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蕤

沈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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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仿佛春天的秋天。)

    协和医院里三楼甬道上,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看护,手托小小白磁盆子,匆匆忙忙从东边回廊走向西去。到楼梯边时,一个招呼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从二楼上来了一个女人,在宽阔之字形楼梯上盘旋,身穿绿色长袍,手中拿着一个最时新的朱红皮夹,使人一看有“绿肥红瘦”感觉。这女人有一双长长的腿子,上楼时便显得十分轻盈。年纪大约有了二十七八,由于装饰合法,又仿佛可以把她岁数减轻一些。但靥额之间,时间对于这个人所作的记号,却不能倚赖人为的方法加以遮饰。便是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一种佳人迟暮的调子。

    她不能说是十分美丽,但眉眼却秀气不俗,气派又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

    这个月以来她因为每天按时来院中看一病人,同那看护已十分熟习,如今在楼梯边见到了看护,故招呼着,随即快步跑上楼了。

    她向那看护又亲切又温柔的说:

    “夏小姐,好呀!”

    那看护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朱红皮夹。

    “如蕤小姐,您好!”“夏小姐,医生说病人什么时候出院?”

    “曾先生说过一礼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却说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吗?”

    “他那么说的。”

    穿绿衣的不作声,把皮夹从右手递过左手。

    穿白衣的看护仿佛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接着说:“曾先生说不行。他不签字,梅先生就不能出院。”

    甬道上西端某处病房里门开了,一个穿白衣剃光头的男子,露出半个身子,向甬道中的看护喊:“密司夏,快一点来!”

    那看护轻轻的说:“我偏不快来!”用眉目作了一个不高兴的表示,就匆匆的走去了。

    如蕤小姐站在楼梯边一阵子,还不即走,看到一个年青圆脸女孩,手中执了一把浅蓝色的花,搀扶了一个青年优美的男子,慢慢的走下楼去。男子显得久病新瘥的样子,脸色苍白,面作笑容,女孩则脸上光辉红润,极其愉快。

    一

    双美丽灵活的眼睛,随着那两个下楼人在之字形宽阔楼梯上转着,到后那俪影不见了,为楼口屏风掩着消灭了。这美丽的眼睛便停顿在楼梯边棕草垫上,那是一朵细小的蓝花。

    “把我拾起来,我名字叫‘毋忘我草’。”

    她弯下腰把它拾起来。

    一

    张猪肝色的扁脸,从肩膊边擦过去。一个毛子军人把一双碧眼似乎很情欲的望着这女人一会,她仿佛感到了侮辱,匆匆的就走了。

    不到一会,三楼三百十七号病房外,就有只带着灰色丝织手套的纤手,轻轻的扣着门。里面并无声音,但她仍然轻轻的推开了那房门。门开后,她见到那个病人正披了白色睡衣,对窗外望,把背向着门,似乎正在想到某样事情,或为某种景物堕入玄思,故来了客人,却全不注意。

    她轻轻的把门掩上,轻轻的走近那病人身边,且轻轻的说:“我来了。”

    病人把头掉回,便笑了。

    “我正想到为什么秋天来得那么快。你看窗外那株杨柳。”

    穿绿衣的听到这句话,似乎忽然中了一击,心中刺了一下。装作病人所说的话与彼全无关系的神气,温柔的笑着。

    “少想些,秋来了,你认识它就得了,并不需要你想它。”

    “不想它,能认识它吗?”

    女人于是轻轻的略带解嘲的神气那么说:“譬如人,有些人你认识她就并不必去想她!”

    “坐下来,不要这样说吧。这是如蕤小姐说话的风格,昨天不是早已说好不许这样吗?”

    病人把如蕤小姐拉在一张有靠手的椅子旁坐下,便站在她面前,捏着那两只手不放:“你为什么知道我不正在念你?”

    女人嘴唇略张,绽出两排白色小贝,披着优美卷发的头略歪,做出的神气,正象一个小姑娘常作的神气。

    病人说:

    “你真象小孩子。”

    “我象小孩子吗?”

    “你是小孩子!”

    “那么,你是个大人了。”

    “可是我今年还只二十二岁。”

    “但你有些方面,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人。”

    “你是不是说我世故?”

    “我说我不如你那么”

    “得了。”病人走过窗边去,背过了女人,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回过头来时就说:“我想出院了,医生不让我走。”

    女人说:“忙什么?”随即又说“我见到那看护,她也说曾医生以为你还不能出去。”

    “我心里躁得很。我还有许多事”

    “你好些没有?睡得好不好?”

    病人听到这种询问,似乎从询问上引起了些另一时另一事不愉快的印象,反问女人:“你什么时候动身?”

    女人不即回答,抬起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人,望了一会,柔弱无力的垂下去,轻轻的透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什么时候动身?”

    病人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就说:

    “不走也好!北京的八月,无处景物不美。并且你不是说等我好了,出了院,就陪我过西山去住半个月吗?那边山上树叶极美,我欢喜那些树木。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可不想到那边去。你为什么要走?”

    女的把头低着,带着伤感气氛说:“我为什么要走?我真不知道!”

    病人说:

    “我想起你一首诗来了。那首名为季蕤之谜的诗,我记得你那么”若说下去,他不知道应当说得是“寂寞”还是“多情善感”于是他换了口气向女人说:“外边一定很冷了,你怎么不穿紫衣?”

    女人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无力地扭着自己那两只手套,到后又问“你出了院,预备上山不预备上山?”

    病人似乎想起了这一个月来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说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么?你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是的,我要走。”

    “我要你陪我!”

    “你并不要我陪你!”

    “但你知道,”

    “但你”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两人皆为一件事喑哑了。

    她爱他,他明白的,他不爱她,她也明白的。问题就在这里,三年来各人的地位还依然如故,并不改变多少。

    他们年龄相差约七岁。一片时间隔着了这两个人的友谊,使他们不能不停顿到某一层薄幕前面。两人皆互相望着另外一个心上的脉络,却常常黯然无声的呆着,无从把那个人的臂膊张开,让另一个无力地任性地卧到那一个臂膊里去。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

    三年前,南国xx暑期海滨学术演讲会上,聚集五十个年青女人,七十个年青男子,用帐幕在海边度暑期生活。这些年青男女皆从各大学而来,上午齐集在林荫里与临时搭盖的席棚里,听北平来的名教授讲学,下午则过海边浴场作海水浴,到了晚上,则自由演剧,放映电影,以及小组谈话会,跳舞会,同时分头举行。海边沙上与小山头,且常燃有营火,焚烧柴堆,为海上荡舟人与入山迷失归途的人指示营幕所在地。

    女子中有个杰出的人物。xx总长庶出的女儿,岭南大学二年级学生。这女子既品学粹美,相貌尤其艳丽。游泳,骑马,划船,击球,无不精通超人一等。且为人既活泼异常,又无轻狂佻野习气。待人接物,温柔亲切,故为全个团体所倾心。其中尤以一个青年教授,一个中年教授,两人异常崇拜这个女子。但在当时,这女孩子对于一切殷勤,似乎皆不甚措意。俨然这人自觉应永远为众人所倾心,永远属于众人,不能尽一人所独占,故个人仍独来独往,不曾被任何爱情所软化。

    当她发觉了男子中即或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想在自己身边装作天真烂漫的神气,认为妨碍到她自己自由时,就抛开了男子们,常常带领了几个年幼的女孩,驾了白色小船,向海中驶去。在一群女孩中间她处处象个母亲,照料得众人极其周到,但当几人在沙滩上胡闹时,则最顽皮最天真的也仍然推她。

    她能独唱独舞。

    她穿着任何颜色任何质料的衣服,皆十分相称,坏的并不显出俗气,好的也不显出奢华。

    她说话时声音引人注意,使人快乐。

    她不独使男子倾倒,所有女子也无一不十分爱她。

    但这就是一个谜,这为上帝特别关切的女孩子,将来应当属谁?

    就因为这个谜,集会中便有许多男子皆发着痴,心中思索着,苦恼着。林荫里,沙滩上,帐幕旁,大清早有人默默的单独的踱着躺着,黄昏里也同样如此。大家皆明白“一切路皆可以走近罗马”那句格言,却不明白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颗心傍近这女人的心。“一切美丽皆使人痴呆”故这美丽的女孩,本身所到处,自然便有这些事情发生,同时也将发生些旁的使男子们皆显得可怜可笑的事情。

    她明白这些,她却不表示意见。

    她仍然超越于人类痴妄以上,又快乐又健康的打发每个日子。

    她欢喜散步,海滨潮落后,露出一块赭色砂滩,齐平如茵褥,比茵褥复更柔和。脚所践履处,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脚掌或脚跟美丽痕迹。这砂滩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脚迹。

    许多年青学生,在无数脚迹中皆辨识得出这种特别脚迹,一颗心追数着留在砂滩上那点东西,直至潮水来到,洗去了那东西时,方能离开。

    每天潮水的来去,又正似乎是特别为洗去那砂上其他纵横凌乱的践履记号,让这女孩子脚迹最先印到这长砂上。

    海边的潮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有一天,日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已退,淡白微青的天空,还嵌了疏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皆还包裹在银红色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子,苍白着脸儿。

    她照常穿了那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件薄绒背心,持了一条白竹鞭子,钻出了帐幕,走向海边去。晨光熹微中大海那么温柔,一切万物皆那么温柔,她饱饱的吸了几口海上的空气,便起始沿了尚有湿气与随处还留着绿色海藻的长滩,向日头出处的东方走去。

    她轻轻的啸着,因为海也正在轻轻的啸着。她又轻轻的唱着,因为海边山脚豆田里,有初醒的雀鸟也正在轻轻的唱着。

    有些银色的雾,流动在沿海山上,与大海水面上。

    这些美丽的东西会不会到人的心头上?

    望到这些雾她便笑着。她记起蒙在她心头上一张薄薄的人事网子。她昨天黄昏时,曾同一个女伴,坐到海边一个岩石上,听海涛呜咽,波浪一个接着一个撞碎在岩石下。那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岁,爱了一个牧师的儿子,那牧师儿子却以为她是小孩子,一切打算皆由于小孩子的糊涂天真,全不近于事实所许可。那牧师儿子伤了她的心。她便一一诉说着。

    且说他若再只把她当小孩,她就预备自杀给他看。问那女孩子:“自杀了,他会明白么?除了自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明白吗?而且,是不是当真爱他?爱他即或是真的,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女孩沉默了许久,昂起头带着羞涩的眼光,却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所有好处在别个男孩子品性中似乎都可以发现,我爱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分骄傲处。我爱那点骄傲。”当时她以为这女孩子真正是小孩子。

    但现在给她有了一个反省的机会。她不了解这女孩子的感情,如今却极力来求索这感情的起点与终点。

    爱她的人可太多了,她却不爱他们。她觉得一切爱皆平凡得很,许多人皆在她面前见得又可怜又好笑。许多人皆因为爱了她把他自己灵魂,感情,言语,行为,某种定型弄走了样子。譬如大风,百凡草木皆为这风而摇动,在暴风下无一草木能够坚凝静止,毫不动遥她的美丽也如大风。可是她希望的正是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为她那点美丽所征服。她找寻这种树,却始终没有发现。

    她想:“海边不会有这种树。若需要这种树,应当向深山中去找寻。”

    的的确确,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与特性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为商品形式。便是人类的恋爱,没有恋爱时那分观念,有了恋爱时那分打算,也正在商人手中转着,千篇一律,毫不出奇。

    海边没有一株稍稍崛强的树,也无一个稍稍崛强的人。为她倾倒的人虽多,却皆在同样情形下露出蠢像,做出同样的事情。世故一些的先是借些别的原因同在一处,其次就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只狗了。年纪轻些的,则就只知写出那种又粗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一切爱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流,故她把这些爱看得一钱不值了。真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男子。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口中的牧师儿子。她为自己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某种好奇意识所吸引,吃了点惊。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但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着悦目的光辉。“强一些,方有光辉!”她微笑了,因为她自觉是极强的。然而在意识之外,就潜伏了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隐秘的,方向暧昧的。

    左拉在他的某篇小说上,曾提及一个贞静的女人,拒绝了所有向她献媚输诚的一群青年绅士,逃到一个小乡村后,却坦然尽一个粗卤的农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唇同手足。骄傲的妇人厌倦轻视了一切柔情,却能在强暴中得到快感。

    她记起了左拉那篇小说。那作品中从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在完全理解了。倘若有那么凑巧的遭遇,她也将如故事所说,毫不拒绝的躺到那金黄色稻草积上去。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也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

    但什么地方有这种农夫?所有农夫皆大半饿死了。这里则面前只是一片砂,一片海。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诱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她想起十个以上的丑角,温习这些自作多情的男子各种不得体的爱情,不愉快的印象。

    她走着,重复又想着那个不识面的牧师儿子。这男子,十七岁的女子还只想为他自杀哩,骄傲的人!

    流星,就是骑了这流星,也应当把这种男子找到,看他的骄傲,如何消失到温柔雅致体贴亲切的友谊应对里。她记着先前一时那颗流星。

    日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日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逼视。

    眩目的海需要日光,眩目的生活也需要类乎日光的一种东西。这东西在青年绅士中既不易发现,就应当注意另外一处!

    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留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象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日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

    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荡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砂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性,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日皆可在砂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日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日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嘴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荆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乱。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

    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给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她问他:“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象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xx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xx曾”“啊,你是xx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xx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xx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的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象南方人,言语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分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迷乱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弄湿,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脱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脱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胸脯,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奋力向海中抛去,仿佛那么一来,把一点引起妄想的东西同时也就抛入了海中。他说:“得把它摔得极远极远,我会作这件事!”但石子多着,他能摔尽吗?

    女的脱掉短褂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绩似乎并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说道:“这种事我不成,这是小孩子作的事!”

    两人想起了那只搁在浅滩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从水中拉起搁到砂上,且坐在那船边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两人所在的小阜上跑去,过一会,才又见他跑回来,原来他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来时晾到船边,直到这时,两人似乎才注意到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这男孩子把船从浴场方面绕过炮台摇来时,本不预备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一件黄色短裤。当时因为匆忙援救女子,故从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后来虽离了险境,女子苏醒了,只顾同她谈话,把自己全身也忘记了。

    若干时以来,湿衣在身上还裹着,这时女子才说:“你衣全湿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

    “你不脱下衣拧拧吗?”

    “不碍事,晒晒就干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画着砂土,一面同女子谈了很多的话。他告给她,关于他自己过去未来的事情,或者说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说到的也说到了,故后来女人就问他是不是还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阵。他说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场去,她却告他不必那么费事,因为她的船是旅馆的,走到前面去告给巡警一声,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车回去。

    其实她只是因为同这男子太接近了,无从认清这男子。她想让他走后,再来细细玩味一下这件凑巧的奇遇。

    她爬上小阜去,眼看到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摇着离开了海岸后,这方面摇着手,那方面也摇着手,到后船转过峭壁不见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阵。

    他们第二天又在浴场中见了面。

    他们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摇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长砂旁小湾里,在原来树林里玩了半天。分别时,那女孩子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还不知道说爱谁,但处处见得他爱我!”她用的是快乐与游戏心情,引导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个最可信托的地位。她忘了这事情的危险。弄火的照例也就只因为火的美丽,忘了一切灼手的机会。

    那男孩子呢,他欢喜她。他在她面前时,又活泼,又年青,离开她时,便诸事毫无意绪。他心乱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了她”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明白他是不会如何来说明那点心中烦乱的爱情的,她觉得这些方面美丽处,永远在心上构成一条五色的虹。

    但两人在凑巧中成了朋友,却仍然在另一凑巧中发生了点误会,终于又离开了。

    (一个极长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转入了北平的工业大学理科。她也到了北平入了燕京大学的文科二年级。

    他们仍然见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滨所见到的一个十七岁女孩子,非得到那个男孩子不成了。

    她爱了他。他却因为明白了她是一个官僚的女子,且从一些不可为据的传闻上,得到这个女人一些故事,他便尽管着她。

    年龄同时形成两人间一重隔阂,女人却在意外情形中成为一个失恋者。在各样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诚。至于他呢,还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气概太强了点,太单纯了点,只想在化学中将来能有一分成就,对于国家有所贡献。这点单纯处使他对于恋爱看得与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实上他还是个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恋爱了。

    如此在一堆无多精彩的连续而来的日子中,打发了将近一千个日子。两人只在一分亲切友谊里自重的过下去。

    到后却终于决裂了。女人既已毕了业,且在那个学校研究院过了一年,他也毕业了。她明白这件事应当有一个结束,她便告给他,她已预备过法国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来已成习惯的态度,对于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他到后却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化工厂做助理技师,积了钱再出国读书。

    她告他只要他想读书,她愿意他把她当个好朋友,让她借给他一笔钱。他就说他并不想这样读书,这种读书毫无意思。

    他们另外还说了别的,这骄傲美丽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语气答复女子。

    她到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只预备走了。

    他恰好于这时节在实验室中了毒。

    后来入了医院,成为协和医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床边那张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个女子。

    人在病中性情总温柔了些。

    他们每天温习三年前那海上一切,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颜色鲜明,但两人相顾,却都不象从前那么天真了。这病对于女人给了许多机会,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种小事上,让那个躺在白色被单里的病人,明白它,领会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黄叶作证,这不是春天!)一辆汽车停顿在西山饭店前门土地上,出来了一个男子,一个硕长俊美的男子,一个女人,一个穿了绿色丝质长袍的女人,两人看了三楼一间明亮的房间。一会儿,汽车上的行李,一个黄衣箱,一个黑色打字机小箱,从楼下搬来时,女人告给穿制服的仆役,嘱告汽车夫,等一点钟就要下山。

    过了一点钟后,那辆汽车在八里庄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时,却只是一辆空车。

    将近黄昏时,男子拥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馆屋顶石栏杆边,望一抹轻雾流动于山下平田远村间,天上有赪霞如女人脸辅,天空东北方角隅里,现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梦境。旅馆前面是上八大处的大道,山道上正有两个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个穿翻领衬衣黄色短裤的男子,向旅馆看门人询问上山过某处的道路。一望而知,这些年青人都是从城中结伴上山来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轻轻的透了口气。

    去旅馆大约半里远近,有一个小小山阜,阜上种得全是洋槐,那树林浴在夕阳中,黄色的叶子更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对这小阜发生了兴味,向女人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脸儿,便轻轻的说:

    “你不是应当休息吗?”

    “我欢喜那个小山。”男的说“这山似乎是我们的”“你不能太累!”女的虽那么说,却侧过了身,让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去玩玩,回来好吃饭。”

    两人不久就到了那山阜树林。这里一切恰恰同数年前的海滨地方一样,两人走进树林时,皆有所惊讶,不约而同急促的举步穿过树林,仿佛树林尽处,即是那片变化无方的大海。但到了树林尽头处,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却只是一个私人的坟地。女的一见坟地,为之一怔,站着发了痴。男的却不注意到这坟地,只愉快的笑着。因为更远处,夕阳把大地上一切皆镀了金色,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喘,把手递给女子后,便问女子这地方象不象一个两人十分熟习的地方。她听着这个询问时,轻微的透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感情。

    “回忆使人年青了许多。”男的自言自语的说着。

    但那女的却在心中回答着:“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残余渣滓了。”

    晚风轻轻的刷着槐树,黄色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两人身上与脚边,男子心中既极快乐,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说:“夏天过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面,继着夏天而来的是秋天。

    多美丽的秋天!“

    他说着,同时又把眼睛望着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确是美丽的,但一望而知这种美丽不是繁花压枝的三月,却是黄叶藉地的八月。但他现在觉得她特别可爱,觉得那点妩媚处,却使她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变成永远天真可爱,永远动人吸人的好处了。他想起了几年来两人间的关系,如何交织了眼泪与微笑。他想起她因爱他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如何被爱,却只是初初看来好象故意逃避,其实说来则只漫无理性的拒绝,便带了三分羞惭,把一只手向女人伸去,两人握着了手,眼睛对着眼睛时,他便抱歉似的轻轻的说:“我快乐得很。我感谢你。”

    女人笑了。瞳子湿湿的,放出晶莹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两句话上,玩味了许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过去一切日子里去。

    过了一会,女人说:

    “我也快乐得很。”

    “我觉得你年青了许多,比我在山东那个海边见你时还年青。”

    “当真吗?”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丽,如何反映在一个男子惊讶上!”

    “但你过去从不为什么美丽所惊讶,也不为什么温柔所屈服。”

    “我这样说过吗?”

    “虽不这样说过,却有这样事实。”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只手轻轻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头靠近她鬓边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涂处,十分羞惭。”

    她把脸掉过去,遮饰了自己的悲哀,却轻轻的说道:“看,下面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个小孩子一样,走过她面前去,搜索她的脸,她便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他想拥抱她,她却向前跑了。前面便是那个不知姓氏的坟园短墙,她站在那里不动,他赶上前去把她两只手捏得紧紧的,脸对着脸,两人皆无话可说。两人皆似乎触着一样东西,喑哑了,不能用口再说什么了。

    女的把一只白白的手抚摩着男的脸颊同胳膊“冷不冷?

    夜了,我们回去。“男的不说什么,只把那只手拖过嘴边吻着。

    两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馆后,男的似乎还兴奋,躺在一张靠背椅上,女的则站在他的身边,带着亲切的神气,把手去摸男子的额部,且轻轻的问他:“累不累?头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头颅,看到女人的白脸,作将近第五十次带着又固执又孩气的模样说:“我爱你。”

    女的笑说:

    “不爱既不必用口说我就明白,爱也无须乎用口说。”

    男的说:

    “还生我的气吗?”

    女的说:

    “生你什么气?生气有什么用处?”

    两人后来在煤油灯下吃了晚饭。饭吃过后,女的便照医生所嘱咐的把两种药水混合到一个小瓶子里,轻轻的摇了一会,再倒出到白磁杯子里去。

    服过了药,男的躺在床上,女的便坐在床边,同他来谈说一切过去事情。

    两人谈到过去在海边分手那点误会时,男的向女的说:“你不是说过让我另外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

    女的不说什么,站起了一下,又重复坐下去,把脸贴到男的脸边去。男的只觉得香气醉人,似乎平时从不闻过这种香味。

    第二天早上约莫八点钟,男的醒来时,房中不见女人,枕头边有个小小信封,一个外面并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却知道有信件在里面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个信封的纸皮,里面果然有一张写了字的白纸,信上写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走了较好,为了我的快乐,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过去有所痛苦,过去既成为过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面去受折磨。你本来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几年来为这点愿心经验一切痛苦,也只是要你明白我。现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爱了我,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当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较好的。

    你的药已配好,到时照医生嘱咐按时服药,服后安安静静的睡觉。学做个男子,学做个你自己平时以为是男子的模样,不必大惊小怪,不必让旅馆中知道什么。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样,不必担心我的事情。我并不是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只觉得我们事情业已有了一个着落,我应当走,我就走了。

    愿天保佑你如蕤留

    把信看完后,他赶忙揿床边电铃。听差来了,他手中还捏着那个信,躺在床上。本想询问那听差的,同房女人什么时候下的山,但一看到听差,却不作声,只把头示意,要他仍然出去。听差拉上了门出去后,他伸手去攫取那个药瓶,药瓶中的白汁,被振荡时便发着小小泡沫。

    他望着这些泡沫在振荡静止以后就消灭了,便继续摇着。

    他爱她,且觉得真爱了她。

    一九三三年六月作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