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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不怎么能体谅他人的心情,母亲又事务缠身,在你最需要人引导的时候,我在外修行,没能帮到你。虽然这是我无力改变的事,但对此我一直心有愧疚。”亚伦看着掌心苦笑,“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记忆力过人,因此所有人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和我一样有天赋,因此对你抱有巨大的期望。”
“亚伦,够了。”
“请你听我说完。”亚伦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在发现你没有魔法天赋之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为了照顾你的心情,对这一事实绝口不提,就好像我们根本没有对你抱有过希望。回想起来,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哪怕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进而真的淡忘,但你……”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眼睫眨动得很快,像在抑制泪意。
“你选择躲起来的时候,我们说着不能逼你,因此给了你破例的自由。但也许……除了这种方法以外,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和预想中有些不一样的你。”亚伦将脸在掌心埋了片刻,“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被他缠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猜想,他的确给你了我们没能--”
“亚伦,别说了。真的足够了。”艾格尼丝低低的嗓音宛如哀求,“谢谢你愿意关心我。但现在再说这些……不需要你那么说,我也不会偏帮理查,我的所作所为不会有损海克瑟莱一族的利益。”
亚伦面上闪过被箭簇投中眉心似的痛意。
艾格尼丝顿时有些后悔:“我知道你不是为此才和我说这些的。”
“我知道。”
兄妹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都偏转了目光回避。
“总之……我后天就必须回白鹰城,务必注意安全。”亚伦继而冷不防发问,“菲利克斯·劳伦佐,他似乎在南方诸国小有名气?”
艾格尼丝迷惑地微笑起来,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间将话题转到了菲利克斯身上。
“我昨天偶尔在碰到他,他似乎尤其关心你的状况,问了不少问题。”
“那么之后我要多谢他的关心。”
亚伦看着眉眼微垂的妹妹,似乎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忍住了。就这么古怪地拉长了半拍沉默后,他才叹息说:“至少,在布鲁格斯有站在你这一边的人不是坏事。”
“菲利克斯卿是向理查效忠的骑士。”艾格尼丝点到为止。
“但恕我直言,今后你恐怕需要那么一两位只向你效忠的骑士。”
艾格尼丝愕然瞪着亚伦看了片刻,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亚伦起身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和而自信的态度,他再自然不过地宣布:“我那里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理查也已经同意,那位骑士不日就会南下抵达布鲁格斯。你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第020章ii.
与亚伦会面过后,艾格尼丝因疲倦打算再次小睡。她一落入梦中,亚伦隐晦地提及的那段时光便再次重演:
那些艾格尼丝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学习魔法,笃信着自己的天赋并为此与奥莉薇亚一同畅想谈笑的日子;奥莉薇亚展露出才能,自己却毫无变化的时候,她努力按捺下焦虑和被超越的无措,笑着祝贺妹妹的时刻;逐渐地,周围人开始带着同情又遮遮掩掩的态度对待她的事;以及最后,命运下达判决的那一天的每个瞬间。
那天艾格尼丝在晨钟前就醒了。这几日骚动到来前的蛛丝马迹令她推断出今天一定会有事发生,而且与她有关、非同小可。她看着薄明时刻床帐顶逐渐变得通透的光斑,放任自己沉溺于回忆中,一年年地向前推,仿佛她只要逆着时间的河流走得足够远,现实中的未来就追不上她。
但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升起了,简轻声在床帐外唤醒她。
艾格尼丝起身的时候面上带着古怪的微笑。简一怔,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直到为艾格尼丝梳好头才惴惴不安地说:“夫人说,等会儿她会来带您去见大神官阁下。”
这么说着,简的面色变得惨白,仿佛要被带走检验真伪的是她而非小主人。
艾格尼丝低下头去,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要哭了。但神经绷得太紧,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紧紧抿住了。呜咽和眼泪都一起被封死,直到这一天结束都没有得到释放。
随即,某种将一切放弃之后才能得手的孤勇涌上她的心头。
早些结束也好,她厌倦了所有人在她在的场合那样刻意地回避魔法天赋的话题。她也真的很想知道,对她寄予厚望的父亲,发现她真的没有一点点天赋之后,会露出什么表情,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她从这般孩子气的自暴自弃幻想中得到了某种快慰。
但随即,艾格尼丝心中又萌生了微弱的希望。
她假装已经接受了、而且比任何人都早地接受了自己没有天赋的事实,期望以此伏击希望,不给它落空而后带来绝望的机会。但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准备--为她其实会突然之间开窍、而后成为海克瑟莱从所未见的强大魔法使而做的反向准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此刻每一分的自我作践,都是足以迸发为狂喜之焰的种子。
因此,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幻想的人其实也是她。
那时担任荷尔施泰因大神官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那并非艾格尼丝第一次见他,因此大神官亲昵地唤她的教名,在她头顶划咒文祝福,而后非常自然地将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艾格尼丝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前言不搭后语地祈祷,向乌尔德恳求借给自己神秘的力量,向薇儿丹蒂许愿如她所愿的未来,向斯|库|尔|德请求不要玩弄她命运的丝线……
过了良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大神官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几乎是恳求地看向老者。
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摸了摸艾格尼丝的头发,而后不含一丝恶意地询问,她是否有兴趣进入神殿学习管理藏书珍本和符号学,她的记忆力定会成为最强大的助力。
藏书和符号学都是不需要任何魔法操作的学问。
“不,我不要。”话语擅自从她唇间溜了出来。
大神官一愣,随即愈发慈爱地再次抚摸她的头顶:“如果改变了想法,随时让你父亲告诉我。”
不要用这样了然而怜悯的眼神看过来!老者好意的触碰令艾格尼丝难以忍受。她想要立刻跳开,却碍于礼仪僵硬地站住了。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环视四周,立刻发现自己只是从一重地狱跳进了另一重地狱:
母亲掩面无声地哭泣起来;奥莉薇亚板着一张脸默然盯着她,仿佛姐姐成了陌生人;在场的其他人,一个、两个、三个,不论艾格尼丝看向哪里,都慌乱地先一步调转视线,假装有事要离开这个气氛令人难以忍受的房间、或是抓住身边的人开始高声谈论无关紧要的荒唐事。
艾格尼丝最后看向父亲。
早白双鬓的高瘦男人第一次露出窘态,仿佛不堪忍受她的注视,挤出一丝微笑之后,走到大神官身边低声开始低声交谈。也许父亲那刻都忘了,他素来不笑。
于是,伴着父亲罕见的假笑,艾格尼丝的童年结束了。
艾格尼丝坐起身,无比庆幸这个梦就此打住。
“艾格尼丝女士?”不知什么时候,轮班照料她的人换成了加布丽尔。少女扔下手中的绣活,走近两步又慌忙转身去倒了一杯蜜浆,双手捧着递过来:“您喝点东西压压惊。”
艾格尼丝接过杯子,盯着黑发少女看了片刻才认出她是谁。
“您……还好吗?”
“只是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罢了。”
加布丽尔接过艾格尼丝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的杯子,犹豫着开口:“是吗……可您看上去很痛苦。”
艾格尼丝不禁双掌包住脸颊,像在确认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又像是单纯地在遮掩自己的失态。
“亚伦大人是否……”
“不,和他无关,真的没什么,你也知道我经常做噩梦。”艾格尼丝转开话题,“我沉睡的时候,辛苦你帮忙照顾我了。”
加布丽尔双手在胸前交叠,有些慌张地垂下头:“那时诅咒生效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能做到,实在抱歉……”
“那种状况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不清楚事发时的详情,艾格尼丝还是这么安慰对方,过甚的歉意与重责无异,都令她感到不自在,“你也坐下吧。”
加布丽尔听话地落座,重新拿起绣活缝制了起来。她显然依然在为什么事烦恼着,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
艾格尼丝虽然勘破这点,却没有主动发问。她感觉身体疲乏无力,便靠在床头任由思绪游走。虽然答应亚伦会妥善处理与伊恩的关系,但究竟该如何着手……
“您怨公爵吗?”少女低低的语声骤然响起。
艾格尼丝一怔。
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后,房中尚未点灯,最后的夕照在朝西的墙上泼了半面被窗格分割的昏黄暖光。加布丽尔坐在这光触不到的角落里,艾格尼丝只看得见她大致的轮廓。但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知道加布丽尔此刻是什么表情。
那应当是加布丽尔从来没有示人的表情,是她剥去了孤女无害面具之后的真实面貌。
“为什么这么问?”在同一片暧昧的暗影中,艾格尼丝找到了自己的嗓音,而非公爵夫人的。
“这次的诅咒是冲着公爵来的,听说多奇亚侯爵很可能是幕后黑手……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清楚,但您肯定是被殃及的。如果没有嫁给公爵,您也不会遭受这样的危险。所以--”
“所以我是否怨恨理查?虽然没想到会身中诅咒,但对于身为公爵夫人要承担的责任我并非全无准备。”
“难道在您嫁给公爵之前,您就料到这样的事、甚至更糟糕的事可能发生?”
艾格尼丝笑了:“那倒不至于。”
加布丽尔在稍长的沉默后,呼气般地低语:“那么……您爱公爵吗?”
这个问题比艾格尼丝意想中还要难回答。但加布丽尔似乎并不在意艾格尼丝迟迟没能答复,转而改口: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您当初对于嫁给公爵是怎么想的?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抗拒吗?”
如果是以往,艾格尼丝早在加布丽尔突入这样私密的话题区域前终止谈话。但此刻,她反而感激对方挑明了发问,给她一个不再逃避、好好思考这件事的机会。她整理着思绪徐徐道:“那时,我不明白婚姻意味着什么……不如说,即便是现在,我依然不明白。父亲和亚伦期望我嫁给理查,我就遵从了他们的决定。”
“虽然我只和亚伦大人说了几句话,但我也能猜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即便如此,就算您不得不顺从他们,您……就不会不甘心吗?”
艾格尼丝自嘲地摇头:“那时的我……应该不会。”
加布丽尔哑然片刻,难以置信地低语:“为什么?”
“那时我不想再在白鹰城待下去了。如果成婚能将我带离那里,那么不论对方是谁,我都能接受。”艾格尼丝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况且理查作为结婚的对象而言,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
加布丽尔突然起身,口气也变得激烈:“哪怕他有个私生子、还打算将他立为继承人?”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原来您知道?”
“理查告诉我了。”
加布丽尔再次词穷,无法理解艾格尼丝为何能那么冷静:“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无可理喻,这么说着,我都觉得自己无可理喻起来了……”
两人相对沉默的间隙,应月升点亮的萤矿灯徐徐发光,照得两人的脸孔半明半昧。
加布丽尔眼圈微红,眸中湿润,无法忍受继续看着艾格尼丝似地别开脸:“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能那么平静,就好像……就好像那完全是别人的事。难道您就一点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吗?”
这不是艾格尼丝第一次面对类似的问题。
奥莉薇亚、母亲、乃至伊恩都问过,而不论问话的是谁,她都一直带着迷惑的微笑吐出同一个答案,随后以行动证明她并非虚张声势。
可在艾格尼丝给出这个惯常的答案前,加布丽尔哽咽着追问:“我一直看着您,我仰慕您,甚至嫉妒您,但是越在意您、越想要成为您那样的人,我反而越来越不明白,您这样……真的快乐吗?”
艾格尼丝隔着半垂的床帘看向梳妆镜,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触碰着自己的脸,仿佛那并不属于自己。她异常冷淡地问:“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为什么?”
“我曾经觉得您把什么事都做得非常完美。即便再辛苦,即便公爵并不能给你幸福,你都显得毫不在意。我曾经以为那是坚强,但我不确定了……”
“幸福……”艾格尼丝嘲弄地重复这个神秘的字眼,“我并不期望幸福。”
加布丽尔后退半步,背贴着墙,现出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恐惧:“为什么?这……”
艾格尼丝垂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当也是童年结束之日,为了不再在已有的绝望上增添更多失望,她决然放弃一切渴望,当然包括对希望的向往。
“因为什么都不想要,所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可是您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加布丽尔的声音在颤抖。艾格尼丝无端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在为她辩护,试图说服不存在的陪审团她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个人。
被加布丽尔的焦急感染,艾格尼丝不禁也努力思索起来。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答案是安稳的生活。可艾格尼丝知道这是虚假的正确答案。她所做出的、没有做出的行动看上去都是为了维持安逸的日子,可没有人比她自己清楚,她暗暗期待着这样的生活被彻底破坏。十年已经足够她对任何东西彻底厌倦。
艾格尼丝的沉默令加布丽尔愈发不安,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