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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灿烂甜蜜的你》里,池幸的角色名为蒋昀。她是男主角晏阳的未婚妻,门当户对。
两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但蒋昀性情高傲,她和晏阳都把这桩家族联姻当作不得已的选择、顺其自然的结局,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炽烈感情。
况且,晏家财力逊于蒋家,晏阳父母对趾高气扬的蒋昀有诸多不满,无奈两家生意上来往颇多,必须攀上这根高枝。晏阳无从选择,蒋昀则乐于看见同龄人中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孩紧随自己身边。
蒋昀起初并未意识到自己对晏阳的感情,直到晏阳身边出现欧阳雪。
她与欧阳雪有过几次合作,渐渐察觉晏阳的心思跑偏了:他开始追逐欧阳雪的身影。
微妙陌生的妒忌心就此生起。
虽然一开始对蒋昀、甚至于对这部剧并无太大兴趣,但池幸看了现有的剧本之后,喜欢上了蒋昀。
她性格里有池幸非常中意的底色,强硬刚烈。
“编剧老师下午过来,会跟您细说详情,他去福建取材刚回来。”跟组编剧问,“我们是想先跟您聊聊,您觉得这个角色,目前有什么还可以补充的地方么?”
池幸忽然想起——麦子说过,这个编剧是他的学生。
这次奇特的“加戏”和麦子有关系么?池幸不知道。她为这事儿高兴,但隐隐又觉得不安。
两个编剧目光殷殷,池幸想了想,斟酌着自己的语言:“蒋昀太硬了,至少前半部分,我没看出她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下午,编剧许静果真来了。池幸跟他打听颜砚的态度,许静:“不必担心,陈洛阳已经说服她了。”
一句话就堵上了池幸的嘴。
因部分情节改动、剧情调整,有不少地方要重调拍摄方式。
池幸和常小雁看了编剧新写的人物小传与剧情大纲,发现蒋昀这个角色的家庭剧情线增加,她本人的性格也调整得更为复杂。最重要的是,她与男二号高朗有了明确的感情线。
总而言之,不像一个工具人,是一个活生生的角色了。
池幸其实挺喜欢新改的内容,但她没显出一丝雀跃。常小雁已经跟制片方谈过,这个改动方案获得了几个投资商的肯定,常小雁跟许静细聊其中几处复杂的情节部分。
“蒋昀后期是要给欧阳雪下绊子,但眼看欧阳雪家破人亡也不肯施予援手,是不是太冷酷了?”常小雁问,“这跟蒋昀前期的性格反差有点大,她前期还挺欣赏欧阳雪的。”
许静皱眉:“女人一旦嫉妒起来,不都这样么?”
常小雁眼角一皱,这是她觉得不屑的标志性表情,但她完全没笑,愈发认真:“蒋昀这么有修养的人,就算下绊子,也不会这么低级。她欣赏欧阳雪是因为欧阳雪工作能力强啊。蒋昀是女人,但也是公司董事,是管理层,这样处理她的性格,观众就会觉得,这什么破公司什么女强人,也没多大能耐嘛……”
常小雁一张嘴比池幸厉害得多,她跟人谈合作,天马行空又逻辑清晰,讲的话轻易能戳中对方在意的地方。许静被说得连连点头。
池幸一边听,一边翻看蒋昀的新小传。
她其实隐隐感觉到,新写的这份小传更为详细,而且能察觉许静对蒋昀的一丝偏爱。
在时间上,最初遇到欧阳雪的是蒋昀。
蒋昀常去的咖啡店里发生纠纷,打工的服务员欧阳雪被客人骚扰,愤怒之下泼了客人一脑袋咖啡。蒋昀旁观但并不出手,离开时发现欧阳雪穿着便服与店长在门口争执:她虽然被当场辞退,但已经在店里工作了两周,应该有两周的工钱。
蒋昀等待司机,竖起耳朵听。欧阳雪据理力争,换来店长一句“滚”。
数日后,蒋昀在公司新招的实习生中,看到了欧阳雪的简历。她对这个女孩留了点儿印象,执拗,但人挺有条理,遇事情不沮丧,遇挫折不撒泼。蒋昀把她安排进晏阳的投资项目里,让她学点儿东西。
蒋昀日后不断、不断地后悔。是她把欧阳雪推到了晏阳面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晏阳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产生兴趣。欧阳雪聪颖,有一点儿小狡猾,身上还有年轻人的莽撞稚气。在蒋昀看来,她甚至有些幼稚。
但晏阳偏偏就喜欢欧阳雪这点儿格格不入的小稚气。
修改后的蒋昀,至少能让旁观者理解她有多么委屈。这个故事若是在蒋昀的角度去写,便是另一个令人心酸心痛的狗血恋爱剧。
池幸偷偷跟常小雁吐槽过,这个剧最不合适的地方,是找颜砚来演欧阳雪。
欧阳雪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二十三岁,满脸朝气。颜砚已经三十多岁,她当然依旧美丽,在健身、医美、爱情和昂贵护肤品的加持下,她的容貌毫不褪色,甚至有时候与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同框,她看起来更为年轻漂亮。
但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那是一双三十岁的眼睛,有阅历有沉淀。
故事从欧阳雪二十三岁开始说起,在欧阳雪与晏阳重逢的三十五岁结束。
池幸旁观了颜砚的几场戏,着实有些吃惊:颜砚的演技一直都在及格水平线上下浮动,她一贯是靠出众的美貌来维持工作的。
但这一次,颜砚显然下足了功夫。
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走路时连蹦带跳,脚底像装了弹簧。她们没有低垂的眉毛,看人时眼睛微微睁大,带敬意和好奇。欧阳雪更是个未语先笑的活泼性格,颜砚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方法,她舍弃了一贯以来温柔优雅的笑容,咧着嘴,露出洁白烤瓷牙,眼睛弯弯。
池幸旁观久了,恍然大悟,猛地击掌。
常小雁坐在她身边嗑瓜子:“她学的是你啊。你二十五岁拍的那部《青春劫》,连扎马尾的造型都像。”
池幸哼一声:“我这口牙是原装的,不是假货。”
常小雁:“颜砚这是铆足劲儿了。你们上一次合作是那部武侠电影,《青君》对吧。她这人很记仇,这个剧里,她是一定要压过你的。”
池幸:“来呗,谁怕谁。”
两人正嘀咕,副导演在不远处喊池幸的名字。原秋时已经着装完毕,开拍前最后一次过剧本内容。
这是池幸和原秋时的一场对手戏,蒋昀与晏阳结伴去参加一个宴会,两人相约在蒋昀公司楼下见面。但晏阳并没有如期赶来。他陪欧阳雪去领养小猫了。
一条拍下来,导演并不满意。
“再冷酷一点,原秋时。”导演说,“你的态度还是太绅士了。”
夜里太冷,原秋时鼻尖被冻得发红:“再凶一些?”
他看池幸。池幸披着大衣,打了个喷嚏,凑在他身边看剧本。原秋时乍然想,池幸倒是像小猫儿,挠起人虽然毫不留情,但乖的时候特别乖。
原秋时努力凶恶起来,又念一遍台词:“不过是一次无所谓的应酬,你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池幸大笑:“渣男!”
导演皱眉,摸下巴:“还是不对,不是凶,也不完全是冷酷,是……”
“是憎厌。”池幸接话。
原秋时饶有兴致地看她:“怎么说?”
池幸背台词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也爱揣摩对手戏演员的心态。她站直了,默默想了一会儿,扭头对原秋时说:“不过是一次无所谓的应酬,你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原秋时心中微微一震。
池幸比她略矮,说这话时挑起眼皮瞥他一眼,目光却没有落在原秋时脸上。她看的是原秋时的下巴。同样的台词,她用更低沉的语气说出,略带几分掩不住、也懒得掩的不耐烦,眉心始终微微蹙起,说了半句立刻拧头直视前方。她不止不愿意看原秋时,连跟原秋时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导演:“对了,就是这个调调!”
池幸笑出声,方才冷淡的神情消失无踪:“跟不喜欢的男人分手时,我都这种态度。”
原秋时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他点头表示懂了,各人就位。池幸听见他问自己:“以往的分手,都是你提的吗?”
“一般都是。”池幸问,“你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一般都是女人甩我。”原秋时侧头对她笑笑,“我是绅士,绅士可不能让女人伤心。”
池幸失笑:“分手算什么伤心,跟不喜欢自己的人分开,那是大喜之事。女人宁愿选择真心的浪子,也不想要虚伪的绅士。”
原秋时没来得及接她这句话,场记板敲响了。
同场景有几场夜戏,池幸匆匆忙忙换衣服。在换妆的间隙,她从镜子里光明正大地看周莽。
化妆间里有人来来去去,周莽一脸警惕,偶尔和镜中的池幸对上个眼神。满脸欲言又止,碍于人多,又不好说话,神情愈发低沉纠结。
池幸看着他,只想笑。化妆师让她绷紧表情,池幸才连忙正色整坐。
等待的间隙,池幸坐在场边看剧本,周莽趁常小雁离去,坐到池幸身边。
“片场好玩吗?”池幸问。
“……你一直都是这样工作的吗?”周莽反问,“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池幸好奇:“你想象中是什么样?”
气派的场地,恭恭敬敬的人们,池幸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扮好,在镜头前说几句话,走几步路,就完事了。
他没想到一个不足三分钟的场景,能反反复复拍二十多次。更没想到片场里三不五时也会爆发争吵:导演嫌跟组编剧飞页写得不行,自己是中戏出身,说话时总要贬一贬俩小姑娘编剧的母校北影;饰演配角的流量演员嫌台词对自己不好,派出工作室编剧和策划骚扰跟组编剧;颜砚时不时挑剧本台词的词,甚至打算自己出手改,改好的台词高明得令导演都不得不沉默。
两个跟组编剧无力招架,干脆抬出许静。许静当然不肯改,风风火火赶到片场。他骂人方式高明得很,在片场走一圈下来,每一个都骂到了,但没一句带脏字。
导演不高兴,颜砚不高兴,流量演员也不高兴,耽误了拍摄进程,原秋时背后的原石娱乐更不高兴。陈洛阳不得不亲自到片场,安抚这个又安抚那个。
至于其他人,灯光和摄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道具永远忙忙乱乱;副导演总是跑来跑去,身上的几部电话响个没完没了;制片主任像个杂工,但什么都懂,最擅长处理纠纷事件;群众演员为争一件没有汗味的外套,吵着吵着简直要打起来。
周莽只觉得大开眼界。
他看着听着,但极少说话。片场的人都认识池幸的三个保镖,周莽是其中公认最难沟通的一个。
“张倩想要你微信号,你说我给不给?”池幸问周莽。
周莽想了想:“谁是张倩?”
“颜砚的小助理呀,最漂亮那个。”
周莽想起来了:“别给,她问我要过。”
池幸嘿嘿笑:“好冷酷啊,帅哥。”
周莽不吱声,静静看池幸。片场大灯小灯已经布好,映在周莽身后。周莽鼻梁很高,沉默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像静夜里无波无浪的海。
池幸有些心惊,自从那天之后,周莽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这比所有语言和动作都更令她紧张。那目光里藏着无声的欲念和话语。
“……来跟我对台词吧!”池幸把剧本塞到周莽怀里,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你是晏阳,我是蒋昀。”
周莽慢吞吞打开剧本:“我?你确定?”
池幸闭目靠在椅背上,装作迅速入戏:“晏阳,你可以玩,但别忘了我们的婚约。”
等待片刻不见周莽出声,池幸睁开眼。原秋时站在她身后低头笑着:“找人对戏,应该找我啊。”他淡淡一瞥周莽:“没经验的人,怎么带你入戏?”
周莽起身走开,原秋时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池幸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儿不舍得,打量原秋时:“你今天不是拍完了么?”
“我想问你要个答案。”原秋时合起剧本,“虚伪的绅士,是说我吗?”
池幸心道不好,她刚刚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不是说你,你紧张什么!”池幸亲昵拍他肩膀。
原秋时笑笑,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我被你讨厌了。”
池幸笑道:“谁会讨厌你啊。”
原秋时:“那么,不讨厌我的池幸老师,我能和你一起吃顿饭么?”
池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允诺,她还没跟帮自己在裴瑗面前说好话的原秋时道谢。她立刻挑起眉毛:“我请,请你吃十顿!”
“先一顿吧。”原秋时笑道,“明天上午排的是你的戏,下午是我。我晚上去接你。”
一堆保镖护着原秋时走了,池幸打了个呵欠,她已经困得快要就地睡去,但颜砚的戏过不去,她得等着,最后一场才是她的。
周莽又回到她身边,沉默半晌后忍不住问:“你们明天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池幸又恢复成那个漂亮且没心没肺的坏女人,“男士提出的约会,我只要带着好奇和期待等他接我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周莽送池幸去上舞蹈课。
确定获得《大地震颤》的角色后,舞蹈课自然也恢复了。
“赵英梅。”周莽对她喊。
池幸站直,笑了。这是她对周莽的要求,每次上课之前,都要用《大地震颤》里的角色名字称呼她。
她是在学舞,也是在体会赵英梅的心境。
一个如此平凡、落魄、毫无希望的女人,她的梦想看起来如此荒诞。
王靖是标准组的冠军,华尔兹、摩登、狐步都是他最擅长的。赵英梅想跟王靖跳的是华尔兹,最容易入门的一个舞种。
舞蹈老师身材高挑,他命令池幸保持握持姿势站立,检查过后微微流露不满:“这两天在家里没练习?”
池幸心想,这两天我睡在家里床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不到八小时,哪里还有机会练。她在灿烂甜蜜片场不敢练,去光彩剧院研读剧本的时候才能趁空隙时间练基础舞步。
一节课一个半小时,池幸大汗淋漓。
华尔兹看起来优雅轻盈,跳起来却很不容易。光是维持站立姿势后仰上半身这个动作,池幸就练了很久。
“你基础是不错的,练过瑜伽,也保持健身,还是要多做练习。最好是有舞伴,没有的话,就自己假装有,调动想象力。”老师离开时说,“你要是有空,再跳半小时吧。”
池幸长发在头顶扎成个厚实揪揪,戴了黑色头带,愈发显得五官鲜明突出。她很高,胸臀丰满,腰和手臂却很细瘦,微微显出肌肉的形状。
保持身材是残酷的修炼,意志力、耐力和勇气,缺一不可。尤其在娱乐圈,竞争残酷,这种只能算是初级试炼。池幸宁可一天睡不到四小时,每天凌晨五点的晨跑是雷打不动,必须做到。
没有舞伴,她独自一人练习,想象自己是赵英梅。空气中有一个王靖,握着她、带领她,是她狼狈人生中不可触碰的理想。
赵英梅仰慕王靖,但不是爱。
麦子听过孙涓涓的故事后,重新琢磨了赵英梅的心理状态。池幸提出,赵英梅真正喜欢的不是王靖,而是王靖的舞伴。她渴望成为王靖怀中的一束花,一个漂亮女人,一场数分钟便戛然而止的梦。
麦子狠狠拍大腿:“对!”他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猛地抽烟,展开手臂又收好。他也是个练家子,跳的是摩登舞,步幅大,身姿优雅。
“果然是女人最了解女人。”他嘀咕,又似自言自语,“赵英梅……哎,赵英梅。”
音乐中断了,又被周莽按响。池幸喝了两口水:“谢谢。”抬头看见周莽脱了西服外套,挂在挂钩上。
这人身材特别好,池幸的目光上下一舔,坏笑。
“热?”池幸故意说,“暖气是有点足,要不多脱点儿。”
常小雁老提醒她“玩够了就行”“吃过了就松口,别当真”。池幸每每听到,心里全是哀叹:没玩过,也还没吃过。想倒是想过,但也不敢想太深,不然醒来看见周莽,会有错位和愧疚感。
周莽向她走来,边解开领带边说:“我和你跳。”
池幸怔住:“……啊?”
周莽站在她面前,这回开始解衬衫衣袖的扣子。他把衣袖折起,固定在自己肘部,解开了领口的纽扣,微微歪头看池幸:“我不够格?”
池幸几乎呆住:“你会跳?”
周莽背脊修挺,站立如松,双臂张开,是一个极其标准漂亮的握持姿势。
“大学毕业晚会上,我是华尔兹的领舞。”他目光垂落在池幸脸上,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业余组冠军,够资格当你舞伴吗?”
周莽的手似乎有天然的热度。它握住池幸手掌时,力道不容置疑。
手心、手腕、胯部……每一个接触点都契合,周莽的身高和池幸的身高恰好合适,他是一个完美舞伴。
华尔兹中,男舞者引领女舞者,女舞者只需要跟随。池幸被带领、指引,她只需要牢记老师的指导,视线对准舞程线,顺着周莽的动作就可以。
肩部打开,胸部打开,收紧下颚,微微昂头。快乐地、甜蜜地、享受地,跨出去。重心放在脚掌,不会打滑、不会跌倒。信任你的舞伴,信任引领你、和你在一起的人。
一种轻飘飘的眩晕感在池幸心中升腾而起。
她有一种全新的快乐,油然布满全身,细小的火星从她和周莽接触的地方炸裂。她觉得自己手心几乎要出汗了,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她应该道歉,应该停止这次舞动——但周莽握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脱逃。
赵英梅看到的王靖,是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强壮优雅的舞者吗?
池幸甚至顾不上想象。
旋转中,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灯光里她仿佛身穿一件舞裙,裙边滚了一圈黑红相间的羽毛,胸口的V形开口性感漂亮,她挽起了一头黑发,发间插一个羽毛发饰,那发饰也是红色的。
镜中人不是她,是孙涓涓。
孙涓涓在钟映手里像花一样疯狂绽放。她甜美、满足、喜悦,平平无奇的人生骤然有了新鲜意义。钟映这样紧这样牢地把手掌贴在她背脊,光裸的肌肤与手心接触,汗和欲念一同生起,油淋淋,湿漉漉。她喘息,笑得透亮,耳语时又娇声娇气。说话动作不像一个母亲。不像孙涓涓。
池幸心头剧跳,幼时的恐惧在她心底复苏。
她来不及细细想清楚自己究竟恐惧什么,抬头时猛地撞入周莽眼中。
有许多人这样注视过她,但他们都不是周莽。
他们没有周莽这样深邃又纯真的眼睛。在那样一双眼睛里燃烧起星火,烫得池幸脸颊发红。
她被周莽的目光完全笼罩。被那样注视着,她是个渺小、赤.裸的人,只能不停、不停地展开自己,任由周莽引导。她不需要看前路,跌进周莽怀里,一切都会被屏蔽在外。
周莽看她,是看十八岁的薄薄雨夜里,身着单衣、瑟瑟发抖的她。她的一部分永远停止生长,只能驻扎在周莽的眼睛里。
池幸已经忘了自己是否曾被人这样凝望过,疼惜、怜悯、爱、珍重、遗憾,还有欲望。所有色彩混杂在一起,乱纷纷朝她身上倾倒。而她还在迈步、旋转,周莽手心真热,他完全控制住池幸,池幸心头剧跳的声音比音乐声还大。她看见周莽露出很怜惜的笑。
恐惧越胀越大,池幸背脊战栗,脑中混沌。
音乐停下的时候,动作也随之结束。周莽只看老师跳了两遍,已经把舞步记熟。他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灯光照亮他眼睛。睫毛真长,眼睛明亮,池幸从没有这么近的在明亮之处看周莽,时间仿佛胶着停滞,只有呼吸。
周莽忽然捧住了池幸的脸。
池幸还在眩晕和震惊中不能回神。她不抗拒周莽的吻,甚至带些微的期待。她还记得周莽唇上柔软的触感。
气息渐近,呼吸全搅在一起,池幸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周莽的腰上。
在嘴唇相碰的瞬间,手机响了。
池幸回到人间,忙把周莽推开。
来电的是原秋时。他问池幸在什么地方。
池幸给他分享了位置,脸上余热犹存。刚刚那个吻已经落实在自己唇上了吗?她一时间分辨不出。
“我跟原秋时有约,你先回去吧。”池幸头也不抬,抄起背包走出门口。
她换了衣服,穿得简单轻便,离开更衣室时,周莽还在。
“我送你过去。”周莽恢复成保镖,一板一眼地说。
“他来接我。”
“去哪里?”
池幸不想讲。她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彻底清醒,只想回到半小时前抽自己两个耳光。
身为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恢复得很快,但一时半刻还不能端起架子来面对周莽。抬头看周莽时,很难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情。
她最终没让周莽跟上。她上了原秋时的车,问清楚地点后才告诉周莽。周莽回她一个“好”字,简简单单,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
池幸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了。刚刚都那样了,你就给我回这么一个敷衍的字?
她一会儿生自己的气,一会儿生周莽的气。
原秋时看她变化表情,笑着问:“你就穿这个去?”
池幸打量自己,羽绒服和白色薄毛线衣,开口时微微带气:“衬不起你吗?”
原秋时笑而不答,也不问她因为谁而生气。
等到了那家店池幸才知道,这是需要着正装才可进入的法国餐厅。
原秋时面子很大,打了两个电话,便牵着池幸走进去。
餐厅里人不多,男人女人各个精美漂亮,身穿臃肿羽绒服的池幸企鹅一般在孔雀们的诧异目光中走过。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来这种地方。”池幸道歉,“这大冷天的,你说去吃饭,我还以为是吃火锅。”
“好主意。”原秋时笑道,“我明天就让这个店搞法式火锅,一定红火。”
“……这是你的店吗?”
“过两天就是了。”原秋时认真道,“刚刚那经理说不是正装不能进,我已经把这店买下来,办好手续就是我的。”
池幸惊呆了:“你疯了?就为这件事……”
原秋时细细打量她,片刻一笑:“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今天对谎言没有鉴别能力了?”
池幸:“……”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餐点非常美味,摆盘精致,原秋时和池幸东聊西扯,谈得愉快。
舞蹈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正在缓慢消失——池幸希望如此。
原秋时谈话技巧高明,他不会跟池幸聊法餐的历史渊源,也不谈自己的学业事业。吃得半饱之时,他忽然聊起了《虎牙》。
“从《虎牙》开始,我一直都很想跟你合作。”原秋时和她碰了碰酒杯,浅金色香槟在杯中晃荡,“林述川当时跟我说灿烂甜蜜男主角酒驾出事儿,拜托我来救场,我起先是不愿意的。”
池幸想起俩人头一回正式见面,原秋时那自来熟一般的热诚亲昵。
“原来你还是我影迷,失敬失敬。”
“我一定是你最早的影迷,电影没上映,我就记住你了。”原秋时神秘笑笑。
他的话果真勾起池幸的好奇:“你看过没剪辑的版本?”
原秋时笑笑:“我在片场里。”
池幸没反应过来:“什么?”
原秋时:“我当时就在《虎牙》的片场里。《虎牙》是中港资本合作的影片,中资部分,原石娱乐是主投。我去美国上学之前,给了自己一个间隔年,用一年的时间熟悉片场和电影摄制。刚好《虎牙》在拍,我姐把我塞进去,当了个摄影助理。”
池幸呆住了,她没想到两人竟然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试镜三妹那一段,就是我拍的。”原秋时似在回忆,片刻后一笑,“很有趣。”
池幸被他笑得脸热。她真诚直接:“对不起,我那时候太紧张、太慌,也太生气了。我根本没记住片场周围都是些什么人。那天下来我就记住了两个人,一个导演,他跟我吵架,一个副导演,他说他负责给我发钱。”
原秋时大笑,引得周围精致男女不满。他全然不顾,笑道:“对啊,这就是你啊。”
他笑够了,眸色一沉:“我当时就跟自己说,我一定要找这个女孩拍戏。拍我自己的戏。”
池幸这才知道,原秋时在国外学的是制片和编导,本来考上的是金融专业,他自己悄悄转系,气得家里人断了所有经济来源。他便独自打工挣钱读书。
“单纯亚洲人的脸庞在那边是不太受欢迎的,但我混了一点儿外国血统。”
池幸追星数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从你第一次在国内演戏就追着看,我记得。”
原秋时晃了晃酒杯:“那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池幸:“拍戏?好啊。钱给够了,都好说。”
原秋时看她:“除了拍戏。”
池幸:“吃饭?随时叫我,多少顿都请你。”
原秋时默默看她,笑笑:“你今天跟以往不太一样。”
池幸:“比以往更漂亮?”
原秋时:“一直都漂亮,只是口才没那么灵活了。你刚刚是为《大地震颤》练舞吗?发生什么了?”
“跳得不好,伤心了呗。”池幸笑答。
原秋时用餐巾按按嘴角,起身,冲她伸手:“和我跳一场?”
周围人开始鼓掌。一直慢悠悠拉琴的大提琴手换了个乐曲,池幸听不懂的语言在周围环绕,人人撺掇:“好啊!好啊!”
她微微低头,故意让目光曲折,流露一丝不得已的哀求:“我把脚扭伤了。”
原秋时轻轻颔首,他并未原地坐下,而是走到池幸面前,牵起她的手。餐厅二层有一个宽大的温室,里头开满了各色不属于初冬北京的花儿。池幸惊讶地东瞧西瞧。
原秋时没再说跳舞的事情,也不问池幸是否真的扭伤,他告诉池幸,这个温室是朋友的作品,里头有许多有趣的巧思。池幸跟在他身旁听他一点点地给自己介绍,思绪却晃回了舞蹈教室。
显然,和周莽相比,原秋时绝对是一个更完美的舞伴。
但池幸不想握原秋时的手。周莽手心的热度还隐隐温暖着她的手掌。这一点儿在寒夜里渐渐散失的温度,她要把它留得久一点儿。
十二月底,《大地震颤》秘密开机。
裴瑗在片场转悠一圈,叹气:“这个戏最难的部分,是给池幸化妆。”
制片人江路是裴瑗多年挚友,便问:“那你和麦子为什么坚持要选池幸?她外型上明显就不符合赵英梅的设定啊。”
赵英梅是人群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女人,而池幸不一样。她的鲜亮美丽是卓然的。
麦子正在微博上和人吵架,他手写速度很快,边写边说:“因为试镜视频里,池幸是最特别的一个。”
周莽和何年在化妆间外等着,两人都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
《大地震颤》选择演员的时候,接到了三百多份试镜视频。彼时裴瑗和麦子还在柏林参加影展,这选角消息传出来之后,不少同样在柏林的演员纷纷来见裴瑗,一谈就是一个小时。
裴瑗和江路疲于应对,两人和麦子拒绝了所有见面的请求,在麦子的公寓里看试镜视频。
试镜视频是剧本里一段简单的剧情。
从医院出来的赵英梅拿着诊断书,走向公车站。天下起雨来,赵英梅想到自己即将失去的听力,还有争执要离婚的丈夫、无法上学的孩子,失控地哭起来。这一段没有台词,裴瑗打算用一个长镜头拉完,但她自己其实也还未想到更好的表现方式。
大部分人的试镜都是千篇一律的走着走着,忽然哭出声。有的演员经历丰富,离开医院时会把检查结果塞进包里,因为下着雨。有的善于拿捏人物的感情变化,哭戏富有层次,看得江路眼圈红红,拽着裴瑗说:选这个吧,我也哭了。
江路性格细腻,看个公益广告也能哭,裴瑗向来不把他的泪点当作标准。
大概看到第一百五十个试镜视频,三个人都累了,互相推搡对方去做饭。麦子在阳台给情人打电话取消约会,裴瑗在公寓厨房里思索是煮面还是炒饭。两人忽然听见江路大喊:“我的天!这个,这个太厉害了!”
两人懒洋洋凑到客厅:“你又哭了?”
江路睁大眼睛:“我他妈没哭!这个演员没让人哭,但是很高明。”
视频里出现的是素颜的池幸。裴瑗才看一眼立刻说:“不行,长相不符合赵英梅要求。”
结束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镜头拉远,池幸站在一个空房间里开始了表演。她把微卷长发在脑后扎起,头发凌乱。
拎着一个纸袋,她慢慢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看天,抹了把脸。
下着雨,她一步一步朝公车站走去,不时在脸上抹一把,甩去雨水。
麦子:“还不哭?再不哭时间可就过去了。”他和裴瑗都没看出这有什么高明。
话音刚落,屏幕里的池幸忽然站定。她微微震颤,受惊一般,眼神瞬间抬向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