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凉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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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会场,池幸又是跟颜砚一桌。也不知道峰川是怎么安排的,池幸只能认为,这是故意设计。

    颜砚嫁了IT新贵,刚刚已经说了会专注家庭。池幸即则将离开峰川进入原石。峰川只能趁她俩最后同框的机会,把热度再炒一炒。

    会场只有艺人和经纪人能进入,常小雁暗示池幸稍安勿躁,不要乱来。池幸扭头冲颜砚灿烂一笑,果不其然,颜砚一脸反感。

    颜砚当时是被两个工作人员强行请走的,她已经导致流程出错。而颜砚还未走下台,池幸已经来到主持人身边,方才还对颜砚万分热烈的媒体立刻开始追问,她跟保镖的亲吻是怎么一回事。

    两相比较,按照众人秉性,颜砚知道池幸的恋情一定比自己的婚姻更受关注。

    两人位置相邻,年会开始后浮皮潦草鼓掌,最后是颜砚先扭头跟池幸搭话。

    “那个是你保镖吧?”她说,“你有没有脑子。”

    话是不客气的,表情是笑着的,不知情的人看着还以为俩人正议论台上讲话的林述峰和林述川兄弟。

    “嗯哼。”池幸用鼻音回答。

    颜砚:“包养小白脸啊?”

    池幸:“说什么呢?周莽可是地主。”

    颜砚一怔:“地主?”

    池幸任她发挥想象力,完全不解释。

    酒到酣处,颜砚捏着酒杯到处找人碰杯。回到位置上,池幸忽然凑近,主动碰了碰她的杯子。

    “颜砚姐,祝你新婚快乐。”池幸说。

    颜砚冷眼看她,等着她下一句话。不料池幸似乎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而来,完全没有再延伸的意思。

    “怎么?一笑泯恩仇吗?”颜砚低声,“想得倒挺美。”

    池幸也笑:“泯不泯的,我也不在意。你喜欢我,讨厌我,现在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你乐意不高兴,那就继续不高兴吧。以后看到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此时年会终于进入最后一个环节,林述川来到池幸面前,冲她伸出一只手。

    这是在邀请她跳舞。

    池幸:“最后一支舞?”

    林述川:“最后一支舞。”

    灯光纷乱,乐声四起。池幸欣然握住了林述川的手。

    裴瑗恢复拍摄后的第二天,池幸向她请假,理由是“有要事”。

    拍摄进程一天比一天紧,池幸请假三小时,裴瑗和她磨了半天,缩减成两小时。

    “哦?跟周莽去领证吗?”裴瑗问。

    池幸和保镖当着这么多媒体镜头的面自自然然地接吻,这事情早在网上传疯了。

    原石娱乐紧跟时事,从周莽和池幸的相遇入手,引出当年池幸和张一筒互殴的真相。十二年的相识,从英雄救美开始的恋情,女明星和名不见经传的沉默保镖,无关身份地位、金钱家世的真爱——无论哪一点,都是吃瓜群众最中意的八卦。

    张一筒和表舅录了短视频跟池幸道歉。周莽的朋友现身说明当年事实,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当时跟着张一筒的马仔,一个个拼凑出事情真相。

    原本痛骂池幸的人,纷纷慨叹:原来如此!

    池幸没有微博,不在网络上说话,常小雁的微博连续一周阅读量天天突破百万,最新一条微博发的是池幸年会的漂亮造型。评论、转发已经超过十万,齐刷刷的都是“姐姐漂亮”和“对不起”。

    常小雁代表池幸回答:网络上的废话,池幸向来是不在意的。

    “姐姐好酷”“姐姐娶我”等等评论,瞬间又在常小雁微博下灌了几万条评论。

    常小雁开始飘飘然,甚至打算接广告挣钱。

    麦子凑过来:“领证好啊!要见证人吗?我可以当。”

    “我是去签合同。”池幸说,“领证什么的,还早得很。”

    麦子悻悻溜走。

    “常小雁跟你走吗?”裴瑗问。

    “我和小雁姐都签,先跟峰川解约,再跟原石签约。”池幸说,“原石的合约自由度很大,小雁姐是我个人的经纪人,我雇佣我管理。”

    裴瑗:“可惜了,我还想趁机挖人。”

    说罢催促她快去快回。

    池幸抵达签约的地方,除了林述川、原臻之外,竟然还见到了原秋时。原秋时结束在东北的拍摄,回到了北京。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更精干也更利落了,见到池幸便张开双臂,和她来了个拥抱。

    周莽跟在池幸身边,原秋时扫他一眼,笑道:“果然是他。”

    对于自己在池幸身上获得的失败,原秋时并没有十分在意。他引着池幸往会议室里走。

    原臻和林述川正聊着最近在欧洲打破票房纪录的电影,两个公司的法务各自翻看文件,沉默不语。池幸和原秋时等人来到,会议室的气氛变得热闹了。

    “我还剩一个小时,到点了回不去的话,裴瑗可能会杀了我。”池幸说,“所以,咱们能速战速决吗?”

    签字,盖章。签字,盖章。一切早已谈好,十分顺利。池幸抬头看林述川,林述川也正看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是很凝重沉默的表情。

    在这个瞬间,池幸想起林述川跟自己表白的时刻。

    那时候她还年轻,以为所有年轻的人都跟自己一样简单纯真,没有坏心眼。她从片场出来,夜里雨刚停,街道上堆砌了千百种色彩,路面反光。她和林述川在路边摊吃饺子,快吃完的时候,林述川紧张、结巴,一句话吞吞吐吐,从怀里掏出一支放太久而有点儿蔫的玫瑰,问她可不可以当自己女朋友。

    年轻的林述川等待池幸回答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凝重沉默。

    池幸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第一次从爱人那里领受伤害,第一次硬起心肠了断,都是源于林述川。

    池幸还是有点儿恨他,恨他捆绑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他让自己的恐惧复苏,恨他分辨不清爱和控制,草草地开始了表白。

    签完字,她跟林述川从此再无任何工作上的关系。池幸知道,私底下的关系也不会再有。她朝林述川伸出手:“谢谢。”

    林述川握住她的手,良久都没有放开。

    “谢谢你带我入行,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终身受益。”池幸微笑着,客气生疏。

    有好有坏,都是益处。

    池幸说完再没有任何留恋,干脆地抽手。原石的律师适时递上新合同。池幸带来的律师过目一遍,确认和之前审阅的合同完全一致,点头示意。

    池幸在这份新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再抬头时,林述川已经离开了。

    原秋时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掏出来一看,是Eric发来的信息。

    “这几天欧洲破短期票房纪录的电影,Eric想看。”原秋时说,“他让我问你,这电影能引进么?”

    原臻:“他怎么自己不问我?”

    原秋时:“你少骂他几句,他就敢问你了。”

    原臻哼一声:“上映第一天就有人在关注了,应该能引进,题材、故事都很出色,而且还是个新导演。”

    池幸问是什么片,原秋时把简介发到她微信上。

    电影名为《白沙》,德国导演执导。十四岁的少女和父母生活在小镇上。一日醒来,她发现离家多年的姐姐带一个男子回家,声称要在家中举行婚礼。随着婚礼的推进,隐藏在这个四口之家背后的秘密也一步步被揭开。电影以妹妹的视角展开,她窥探着家中所有人的秘密,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揭开一直萦绕在心中的谜团。

    池幸下意识地看一眼导演和编剧,突然愣住。

    “这部片子的质量很高,是可以竞争奥斯卡的。”原臻说,“上映一周就打破记录,导演之前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

    池幸:“……是弗兰???”

    原臻笑开了花:“对,就是他。”

    池幸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告诉原臻自己和麦子将要跟德国导演弗兰合作,原臻便去打听了着导演的事情。池幸不知她打听到了什么,但之后原石的步调明显加快,面对峰川狮子大开口的违约金,原臻竟然眉毛动也不动,直接点头。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原臻说。

    在池幸向峰川提出解约请求之后,峰川很快打听到,是原臻在后面支持池幸。之后原石娱乐与峰川传媒商谈十几轮,林述峰和林述川暗地里几乎打听了个遍:无奈怎么都问不出原石娱乐为什么要跟池幸合作。

    池幸当时身上只有一部《大地震颤》,商业价值跌破底线,几乎为零,又有负面舆论影响,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原石用六千多万来帮她解约。

    峰川百思不得其解,连香港和台湾的圈里人都帮忙打听,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池幸接下来跟原石还会有什么合作。谁人看了池幸的事儿都会摇摇头:不行了,绝对不行了。就算《大地震颤》有拿奖的实力,也得等到后期制作完毕、真正参赛才见分晓。

    与峰川解约、原石签约之后的第五天,《白沙》引进的新闻便传了出来。

    促成该次电影引进的,正是原石娱乐。

    《白沙》是一部充满轻悬疑色彩的故事片,国外评论人说它“在叙事美学上明显受到安东尼奥尼影响,但结尾的十五分钟完全是属于弗兰自己的光彩时刻”。

    尚未上映,《白沙》就引来了许多好奇。

    弗兰在ins和脸书上发出视频,称自己接下来将和《白沙》的编剧合作一部讲述异乡人遭遇的电影,他在电影中首次邀请亚洲面孔出演,“一位非常出色、非常美丽且富有魅力的女性”。

    “池幸今年和明年,那不是有两部冲奖的电影?”麦子抽着烟说,“厉害、厉害。”

    裴瑗掐灭他的烟:“开拍了。”

    剧组正在光彩剧院工作,他们要在这里拍《大地震颤》的最后一场戏。

    虽然并非剧本的最后一场,但对主角赵英梅来说,却是最为关键的一场:结束与王靖的练习后,赵英梅发现,自己听不见王靖道别的声音了。她能看见王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询问什么,比划什么。赵英梅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她想捕捉残余的声音。

    但无济于事。她的耳朵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嗡响,直接在脑中震荡。

    池幸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跟周莽甚至常小雁说话。她只在剧组开口,其余时刻耳朵里填着耳塞,尽量把自己维持在赵英梅的状态里。

    她是此时此刻的赵英梅。

    她笨拙但自由,舞姿并不标准,但足够快乐。

    王靖看她的眼神里渐渐带了火光。他从这个平凡普通的女人身上,凿弄出了羞涩的趣味。

    结束练习后,王靖邀请赵英梅一起吃饭。在这枯燥的小城里,他无论走去哪里都有人关注,唯有跟赵英梅在一起的时候是自在的。赵英梅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供他消遣的对象。

    他预备好了一切,饭食、床铺,还有一些平时不可能用在赵英梅这种女人身上的甜言蜜语。王靖心中是手到擒来的满足感。

    但赵英梅就像没听懂,或是没听到一样。她歪了歪头,脸上又露出惯常的紧张害羞的笑。王靖走到舞台边上又回头问一句。赵英梅没有回答,背对着他,不知想的什么。

    王靖心烦气躁,转身离去。赵英梅匆匆回头,看到他愤怒的背影。忐忑蚕食着赵英梅怦怦乱跳的心。

    前一天晚上,她得知自己当年狼狈下岗,是王靖父亲一手操作。和王靖跳舞时,他放在赵英梅肩背上的手,第一次让赵英梅感到强烈的不适和痛苦。

    赵英梅张开口,她开始说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听不见。

    “……诺诺,赵英梅。诺诺,赵英梅。”

    她重复儿子和自己的名字。仍旧听不见。

    “……喂!喂!!!”

    她声嘶力竭大吼,耳朵像被棉花塞满,透不进一丝声音。

    赵英梅扑到录音机边上,她打开卡带,把声音拧到最大。乐曲瞬间充盈了整个舞台。

    她瘫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个录音机。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

    赵英梅的手则按在木板上。她感受到了从木板往手心里传来的一丝丝颤动。

    赵英梅把手掌紧贴地板,掌心的律动越来越强烈。

    细小的石子在地上弹动。她的舞鞋鞋带散在地面,随着微微的震颤轻轻跳起。

    赵英梅把录音机的音箱部分放在地上,自己而趴下来。她的耳朵紧贴地面,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震颤果然传入了耳朵。那不是声音本身,是声音的脉动。血液一般,翻涌、滚荡,源源不绝,涌入她已经没有听觉的耳朵里。

    赵英梅就这样“听”着这些声音,她大睁着眼,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一旦放松,这原始的“声音”就会从自己耳朵里飞走。

    她“听”得笑了,笑着流了眼泪。

    这一场,池幸一条过。

    裴瑗喊“停”之后她还趴在地上起不来,眼泪一直流。裴瑗拿起喇叭喊了声“静一静”。片场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动作,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周莽把池幸扶起,小心地、一点点地摘下了她的耳塞。

    空气流动的声音瞬间进入池幸的耳朵里,震得她无法承受。周莽按着她的耳朵,快速为她替换了新的隔音耳塞。

    新的耳塞可以让池幸听见一部分低分贝的声音。她戴隔音耳塞的时间太久了,只能这样一次次地更换隔绝力不同的耳塞,三小时后才可彻底摘下。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周莽很轻很轻的贴在她耳边问。

    池幸能听到一点,更多的是看着周莽的嘴型辨别。她点点头,周莽给她擦去眼泪,披上了外衣。

    来到监视器前面,裴瑗抱了抱她:“太好了!太棒了!一气呵成!”

    镜头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黑发里掺杂几根白发,眼皮耷拉,除了五官之外,没一个地方像池幸。她犹豫、惊讶,拼命寻找声音,趴在地上“听”,哭泣。这是一个无台词无声音的表演,池幸做得近乎完美。

    “过了。”裴瑗摘下帽子,大声道,“过了!!!《大地震颤》,杀青!!!”

    静悄悄的片场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幸抬头看周莽。周莽站在她身后,在众人开始大声欢叫的时候,松松捂住了池幸的耳朵。

    “其实今天这场不是高潮戏。”池幸喝着冰凉的汽水,对周莽说,“真正的高潮部分是三天前在这里拍的那一场。赵英梅和王靖终于公开演出,她那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了,所以她光脚跳。那时候的舞台也是这样颤动着的。”

    因为戴着耳塞,池幸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高低,她讲得大声而吃力。

    周莽和她坐在舞台边上,远远看着剧组其他人收拾东西。

    剧组热闹极了,人们签名、合影、加微信,一片闹哄哄。

    因为隔得远,池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切就像看默剧。

    “你看过默剧吗?”池幸又问,“卓别林,知道吧?”

    周莽点头。

    池幸身边放着几束花,别人送的都是正经八百的玫瑰、百合、桔梗,唯有麦子送了粗壮的一棵白山茶,还带花盆。

    池幸现在一点儿也不像白山茶。她想起麦子的评语,笑出声来:“什么白山茶啊,谁要做花儿呀。”

    她翻到舞台上,仍用自己察觉不到的声量对周莽说话:“你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吗?他在里面跳过舞,超级好笑,我会跳噢。”

    她脱了鞋子,光脚在舞台上跳起舞来,撅着屁股,学《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样子一通乱跳,还哼着歌。跳着跳着她被自己逗乐,躺在舞台上大笑。

    她看见周莽开口讲话,但是声音模糊,完全听不见。

    “表白吗?”池幸大喊,“表白要大点儿声,我听不到!”

    赵英梅的灵魂还没从她身体里脱离,她一说“听不到”,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头顶的光也照得人眼睛不舒服,池幸用胳膊挡住流泪的眼睛,吸了吸鼻子。

    赵英梅,赵英梅。她要跟赵英梅说再见了,这个让她痛苦,也拯救了她的角色。

    有时候她在赵英梅身上看到孙涓涓,她每趋近赵英梅一分,便原谅孙涓涓一分。有时候赵英梅又是她池幸自己。笨拙的坚持,笨拙的自我防卫。这世界允许笨拙的人生存吗?池幸曾在剧本上记录下这样一句话。

    她还没找到答案。

    眼前忽然一暗,池幸放开手臂,睁开眼睛。

    周莽站在她身边,弯腰,伸手。

    “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清晰、缓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