好,但今天他却奇迹般地一言不发,甚至含糊地一点头:“嗯,知道。”
唐青崖心中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成就感,拍了拍苏锦的脑袋——这动作他做起竟然无比顺手了:“乖,跟着哥,以后多得是好吃的好玩的。”
苏锦反驳道:“我去洞庭又不是为了看荷花。”
唐青崖道:“晓得,你要去查黑雀的事,我陪你。”
苏锦破天荒地抢白道:“你担心我,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话实在很苏锦,既不矫揉造作,又不至于像撒娇。唐青崖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极其薄凉的唇角愉快地扬起,是个真心实意的高兴表情。
他故意道:“这么高兴,莫不是吃了我的又睡了我的,现在觉得离不了我了?”
苏锦耳朵通红,却还迎着他玩味目光不避不让:“总之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