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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进了病区大楼,跑进了楼梯间,他去三楼拥抱了苏苏,吹开她桌上那本十年前的台历,他跑到了涂成文的办公室,从他的抽屉里拿走了一盒饼干,他放慢了脚步,打开了饼干盒,一边吃饼干一边经过每一个人的身边。
姚护士捧着手机发呆,钱太太和邻床的李先生打架,一个老人在看蚂蚁,一个孩子在看老人,一个男人来探病,无声地吃苹果,一个女人在数瓜子。还有人在抽塔罗牌,还有人在读星座百科,有人求神,有人拜佛,有人披着床单称神,有人结印封佛,还有头顶金色假发的玛丽亚敞开腿要生孩子,枕头的尖角从她腿间露了出来。
老教授在纸上写东西,才写了一个“致”字就停笔不动了,地上都是纸团,墙上都是公式,他撕下这张纸,攥了攥,地上又多了个纸团。他拍自己的脑袋,拿起马克笔在墙上算数。
阿青抱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用毛笔蘸了点浆糊,塞进嘴里咂了咂,打了个嗝。
放放在堆积木,母亲陪着他,积木倒了,他用积木敲自己的头。狄秋看着他,他抬起头,也看着狄秋。
狄秋跑到了天台上,他手脚并用爬上护栏,仰起脖子向着太阳长啸。
“呜!”
他学狼嗷,像狐狸一样蹲着。他松开了手。
狄秋回到了702,他拍拍手,坐在沙发上,从手表后面摸出一粒药,含进嘴里。这时,房门从外面开开了,刘姆妈带着涂成文进来,见到狄秋,刘姆妈失声尖叫:“不是啊!他刚才……刚才不在的啊,锁……”刘姆妈抓着门板转动门锁,“锁是锁起来的啊!!”
狄秋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刘阿姨好,涂医生好啊。”
下午,负责焊窗栏的包工头就来了,随行的还有个消防队的大队长。晏宁带他们进来的,包工头姓王,大队长也姓王。王老板带了把卷尺,量了量客厅和卧室两扇窗户的尺寸,敲敲窗户玻璃,说:“其实可以把玻璃换掉,平时打不开的那种,反正病人都有放风时间的,不然也不会有人半夜三更翻窗跑出去了,也不会死人了,啊对?”
狄秋在边上看着,问:“那火灾怎么办啊?”
王老板看着晏宁道:“火灾么从门口跑出去啊。”
狄秋说:“像我这样被禁足的,门平时也是锁起来的。”
刘姆妈说:“放心好了,我在的,我帮你开门。”
王队长看着刘姆妈说:“火灾也不建议你们从窗口跳窗,这么高,不行的。”
晏宁说:“门要是开不开,最好是躲在卫生间,毛巾湿了水堵住门缝。”
王队长笑着看他:“你们安全课做得蛮好的嘛。”
晏宁笑笑,王老板摸摸下巴,道:“格么放把安全锤,苏州公交车的安全玻璃都是我表弟厂里做的,你们啊要考虑考虑?”
狄秋问:“那我用安全锤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办啊?”
晏宁清了清嗓子,说:“你去看看书吧。”
王老板对晏宁道:“格么加把锁。”
王队长说:“好了好了,发生火灾,发生任何危机,大家要记住,第一件事……”
狄秋快嘴接道:“找到钥匙,打开安全锤的锁,用安全锤敲碎玻璃。”
王队长道:“不是,是要保持冷静。”
狄秋眨眨眼睛,没响了。一时间,没人接话页,晏宁出来打圆场:“那这样,我们去楼下普通病房看看,王队长,我们现在搞了个新的烟雾系统……”
一行人鱼贯而出,刘姆妈关好了门,看看狄秋,笑了笑。狄秋坐在沙发上,沉思了歇,拿出手机就开始打字。
不一会儿,晏宁回进来了。狄秋看到他就说:“我打点东西,打好了发你邮箱,你帮我打印出来吧。”
“啊?什么?”
狄秋正好打完了,直接发给了晏宁,晏宁拿出手机一看,确实收到了封新邮件,标题写着:“致各位主任,各位医生,本人狄秋,申请出院。”
按照涂成文的说法,基于诸多客观事实,他主观上认为狄秋目前还不适合出院,但依据两项客现实:其一,狄秋已经年满十八,不需要由法定监护人决定他的去留;其二,狄秋不具有任何暴力或者危害社会的倾向。换言之,狄秋已经具备了离开医院的条件。于是乎,九月初,一个太阳还没出来的清晨,狄秋一手皮夹克,一手香烟,一拍口袋里的手机,录音笔,大摇大摆地出院了。
他踏出大门时,往保安室那儿多看了两眼,保安还是那个保安,翘膀搁脚地坐着,对着排监控电视哈欠连天,理也没理他。狄秋笑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步伐轻快地走到了街上。
他在石路搭了辆公车到了北广场,换了游4,一路从苏州坐进了木渎,到了木渎市内,他找了家花店买了束花,换了辆车,辗转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片墓园门前。他来看小丁。
墓园倚山而建,狄秋捧着花,走了几步,仰头看了看,拾阶而上。
此时天色尚早,四下冷清,放眼望去,除了青灰的石碑,就只有些松柏了,它们傲然地挺着腰杆,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狄秋跳上一级台阶,转进条平坦的石板小路上,不一歇,他就找到小丁的墓了。在左右两边的先妣,先考,某某爱女,某某爱犬的照片中,小丁笑得最开心。在一些杂草和腐烂的瓜果中间,小丁的墓前最干净。
狄秋放下了花,把兜里的山楂糖拿了出来,压在花上。他挠挠鼻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怯生生地开口:“一年看你两次,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那我们就不说什么了,好吧?”
一只麻雀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了小丁的碑上,狄秋眨眨眼睛,笑出了声:“小丁!你不会投胎当鸟了吧??”
麻雀啾啾叫了两声,扭转头,屁股对着狄秋,张开短翼,飞走了。
狄秋笑了好久,站了好久,太阳升到了高处,林立的墓碑和参差的树在地上投下杂乱的影子,狄秋小声问了句:“图春都给你带什么啊?”想了歇,他自问自答:“说不定他会给你烧田静的照片,他做得出来的!”
狄秋说完,吸了吸鼻子,笑了两声。起风了,风带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狄秋裹紧外套,转身走了。
他还是坐公车,坐到严家花园,换了游4,车上没什么人,狄秋坐在车尾,趴在前面一张椅子的靠背上看外面。公交车经过了立交桥,驶过了狭窄的泥地,开上了看似平坦,实则颠簸的柏油马路,一路都像在摇船,狄秋晃得头晕,把手伸到外面去,脸也靠近窗口透气。过了横塘,一窝蜂上来好多人,狄秋让出了位子,抓着吊环摇摇晃晃地望窗外,过了两站经过了唐寅园,唐寅的墓园,紧接着就是好些新村了,老人带着小孩儿,拖着滑轮小车,大多都认识,见到了热情地打招呼,小孩儿玩在一起,闹在一起,好几次司机都开了广播警告小孩儿不要把手,把头伸出窗外。
过了南门,人只多不少,狄秋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到了工人文化宫,他仓惶下车。
马路对面就是文庙。
苍绿的树在朱砂色的墙上投下浓黑的影子,风一动,这影子像扇子一样摆动。
狄秋穿过马路,走进了文庙。
这天是工作日,文庙里没人摆摊,不见一个人影,异常安静,狄秋绕过孔夫子像,穿过大成殿,到了片种了不少花草的园地。一间小巧的凉亭安安稳稳地坐在两棵菩提树交错叠盖成的树荫下。
一头龙盘踞在凉亭里,只有它首上的一点尖角,尾上的一撮尖毛暴露在凉亭外。
龙闭着眼睛,大约在熟睡。它的身体缓缓起伏着,它在呼吸——它一呼,柔风扫过,青草索索地响,秋蝉吃吃地低鸣,一只松鼠捧起把什么拨弄着,两只黑眼睛扑闪扑闪,一条尾巴卷在脚旁;它一吸,草坪上的芳草一根根竖着脖子,僵住了身子,蝉安静了,松鼠爬上了树,一群粉蝶倏忽不见了踪影,世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天地跟随着它的律动,万物听候着它的呼唤。
它又一呼,青草柔软了,虫鸣,鸟叫,动物们觅食,风在大地上骚动。狄秋轻手轻脚地朝它走过去。
他靠龙很近时,那龙徐徐睁开了眼睛,它向狄秋投来了一个痛苦的眼神。
狄秋伸出手,碰到了它的鳞片,触感冰凉。龙用一只眼睛对着狄秋,不动,不响。狄秋小心地把手贴了上去。冰凉的鳞片下有什么东西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