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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干冷的北方不同,才下机,冷而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池幸。
池幸正接听来自何年的电话。
“幸姐,唐芝心出院了,我们目前查到的她的信息比较有限。”何年所说的大部分都是池幸已经知道的事情。唐芝心在周莽就读的大学担任舞蹈协会的指导老师,她自小学习舞蹈,现代舞专业,因长相出众性格又好,在学校里很有名。
她和周莽的交集集中在舞蹈协会活动。舞蹈协会有过几次校外比赛,一般都是她带队,队伍里总有周莽。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交流,何年等人暂时还打听不出来。
池幸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周莽。没接到何年这通电话,她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愧疚感,她想知道的其实只有唐芝心的事情,但无可避免,总会有一些跟周莽相关。“唐芝心一直呆在北京吗?”她拐弯抹角地问,“她之前有没有交过男朋友?”
何年:“她不是北京人,跟莽哥是同一个地方考上去的。”
池幸一怔。唐芝心和她、和周莽是同乡?
挂了何年的电话,池幸匆匆往外走。她应该先换下身上厚重的羽绒服,但太想见周莽了,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起羽绒服往出口走。
周莽如他所说,果然在那里等她。
元旦假期,机场人很多,池幸要拉下口罩,周莽又给她戴了回去。他抱着池幸,良久才说:“冷吗?”
池幸从上机到现在,一直不安乱跳的心此时才得以安静。它稳稳地在胸膛里跳动,在嗅到周莽身上的气味时,重新活泼泼乱跳起来。她不那么害怕了。
“你这毛衣怎么有红烧肉的味道?”池幸笑,“来接我之前,在家里做饭么?”
周莽点头承认,牵着她离开机场,走入南方湿润的冷风之中。
在酒店住下后,池幸把给周姨的礼物一股脑地堆到周莽怀里。周莽不接:“明天你自己给她。”
池幸正吃力拿出一瓶酒:“明天……明天就去你家吗?”
周莽:“你急的话,今晚也可以。”
池幸有了战意:“是你比较急吧。”她甩周莽一个眼神,周莽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笑着看她。
或许是回到家乡,池幸总觉得周莽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更自在、更轻松,以往他还是“保镖”时身上总有种硬邦邦的冷酷气质;如今那气质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似乎随时要跃跃欲试地跟池幸调笑的男人。
两人手牵手去吃饭,池幸在机上草草吃了些东西,因为紧张,没滋没味,更别谈填饱肚子。周莽熟悉家乡环境,他开一辆厢型小货车,绅士地为池幸拉开车门。池幸上车,发现倒后镜上挂着祈愿平安的挂饰。一个金色的“平安”,还有一个小小的方框。框里是周莽和他妈妈的照片。
“这是周姨的车?”池幸吃惊。
周莽对父亲印象模糊,他是被母亲抚养长大的。周姨离开池荣之后开起了小吃店,这车子就是她运货送货的吃饭工具吗,后来再婚,车子一般是周莽的继父开,母亲主要操持店里的生意。
车很旧,照片上的周莽和现在相比年轻很多,穿着校服。
池幸仔细一看,忍不住吃惊:“……你考上的是六中?”
周莽启动车子,笑着说:“是啊,师姐。”
池幸:“教导主任还是陈老师吗?”
周莽:“你说的是陈副?他当副校长了,还植发了。”
池幸没料到他和自己还有这样的渊源。周莽上高中的时候,池幸的《虎牙》才在城里的电影院上映。周莽和朋友们去看,几个少年人都认出电影里三妹就是池幸。三妹和池幸性格很相似,那硬而野,不肯服输不肯吃亏的部分,让十几岁的男孩们非常兴奋。他们讨论池幸,周莽的朋友还想办法拿到一张《虎牙》的海报,贴在墙上。海报上正是池幸饰演的三妹。
那海报后来被周莽用十瓶可乐换到自己手里。
不久后,学校里看过这电影的老师开始议论这位六中的毕业生。
池幸高中时身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她是因为长得太漂亮,在老师们心里留下了印象。
“他们会聊起我吗?”
“说你以前书呆子似的,入学时成绩一般,三年后考得倒还不错。你高三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赖老师,对么?他在图书馆的电影放映室放你的《虎牙》,连续放了一个月,每周一次。”
池幸:“……我的天!”
她捂着脸大笑,有不好意思,也有说不出的感慨。
周莽没告诉她,自己每次都去看,就是这样才知道赖老师曾教过池幸。
他去得多了,连赖老师也认得他。放完电影,俩人就坐在放映室里聊天。周莽和池幸是同个地方来的,赖老师便问他是否认识池幸。一老一少,聊天聊地,聊得最多的还是池幸。周莽说不出多少池幸的事情,很多时候他只是听着。
池幸入学就受到注意,她长得好看,身材高挑,和还带着稚气的同龄人相比,有一种很引人瞩目的老成。她不大笑,不喜欢说话,没有关系好的女性朋友,当然也没有男性朋友。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年之后才勉强跟宿舍的同学融洽起来。
教导主任陈老师想让池幸当晚会主持人,或是升旗手,或是拍一张照片,印在学校的宣传海报上。池幸全部拒绝,她好像对一切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头发不怎么打理,戴黑色的平光眼镜,明明很高,总是挺不直背,生怕被别人注意到似的。
赖老师高一教池幸班上历史,高二开始担任池幸他们班的班主任。池幸高二时成绩已经渐渐有了进步,赖老师问她是不是以重点大学为目标。池幸说不知道。再问她想考哪里,池幸还是说不知道。但她只有一个目标,异常明确:她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因为人出名,流言接踵而来。县城里考上六中的十几个,渐渐的,会有些池幸不喜欢听的话传出来。学生们议论她的母亲和父亲,议论她的凶悍可怖,还有她招蜂引蝶的美貌。教语文的是个年轻优雅的女老师,某一天,她在校道上拉住了池幸。池幸那时候吃完午饭正要回宿舍,老师牵她手走到树下,问她为什么穿这么旧的校服。
学生都要有两件校服,用于替换。池幸一件新,一件旧,旧的那件十分宽大,还有破洞,显然不合尺码。
池幸捂着脸哭出来。她没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在温柔的询问里,她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无声地流眼泪。
“……我不记得了。”池幸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但我记得那老师……她人很好,还给我买过衣服。”
“高中时连校服都没有吗?”周莽问。
池幸现在已经能够坦然谈起以前的事情了。回到故乡,很多被压在心底的回忆沉渣泛起。
她读高中的学费是一点点从池荣口里榨出来的。生活费池荣基本一分不给。池荣并不想让池幸去上学,他早就给池幸找好了婆家,把女儿嫁到另一个偏远的村子,他能得到八万块和一辆二手小货车。这是个划算的生意。
池幸只能跟姨妈伸手要钱。那时候姨妈的小铺子倒闭了,没了收入,凑齐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五百块的校服费怎么都拿不出来。池幸最后只买了一套校服,另一套是毕业的师兄给她的。
她的生活里很多闹剧,是说出来会惊诧发笑的。池荣和想买下池幸的那家人谈好了生意,池荣到学校来,想带走池幸。池幸抵死不从,惊动了学校的老师。最后警察出面,好一通批评教育。
“池荣给警察和镇上的书记写了保证书,承诺以后会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池幸耸耸肩,“他真的很恨我。”
周莽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池荣住他家里的时候,为什么每次池幸上门要钱,他都要揪着池幸打一顿。到手的几万块和小货车飞了,他还要每月给池幸出钱,怎能不愤怒?
“……我其实曾经有过一个妹妹,”池幸想了想,“也可能是弟弟吧。”
孙涓涓曾怀过孕,池幸有印象的是三次。每次一发现自己有孕,孙涓涓就立刻去堕胎。有一次是池幸陪她一块儿去的,一个小学生,张皇失措,坐在诊所的门口,被里头声音吓得瑟瑟发抖。
那三个孩子到底是池荣的还是钟映的,池幸并不清楚。她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坚定的决断,说不要就不要,干脆利落。无论是谁的孩子她都不想要。那长在身体里的肉块,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厄。
车子在一个粥铺面前停下。
店里人还不少,都是来吃夜宵的。周莽带她往楼上走,拐进一个小包厢。
片刻后,老板来打招呼。他认得池幸,池幸不认得他。老板和池幸握了握手,周莽在一旁介绍,原来这就是周莽当年的初中同学,曾见义勇为,用自行车砸过张一筒的男孩。
招牌粥和小点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池幸边吃边听周莽和老友聊天。周莽的朋友脾性和周莽有点儿像,说话一板一眼的,讲着讲着,话题绕到了池幸身上。
他说起曾有人专程来找过他,问当年池幸和张一筒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幸现在已经知道,来找所谓“真相”的是原臻的人。她要确定池幸的过去是比较清白干净的,不会给原石娱乐带来麻烦,这是对她的背景调查。
“谢谢你啊。”池幸真心诚意,“以前的事情,还有最近在网上帮我……”
“不用谢不用谢。”老板掏出三五个小本子,“你帮我签个名就行。”
池幸边写边说:“要合影吗?你可以挂在墙上。不过要是我以后名声坏了,你可千万记得取下来。”
老板先看了眼周莽,随即摆手笑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周莽呼哧呼哧喝粥。
池幸:“不用管他啊,来来来,拍照拍照。”
她拿起老板手机。老板雀跃兴奋,又故意澄清自己,对周莽说:“阿嫂要拍,我不能扫阿嫂的兴。”
池幸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笑得连拍两张都是模糊的。
“你告诉多少人我是你女朋友?”填饱肚子,两人散步消食,池幸问周莽。
“家里人,还有他。”周莽指指身后的粥铺,“我跟他最好。”
“我看你这架势,恨不得昭告天下了。”
“对。”周莽不要脸地承认了,把池幸的手掖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池幸依偎着他,看地上的影子渐长渐短,不断变化。
海风很大,湿冷,成日戴着的口罩在这时候发挥了御寒作用。太久没回来,池幸看哪儿都是陌生的。昔日破败、冷清的县城有了新发展,道路宽敞,楼群密集,她不认得路了。
如果不是周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生出回来的念头。
“明天去我家之前,我陪你去扫墓。”周莽说,“要去看看你姨妈吗?”
“姨妈在省城,不在这儿。”池幸木木地回答,片刻后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墓在哪里?”
“问了几个人。我去看过,环境还挺好的。”周莽说。
怎么可能好?池幸多年不回来,只有每年清明姨妈回乡扫墓,才会给她上三炷香。孙涓涓的娘家人早就不知去了哪儿,他们躲池荣,连带着也撇下了孙涓涓。
“……我十几年没看过她了。”池幸低声说。
周莽站定,抱了抱她,小声说:“你心里一直一直记挂她。”
池幸红了眼圈。越和周莽相处,她就越觉得周莽可贵。好像总能知道她心底软肋,又总是在不动声色处,已经给了她抚慰。
把池幸送回酒店,周莽独自开车回家。半途中他接到电话,是昔日大学师兄的。
这师兄周莽并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的事情。舞蹈协会前任会长,和唐芝心一起把一个没人理会的小协会操持得有声有色。
简单的寒暄问候,师兄在那头顿了顿。
“你找我是想问关于唐芝心的事情?”那师兄说,“她又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