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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欲坠、落日熔金。
霞光自窗口透入屋内,为雅阁中原本柔暖的氛围添了些许暮秋之感。
楚焕撑着身子轻咳几声,扯了软枕靠在身后。
他动了动肩膀,只觉得周身都乏累的很。头脑沉沉,呼吸也不顺畅。
正伏在案上打盹的女子闻声抬起头来。落日余晖之下,眼前之人憔悴非常。
分明只是睡了一个午觉的功夫,他却似乎在须臾之间苍老了许多。
章缨感知到了什么,木然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楚焕调整好呼吸,侧头便看到章缨目光悲戚,直直的望着他。
“瞧什么呢?”他抬手晃了晃:“无需伤感,我如今就如这窗外的景色一般,是暮景残光了。”声音苍凉。
他将身子向内侧挪了挪,拍着床板,示意女子坐近一些。
“难得有这许多的清闲时间,我本想多撑上几日,再努力记一记你的样子。”楚焕自顾自说道:“看来,或许阎王寂寞,急着找人品茶下棋了。”
章缨挪了过来,坐在床榻外侧,并未言语。
自重逢起,她便知道这一日很快会如期而至。可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与他告别。
楚焕极缓慢的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女子的衣袖:“章缨,如今我大限将至,有些话,想同你说上一说。”
未等章缨开口,他又继续道:“你原先说,在人间,守我至楚国下一个国丧。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与你相见了。”
“若是见不到你,我自然将这许多的痴话带进棺材里。可如今,你就在这里,我也不必再将遗憾平白留在世间。”
章缨点了点头:“我静静听着就是。”声音有些许沙哑。
楚焕听了答复,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思索该从何处说起。
良久。
“章缨,过去不知多少个日夜里,我始终懊恼着,为何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有着如此短暂的时限。”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扯了扯嘴角:“说来也是可笑,年少时,我竟也感慨过,人生是如此的寂寥漫长,无趣得很。”
“直到那日,你莽莽撞撞的闯了进来,带着那样明艳鲜活的颜色,令我怔愣在原地,避无可避。”
章缨低下头,负疚道:“是我打破了你的安稳平静。”
楚焕闭着眼,摇了摇头:“起先,我也这般怨过你。可后来,我也明了,我并不是怪你扰了我的清净;而是怨你,不能一直扰我的清净。”
女子猛然抬起头,眸中尽是疑惑不解。
“章缨,我告诫过自己千万遍,你我并非同路之人,莫要对你心存妄想。
可我究竟是何时对你生了情意呢?
或许是你在城郊林中养病的那一年又三个月里。我于日夜煎熬中,终于悟了,原来这种滋味就叫做相思之苦。
或许更早一些,那日你执着狗尾草,引逗着蝴蝶。蝴蝶扑扇着翅膀,带着你鲜活的笑意,撞进了我心里。
也或许是在你与我深谈阔论,斟酌利弊之时。我才知晓,这世间还有如此通透明达的女子。”
一连串的告白兜头砸来,章缨睁大眼睛,满目不可置信。
连续说了太多的话,楚焕有些气息不稳,仍断断续续说道:“我央求你留下来,其实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的。你说要在凡间守着我,我欢喜极了。”
“我自是无法与你相配的,我清楚得很,也从未奢望过。”
“那年水患,我也只敢借口巡查灾情,躲在流民之中远远望一望你。”
“百姓拜着你,我便也跟着拜你。隔着一道洪流,我始终望着你,眼睛干涩得很。”
“你是如此的光辉万丈,仿若与我相隔遥遥。”
楚焕揉了揉眼睛,他心爱的女子近在咫尺,此刻却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可是章缨,我本就是孤身一人,纵是痴枉一场,又何妨呢?
或许情之一物,越是极力压制,就越是疯长。待我想通之时,反而淡然了。”
他将手轻轻覆在章缨衣袖之上,声音颤抖:“那日午后,阳光洒在你身上,你说你名章缨,要来辅我功成,落在我耳中唯有四个字。”
“在劫难逃。”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入屋内,将桌上的木雕摆件吹落在地。木雕滚了滚,不见踪影。
女子只觉得心口顿痛,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眼前楚焕的身影愈加模糊,她眨了眨眼,想将楚焕看得更清楚些。
一滴泪自她脸颊滑落,她怔愣不知何物。
楚焕终是忍不住,猛烈的咳了起来。
咳出了血,仍是倔强的不肯歇上一歇,哑声道:“如今我的心意已全然告知与你。你答应将我葬在你的方壶山中,可不能反悔。”
“我终身都未曾立后、后宫空置。三十岁那年,众臣跪在我寝殿之外,要我为社稷计。”
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便只纳了光禄大夫之女,封为贵妃。因那日,你说她是个良人……我听到了。”
“贵妃育有一子,取名楚忆,出生当日立为太子。自幼悉心教导,定能做好圣明君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虽负了那女子,却也始终以礼相待,保她一生荣华。”
“我在世上走了一遭,自认坦荡磊落,只做了这一件违心之事,你可怨我?”
他仍垂着头,小心翼翼等待眼前女子的答复。
章缨仍是怔愣着,任由眼泪一颗一颗落下,也没有抬手去擦。听到楚焕问她,她只下意识摇了摇头,钗环碰撞,叮咚作响。
听到声响,楚焕已知答案:“我倒希望你怨我。”他将头靠在软枕上,语气失落。
他缓了缓:“我已同楚忆交代过了,待我死后,将我的衣冠,与你今日换下来的鹅黄襦裙,一同葬于皇陵。”
他将眼睛眯了一条缝,偷偷瞧了瞧章缨。烛火摇光,并未看清她的神情,只好自顾自继续说着:“祠堂族谱内,吾妻王后一处写了你的名字。你如此大度,想必也不会怨我。”
“当年,你曾与我一同为我父皇守孝跪经,你可知,此乃正妻之礼?”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今日你我二人皆身着红色衣衫,便算是喜服。
当年,你给我的墨色羽毛,与我赠你的舞狮布偶,作定情信物。
柜子里那些药草,和那一堆珍稀的小天禄,是我的聘礼。
你若喜欢,便收着。若不喜,届时带回方壶山,丢在我的坟头上。”
最重要的话已全部说完,楚焕累极,整个人放松下来。
“按人间的规矩,你我已名正言顺,此事算我赖皮。”
“是我一厢情愿,你若不认,也无妨。”
他偏着头,似是在等待着女子的责备。
许久许久,仍无声响。
他看向她,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顿时慌了神。
“傻姑娘,别哭。”楚焕吃力的抬起手,想将她眼角的泪抹去。分明动作缓慢,却有些笨拙的手足无措。
“我想办法。”章缨握住楚焕的手,哽咽道:“想办法让你继续活着。”
没有料到是这样一句话,楚焕勾了勾嘴角:“拖着这样的身体,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尚在壮年时,都配不上你,何况是此时。”语气伤感,又带起一阵咳嗽。
……
窗外明月渐渐升起,万家灯火亮了起来,楚焕已没了力气。
章缨颤抖着,仍握着他的手,触感冰凉。
她细细看着眼前的人。这一刻,他再也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贤帝王,只是一个带着炽诚心思的普通男子。
他也看着她,声音极轻,却极虔诚:“章缨,我对你存了本不该有的心思,实是无法自控。你可万万不要怪我唐突。”
章缨已泣不成声,只连连摇着头。
“别哭。”楚焕抬起另一只手,仍执着的想为她拭去泪水。
可他的手终究没能触到女子的脸庞,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他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只呢喃着:“可惜,不能同你一起过端阳节了。”
他的手缓缓垂下,再无生息。
“楚焕?”章缨颤声叫着他的名字,可她再也听不到回应了。
心怎么会这样痛?在她的记忆中,她分明该是无心无情。可此刻却锥心刺骨,痛得她几欲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