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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人家!大马车坐着!跟人家学!”一个小媳妇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急切的说。
“哼!大马车?花红轿比这个体面!”一个没牙的老太太把嘴唇撇的象小驴儿似的。
李静上了车,或者说入了笼。那个迎亲的小媳妇,不到十五岁而作妾的那个,笑着低声的问:“今年十几?”李静没有回答。那个小媳妇又问:“是唱戏的,还是作暗事的?”李静没有回答。
马车周围遮着红绸,看不见外面,而听得到街上一切的声音。街上来往的人们,左一句,右一句:“看!文明结婚!”车后面一群小孩子,学着文明结婚用的军乐队,哼哼唧唧学吹喇叭。
李静几日的闷郁和心火被车一摇动,心里发慌,大汗珠从鬓角往下流,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把头挣了挣,结果向车背碰了去。还算万幸,车背只有一小块极厚的玻璃砖。那个小媳妇也慌了,她问:“怎么啦?怎么啦?”李静闭着眼,心中还明白,只是不回答。那个小媳妇把李静的腰搂住,使她不致再倒下去。如此,恍恍惚惚的到了庆和堂。人们把红毡放在地下,两个女的从车上往下搀李静。车里的那个小媳妇低声而郑重的说:“搀住了!她昏过去了!”看热闹的挤热羊似的争着看新娘,身量小的看不见,问前面的:“长的怎样?”前面的答:“别瞎操心!长的比你强!”
李静听着那两个妇人把她扶进去,由着她们把她放在一把椅子上,她象临刑的一个囚犯,挣扎着生命的末一刻。孙八着了慌,催老张去拿白糖水,万应锭,而老张只一味的笑。“不用慌,这是妇女的通病。”老张笑着对孙八说,然后又对李静说:“我说,别装着玩儿呀!老张花钱娶活的,可不要死鬼!”他哈哈的笑了一阵,好似半夜的枭啼。又向众人说:“诸位!过来赏识赏识,咱们比比谁的鸟儿漂亮!”
老张这样说着,孙八拿着一壶热水,四下里找茶碗,要给李静沏糖水。他上了大厅的第一层石阶,觉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手中的水壶洒出许多热水。他回过头来看,立在后面的那个人,正四下看,象要找谁似的。孙八登时认清了那个人,跟着喊出来:
“诸位!把他拦住!”
众人正在大厅内端详李静,听孙八喊,赶快的全回过头来:那个人拿着刀!男人们闭住了气,女人们拔起小脚一逗一逗的往大厅的套间跑。本来中国男女是爱和平而不喜战争的。
老张眼快,早认出王德,而王德也看见老张。两个人的眼光对到一点,老张搬起一把椅子就往外扔,王德闪过那张飞椅,两手握着刺刀的柄扑过老张去,老张往后退,把脚一点不客气的踏着那妇女们小尖蹄。妇女们一阵尖苦的叫喊,更提醒了老张,索兴倒退着,一手握着一个妇人当他的肉盾。
孙八乘王德的眼神注在屋内,猛的由上面一压王德的手腕,王德疯虎一般的往外夺手。众人们见孙八已经拿住王德的刀柄,立刻勇武百倍,七手八脚把王德拉倒。“小子!拿刀吓唬人吗!”老张把王德的刀拾起来,指着王德说。
“诸位!放开我!”王德瞪圆了眼睛,用力争夺,结果,众人更握紧了他一些。
“别松手,我就怕流血!”孙八向大众喊。
“诸位!老张放阎王账,强迫债主用女儿折债。他也算人吗!”王德喊。
“放阎王债?别和我借呀!娶妾?咱老张有这个福分!”老张搬起李静的脸,亲了一个嘴给大家看。李静昏过去了。“是啊!你小孩子吃什么吃不着的醋!”男女一齐的哈哈的笑起来。
孙八打算把王德交给巡警,老张不赞成,他打算把王德锁起来,晚间送到步军统领衙门,好如意的收拾他,因为在步军统领衙门老张有相识的人。孙八与老张正磋商这件事,茶房进来说:
“孙八爷的喜车回来了!”
“谁去搀新娘?”孙八跳起来,向那群女的问。
“八爷!”茶房说:“赶车的说,没有娶来!”“什么?”
“没有娶来!车到那里,街门锁着,院中毫无动静。和街坊打听,他们说昨天下半天还看见龙家父女,今天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好!好!”孙八坐在台阶上,再也说不出话。“孙八!傻小子!你受了老张的骗!你昏了心!”王德说完,狂笑了一阵。
孙八好象觉悟了一些,伸手在衣袋中乱掏,半天,掏出老张给他的那张婚书。
“好!好!”孙八点着头把婚书递给老张看。
亲友渐渐的往外溜,尤其妇女们脑筋明敏,全一拐一拐的往外挪小脚。只剩下李山东和孙八至近的几个朋友依旧按着王德不放手。
“傻小子!你没长着手?打!”王德笑的都难听了!“八爷!”老张不慌不忙的从衣袋里也掏出一张纸来。“真的在这里,那张不中用!别急,慢慢的想办法!”“好!好!”孙八只会说这么一个字。
“傻小子!打他!”王德嚷。
孙八几把把那张婚书扯碎,又坐在地上,不住的,依旧的,说:“好!好!”
“我说,你往那里拉我?”
“跑到那里是那里,老头儿!”
“你要是这么跑,我可受不了,眼睛发晕!”
“闭上眼!老头儿!”
赵四拉着孙守备,比飞或者还快的由德胜门向庆和堂跑。“到啦!老头儿!”赵四的汗从手上往下流,头上自不用说,把孙守备搀下车来。“往里走!我一个人的老者!”
孙守备迷迷忽忽的,轧着四方步慢慢的往里走。赵四求一个赶马车的照应他的洋车,也跟着进来。
“老头儿!看!八爷在地上坐着!我不说瞎话罢!”孙守备可怒了!
“啊!小马!”——小马是孙八的乳名。“你敢瞒着我买人,你好大胆子!”
“小马胆子不小!”赵四说。“这里有个胆子更大的,老头儿!”赵四指着王德。
“这又是怎回事?”孙守备更莫明其妙了。
“我不是都告诉了你?这就是王德!”
“我叫小马说!”孙守备止住了赵四说话。
“对!小马你说!”赵四命令着孙八。
“叔父!我丢了脸!我这口气难忍!我娶不到媳妇,我也不能叫姓张的稳稳当当的快乐!”孙八一肚子糊涂气,见了叔父才发泄出来。
“傻小子!受了骗,不悔过,还要争锋呢!哈哈!”王德还是狂笑。
“你们放开他!”孙守备向握着王德的人们说。“别放!他要杀人!”孙八嚷。
这时候孙八的命令是大减价了,众人把王德放开,王德又是一阵傻笑。
“姓张的,”孙守备指着老张说:“你是文的,是武的?我老头子要斗一斗你这个地道土匪!”
老张微微的一笑:哲学家与土匪两名词相差够多远!“你老人家听明白了!”老张慢慢的陈说:“老龙骗了我。而不是我有意耍八爷!”
“姓龙的在那儿哪?”孙守备问。
赵四从腰带间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孙守备。孙守备戴上花镜,双手颤着,看那封信:“孙八先生:老张买李静全出于强迫,不但他毁了一个好女子,他也要了李静的叔父的命。你我的事全是老张的诡计,我欠他的债,所以他叫我卖女还债。先生是真正的好人,一时受了他的欺弄,我不能把我的女儿送给先生以铸成先生的大错。至于来生的千余元,可否作为暂借,容日奉偿?现在我携女潜逃,如先生慨允所请,当携女登门叩谢,并商订还款办法。至于李静,先生能否设法救她,她是个无父无母的苦女子!
龙树古启。”
孙守备看完,递给孙八,孙八结结巴巴的看了一过。“小马!你怎样?”
“我没主意!反正我的媳妇丢了,我也不能叫姓张的娶上!”
“老人家!老祖宗!”李静跪在地上央告孙守备:“发善心救救我!老张是骗人,是强迫我叔父!我不能跟他!我不能!我作牛作马,不能嫁他!老祖宗,你救人罢!”
她几日流不出的眼泪一气贯下来,不能再说话!“姑娘!”孙守备受不住了,是有人心的都应当受不住!“你起来!我老命不要了,跟老张干干!”
“别这么着!老人家!”老张笑着说:“咱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好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骂谁的始祖!”孙守备起誓。
这太难以为情了,据普通人想。可是普通人怎能比哲学家呢,老张决不介意卤莽的言语,况且占便宜的永远是被骂的,而骂人者只是痛快痛快嘴呢!
“这么着,”老张假装的脸一红;说红就红,要白就白,这是我们哲学家老张夫子的保护色。“老人家你要是打算要这个姑娘,我双手奉送,别管我花多少钱买的!”
这样一说,你还不怒,还不避嫌疑!你一怒,一怕嫌疑,还不撒手不管;你一不管,姑娘不就是我的了吗!“你胡说!”孙守备真怒了,不然,老张怎算得了老张呢!
“我要救她,我不能叫一朵鲜花插在你这堆臭粪上!”
孙守备怒了,然而还说要救李静,这有些出乎老张意料之外;不要紧,看风转舵主意见多着呢!老张看了看自己的罗盘,又笑了一笑,然后说:“到底老人家有什么高见?咱听一听!”
“打——官——司!跟你打——官——司!”孙守备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说。
打官司?是中国人干的事吗?难道法厅,中国的法厅,是为打官司设的吗?别看孙守备激烈蹦跳的说,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真意。他作过以军职兼民事的守备。打官司?笑话!真要人们认真的打官司,法官们早另谋生活去了。孙守备明白这个,那么老张能不明白?
“老人家!”老张笑着说:“你呢,年纪这么高了;我呢,我也四五十了,咱们应当找活道走,不用往牛犄角里钻。老人家,你大概明白我的话,打官司并不算什么希罕事!”“活路我有:李静交我带走,龙家的事我们另办,没你的事,你看怎样?”孙守备问老张。
要不是为折债,谁肯花几百元钱买个姑娘?“以人易钱”不过是经济上的通融!那么,有人给老张一千元,当然把李静再卖出去!退一步说,有人给李静还了债,当然也可以把她带走。虽然老张没赚着什么,可是到底不伤本呢!所以我们往清楚里看,老张并不是十分的恶人,他却是一位循着经济原则走的,他的头脑确是科学的。他的勇敢是稳稳当当的有经济上的立脚点;他的退步是一卒不伤平平安安的把全军维持住。他决不是怯懦,却是不卤莽!所不幸的是他的立脚点不十分雄厚稳健,所以他的进退之际不能不权衡轻重,看着有时候象不英武似的。果然他有十个银行,八个交易所,五个煤矿,你再看看他!可怜!老张没有那么好的基础!“资本厚则恶气豪”是不是一句恰对的评语,我不敢说,我只可怜老张的失败是经济的窘迫!
“我花钱买的姑娘,你凭什么带了走?”老张问。“给你钱我可以把她带走?”孙守备早就想到此处,也就是他老人家早就不想打官司的表示。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