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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民?”小胖墩重复了一声。
以前读书的时候,夫子经常说起这个词,不过他贪玩,总是爱听不听,忽略了夫子眼中满满的期许。
盛世已衰,大厦将倾,万人之上的帝王无所作为,深入宫墙中的读书人纵使夙兴夜寐也不能挽救于万一,只有寄希望于时局变动中,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望他有明君之能,贤者之志,望他能重铸根基,以生民为重。
小胖墩虽说年纪小,关在尺八中的这些岁月又不见长,但也不是个纯粹懵懂无知的孩子,从小到大要学的,就是“国策”和“民生”,性子里又随了母亲的优柔和父亲的寡断,心肠是软的,因苏忏这句话,居然真的抬起眼来瞧了瞧四方。
这些阴兵一个赛一个的奇形怪状,但论可怕其实也不尽然,某种程度上还展现出了哄小孩似的滑稽。
瘸腿的走路用踱,没眼睛的和没手脚的配成一对,还有扛着锄头围着毛巾,好似刚下地劳作的农人……合着鬼界征兵没有个标准,除了一支主心骨还算像点模样,其它一概滥竽充数。
这些人全部来自于前朝——他们与生者不同,生者的时辰随日晷转动,分了四时,有了寄托、念想和传承,所以不管愿不愿意,高不高兴,清一色全成了本朝的人,说起来也是“大楚”子民。
而死者就可以任性一点,他们只认一个王朝和一个帝王,纵使黄沙掩埋,日月更迭……全都无需理会。
小胖墩瞧见了鬼灵的眼睛,成千上万双眼睛殷殷切切的瞧着他,甚至当中还有熟人,只可惜这些熟人像是失了智般,只知道盯着看,绿幽幽的目光探入他的衣襟当中,小胖墩瑟缩了一下,捂紧胸口的玉玺。
这是爹临死前嘱托的东西,说是重逾性命,小胖墩听不太懂,却明白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
“大哥哥……”小胖墩的手揪着苏忏宽大的衣袖,牙关紧咬着,小声问,“你能不能救救他们?”他说话还带着点奶音,瓮声瓮气的,紧接着又道,“若是……若是你救不得,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办法?”
苏忏轻声叹了口气,倘若前朝撑的住十年,等这孩子君临天下,或许真有一天能拨云见日,可惜这一天终究没能到,也没人肯等。
“我总觉得,”小胖墩嗫嚅了一下,“我与他们不早不晚,刚刚好在这里遇见,兴许就是来救他们的……娘说禾长在田地里,举目所致便是民计,所以我小字才叫禾生。”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因娘总是念叨这句话,我才记住的……”
小胖墩这话其实颠倒了因果。
这些阴兵早一百多年就被人以殉葬的方式埋在皇城地底,那时的前朝已经自知无力回天,便想用这种办法复国。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皇甫昱,只要他藏身鎏金尺八中,不管辗转多少年,终究有一天能回到这里,只要他回来,所有的封印在如此巨大的人力面前都是一苇枯草,势必不可挡。
所以不是刚巧遇到,而是因他而往。
第9章第九章
“我……是有一个办法。”苏忏的手虚虚搭在小胖墩的头顶,面上看起来温温柔柔,却说着铁石心肠的话,“只是这个办法会让你永不超生,你可愿意?”
小胖墩少不更事,但“永不超生”这样严重的话纵使第一次听到,仍是心里头毛了毛,他缩着脖子,小声问,“可还有其他办法?”
苏忏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大楚虽然重道,扬风水阴阳百家之术,但天伦终不可逆,这件事的因挂在小胖墩的身上,可论不得什么年少无知,始终都要他拿命来填。当年此术埋下的时候,小胖墩就没有什么退路能走,纵使踏平大楚,这些阴兵依然会肆虐侵占,为了黎明苍生……他终究是要灰飞烟灭。
小胖墩的眼泪和鼻涕又一股脑的往下落,苏忏便不厌其烦的给他擦干净,让生养在宫廷里的娃娃始终保持着整洁漂亮的模样。小胖墩哭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富贵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问苏忏,“大哥哥,我该怎么办?”
易地而处,苏忏自认为没这么豁达的胸襟,铁定得留着三魂七魄下到地狱里头,跟那推卸责任的父皇好好算笔账——这人造了这么大的孽,想必再过百年也投不了胎。
“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随着这个声音,小胖墩往苏忏的怀里躲了躲,被一双手提着后颈子,无比嫌弃的拎了出来,谢长临那张生人勿进的脸近在咫尺,居高临下的望着苏忏。
除了他,刚刚才跑出去的苏恒也折了回来,双手揣在胸前,背后乌泱泱跟着的一群阴兵为洛明所阻放慢了脚步,应付似的鬼喊鬼叫着。
“魔主怎么也来了?”苏忏蹲久了,腿脚一时有点麻,慢腾腾的掸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从谢长临手上接过小胖墩。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有点斤两了,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手臂上,自然比不得玉衡和瑶光这两个纸片做成的式神。
谢长临异常的不见外,从身前将手伸过去,半环抱着帮苏忏托着小胖墩,这个姿势连洛明都觉得没眼看,更何况苏忏本人。
“先生,这些阴兵我只要一挥手,便能教他们魂飞魄散,无后顾之忧,但我没有这样做,”谢长临垂着眼睛,恰能看清苏忏故作高深的欲盖弥彰,“你知道为什么吗?”
“魔主自重。”苏忏皮笑肉不笑的后退一步,“危机未除,大楚国本动摇,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谢长临没理会他故意扯开的话题,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
“……”满打满算也才相识一天,怎么这位高高在上不知七情六欲的魔主活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说什么都刚刚好掐在要点上,千万分的惹人心烦。
苏恒咄咄逼人的目光生刮着谢长临,倘若她现在戎装在身,长剑在手,恐怕谢长临早就被捅的千疮百孔——反正他魔道中人难被凡器所伤,千疮百孔要恢复也不过一瞬之间,照此发泄一下,既能愉悦身心,而且不妨碍两界交情。
“皇兄,”她横插一脚,笑眯眯的推开谢长临,将苏忏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你跟魔主什么时候认识的?”
“昨夜刚认识。”说这话的时候,苏忏自己都觉得心虚,特意别开眼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正事上,“不仅如此……魔主,你知道这些阴兵何故于此时爆发吗?”
“因为那个?”谢长临指着他腰间的鎏金尺八,这物件与昨夜所见似有不同,安静如死物,连外面那一层圆润的光华都不见了,倒是苏忏怀里忽然多出的这个小娃娃十分奇怪。
难不成轮回转世后爱上了养孩子……谢长临转念一想,自己刚遇到臭道士的几千年前,也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心里便一宽,原来这毛病由来久远,不算新添的。
“对,”苏忏将尺八递给苏恒,“这是前朝之物,我记得当年大楚开国时,兴道法,便是因为前朝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间各种传言四起,□□皇帝为安民心,不得已只能开创先河,在六部三司之外设置鉴天署,让道法一时鼎盛。”
“前朝妖邪之物皆藏在鉴天署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年陆陆续续都有再入府库,其中独缺鎏金尺八。”苏恒点了点头,“此物流落鬼市也不是不可能……卓月门真是越来越玩忽职守了!”苏恒咬牙切齿,“等我回头弄死他。”
“……”苏忏为国师默哀了一把。
“来来来。”苏忏笑眯眯的越过身前的妹妹,冲谢长临招了招手。
这人转世后,从没有如此主动过,谢长临分明连眉眼里都包含了喜气,却故作冷淡的瞥了一眼,口中问,“做什么?”
洛明心中一痛——自家主子果然是装模作样的鼻祖。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苏忏问,他手里还抱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谢长临,要不是谢长临年纪大把且经验老道,说不定这脸皮直接就给盯穿了。
然而面皮子养了上千年的谢长临只是望着他,无比认真的答道,“是。”
“……”倘若不是打不过,苏忏现在就想糊他一脸的祛妖降魔符。
“我就奇怪,鎏金尺八这么大的物件,我换衣时怎会毫无察觉,竟一路带到了宫廷里,”苏忏总是平和的脸色忽然一冷,“今天是七月十六,大楚王朝祭天的日子,魔主如果想利用在下,何苦费这些心思?”
谢长临一瞧,就知道这是真生气了。苏忏从前就有个显而易见的毛病,情绪不高的时候,眼角会往下弯,继而桃花眼眯成一道浅利的缝,把话说完后便一声不吭的盯着你,十分抗拒之后的辩驳或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