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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蛆虫滋生,白骨森森,已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不过从身形和尚且完好的衣服可知是个成年男子。
前世杨梦尘曾参加过地震救援,也见过很多死于各种事故而景象凄惨的人,此刻自然很平静。
想到之前大家喝的竟是浸泡这具尸首的井水,金泉村人个个直反胃,很多人或是蹲下或是转身狂吐,有人直至吐出黄胆水也没停下,连族长等人也脸色发白,浑身发毛。
显然金泉村出了人命案,萧洪涛身为县令不能坐视不理,刚想让卫林去县衙找仵作来,却感觉自己衣袖被轻轻扯了几下,转眼一看,原是尘儿,见她眨了眨眼,不禁心念一动,于是没再言语。
“你们可认识此人?”杨梦尘淡淡地问金泉村人。
金泉村人都摇头,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们哪里还能认得出来?
漆黑眼眸似有若无扫了人群中的某个人一眼,杨梦尘眼神平和却又犀利如寒刃,继而轻声对萧洪涛说道:“萧伯父,既然金泉村没人认识,那就运回县衙再处置吧。”
那人不惜以全村人的性命来布下这个局,肯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就等着那人自己跳出来好了。
果然,萧洪涛还没点头,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站了出来,模样还算周正,然而一双狭长眼睛时不时眯成两道细缝:“大人,此人看着很象我家隔壁的廖小富。”
“你确定?”杨梦尘挑眉看向男子,眼底眉梢蕴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能肯定。”男子迟疑道:“不过我记得廖小富穿过跟这个差不多的衣服,当时廖小富还炫耀说是他娘子当了一支银簪子,特意买了布亲自给他做的衣服,村里应该有人见到过。”
“听戴强胜这么一说,我好象是见过廖小富穿过这种衣服。”人群中有人想了想说道。
“我也见过。”又一人附和。
接着有几个人纷纷证明他们看到廖小富穿过。
戴强胜眼底划过一丝得逞和算计,面上却很正直:“大人可以让琴……廖小富的娘子前来辨认一下,就知道此人是不是廖小富了。”
“你说的有道理。”将戴强胜的心思看在眼里,杨梦尘唇角一抹冷诮稍纵即逝,随即询问廖家娘子可在,得知廖家人没有来,于是吩咐王通跟一个村民去请廖家娘子过来,转而看向村长和里正:“廖小富平时为人如何?你们可知他跟什么人有仇?”
“廖小富为人蛮横无赖,游手好闲,又惯会偷鸡摸狗,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被他偷过东西,但应该没人会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杀了他,至于他有没有仇家,我们不清楚。”村长叹口气,真是作孽哦。
里正接口道:“廖小富平常爱去镇上赌博,赢了钱就去那种地方,(顾及着杨梦尘还是个小姑娘,里正没明说),输了钱就醉醺醺回来拿方琴,就是他娘子和儿子二蛋出气,三天两头把方琴母子打得起不来床,村里人劝说了很多次,他不但不收敛,还打骂前去劝说的人,村里人虽然同情方琴母子,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场的金泉村人无不点头证实。
瞧见众人皆无同情,有人甚至还面带庆幸之色,杨梦尘挑眉,看来廖小富引起了公愤。
“廖小富是不是经常酗酒?”
“他每次从镇上回来都喝得烂醉。”戴强胜抢着回答:“在家里有事没事也要喝酒,简直无酒不欢。”
“那你可看到廖小富怎么虐待他娘子和儿子的呢?”
“他脱光二蛋的衣服,用细藤条抽打,直到二蛋皮开肉绽昏死过去才罢手,对廖家娘子除了拳打脚踢,还拿火炭烫,剪刀扎,反正花样百出,跟个疯子一样。”
众人听了义愤填膺,同情方琴母子之际,对廖小富深恶痛绝:这种人真是猪狗都不如!
杨梦尘面容始终沉静如水:“廖小富的爹娘没制止么?”
“他爹死得早,只有一个寡居老娘,从小到大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老娘都想尽办法满足他由着他,现在根本管不了,好几次他连他老娘也照样毒打,如今他死了,他老娘和廖家娘子,还有二蛋以后再也不害怕被虐待了。”戴强胜一脸正气和关心。
安静看着戴强胜,杨梦尘漆黑眼眸里蕴含着讳莫如深的幽芒。
或许戴强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表面义正言辞地揭露廖小富恶行,其实言语间明显饱含着嫉妒和幸灾乐祸,俨然昭示出他跟廖小富嫌隙颇深。
还有,如果不是时刻注意着廖家动静,即便住在隔壁,他也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那么他这样关注廖家是为了什么?换句话说,廖家有什么值得他费心图谋?
金嬷嬷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而萧洪涛断案无数,两人敏锐察觉到戴强胜有问题,但均选择沉默,只是牢牢盯着他。
明明杨梦尘表情温润,眼神清澈,可不知道为什么戴强胜心里感到莫名不安,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浑身渐渐渗出冷汗,凉风一吹,顿觉寒气瘆人。
这时,王通和那个村民领着两女一孩童前来:“禀大人,杨姑娘,廖家人带到!”
其身后还跟着一些闻讯而来的村民。
看着神情憔悴消瘦的廖家婆媳,尤其面黄肌瘦的二蛋,杨梦尘眉头微蹙。
“民妇见过大人!”廖家婆媳忙跪地行礼,二蛋乖巧地跪在母亲身边,一双黑眼睛充满惊恐不安。
萧洪涛抬手示意三人起身。
“怎么把小孩子也带过来呢?”杨梦尘问王通:“我记得廖家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他人呢?”
廖家婆婆急切解释:“不关这位差大哥的事,是我不放心儿媳妇,才带着孙子一起来,松林是我远房侄子,不是廖家人,我就没让他过来。”
吩咐王通将二蛋抱去旁边,杨梦尘指着那具尸体对婆媳俩道:“你们看看,可认识此人?”
婆媳俩这才看到水井边摆放着一具腐烂的尸体,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方琴颤抖着搀扶起婆婆走到尸体旁,婆媳俩看了好半晌,还特别仔细看过尸体右手,方琴张嘴刚要惊叫,廖家婆婆及时握紧她的手,那力度几乎弄疼了她,方琴连忙捂住嘴,眼睛里饱含震惊,怨恨,恐惧,慌乱,解脱种种复杂情绪,而廖家婆婆眉宇间满是悲伤和后悔。
“回大人,这是老婆子那不成器的儿子小富。”婆媳俩复又跪在萧洪涛面前,眼泪无声簌簌而落。
杨梦尘挑眉:“你们如何肯定是廖小富?”
“小富欠了人家的钱还不上,被人砍断了右手小指。”廖家婆婆回道。
海棠朝杨梦尘和萧洪涛点点头,尸体刚打捞上来她就检查过,尸体的右手小指确实少了一截。
“老人家起来吧。”萧洪涛抬了抬手,让廖家婆媳起身:“人死不能复生,老人家请节哀。”
廖家婆婆含泪哽咽道:“谢谢大人的关心。”
方琴低着头站在婆婆身旁,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脚下地面,浑身弥漫着哀伤气息。
众人心生同情,几个老妇人和媳妇上前劝慰婆媳俩。
“萧伯父,村里人都证实廖小富经常酗酒,且没人有杀他的动机,我想应该是他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水井里,不如就此结案吧。”杨梦尘虽是在跟萧洪涛说话,然漆黑眼眸却一瞬不瞬盯着戴强胜。
萧洪涛点头赞同:“这确实是最合乎常理的解释,那就按尘儿说的结案,卫林,安排人尽快将尸体焚烧,以免再危害他人。”
在古代,只有大奸大恶之人才会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但廖小富情况特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廖家婆媳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自然对萧洪涛的处置没有异议。
“大人且慢!”戴强胜忽然插嘴大声道:“这只是杨九妹的猜测,大人不能以此就轻易结案啊。”
萧洪涛闻言面色一沉:“你是在质疑本官的论断?”
金泉村人也面带疑惑地看向戴强胜,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廖小富生前没少祸害村里,死后还害得大家感染瘟疫差点儿全村覆灭,无论他是失足掉进井里淹死,还是被人所杀,都是他活该,从此村里就少了一个祸害,大家也不用再防备他了,戴强胜干嘛阻止县令大人结案?尤其戴强胜和廖小富的关系很不好,如今廖小富死了,他不是应该高兴么?
戴强胜慌忙跪地,脸上一派正气和真诚:“草民不敢!草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请大人明察!”
“说来听听。”萧洪涛不怒而威。
慢慢转动着腕间的碧绿玉镯,杨梦尘面容沉静,深邃清眸不动声色地在廖家婆媳和戴强胜之间流转。
平时见了村长和里正,戴强胜都很紧张害怕,何况是县令,周围还有一群手执兵刃的衙役,他自然胆颤心惊,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大人请看!这井口有木架子挡着,而廖小富身长约八尺,即便是喝得烂醉也不可能掉进水井里,最重要的是,廖家在村子东边,水井在西边,从村口回廖家根本不会经过这口水井,很显然廖小富是死后被人扔进水井里的,还请大人明察秋毫,找出凶手,还廖小富一个公道!”
金泉村人个个睁大眼睛,象看怪物似的看着戴强胜,居然为一个泼皮无赖讨公道,他吃错药呢?
“你说的有道理。”萧洪涛剑眉微蹙:“不过刚才你们村的人说,跟廖小富之间仅仅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人有杀人动机,而你住在廖小富隔壁,那你可知道廖小富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以致杀了他,还移尸扔到水井里,从而祸害全村人?”
偷偷侧目看了廖家婆媳一眼,戴强胜眼底闪着得意和阴狠。
廖家婆婆始终面露悲伤,仿佛没有看到戴强胜的目光,可抓着儿媳妇胳膊的手越来越紧,充分昭显出她的紧张和慌乱心绪。
而方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然浑身轻颤,若不是紧靠着自家婆婆,只怕已经跌坐在地。
将三人异样看在眼里,杨梦尘眉头微蹙,眼神深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回大人,据草民所知,廖小富从未与人结下深仇大恨。”戴强胜沉思片刻后回答:“只是……”
“只是什么?”萧洪涛追问。
戴强胜故作一脸为难不忍地看了看廖家婆媳,这才缓缓说道:“廖小富被杀的一个月前,那天草民正好在家,听到隔壁又传来打骂声,有心想去劝解,却听见廖小富怒骂廖家娘子不守妇道,背着他跟木松林勾搭成奸,草民……”
“戴强胜,你再胡说八道,老婆子就撕烂你的嘴!”廖家婆婆厉声打断戴强胜:“村里谁不知道,我儿媳妇温柔贤惠,孝顺懂事,整天忙着操持家务,连跟村里的媳妇姑娘唠家常都没时间,见了男子更是远远避开,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你敢污蔑我儿媳妇,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放过你!”
“娘,请恕儿媳不孝,不能给你养老送终,来世儿媳还要跟你做婆媳,儿媳一定好好侍奉你!”方琴猛然跪地给自家婆婆磕了三个头,然后决绝撞向水井上的木架子。
海棠早就得了杨梦尘的命令,一直注视着廖家婆媳,故而及时救下了方琴,惨剧才没发生,将方琴交给廖家婆婆后,又退回到杨梦尘身边。
紧紧抱着儿媳妇,廖家婆婆老泪纵横:“琴儿,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二蛋也不活了!”
“娘……”方琴泪如雨下,苍白面容布满绝望和悲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后,一面庆幸廖家娘子还好没事,一面谴责戴强胜。
尤其金泉村人,廖家娘子的为人他们最清楚,木松林也勤快憨厚又不多话,两个人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现在戴强胜却信口雌黄诋毁两个人的名声,还险些闹出人命,简直太过分了!
面对众人的谴责,戴强胜慌了:“这是我亲耳听到廖小富说的,我没有胡说!况且廖小富对廖家娘子不好,而木松林住在廖家,我好几次看到两个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要说两个人没什么,鬼才相信。”
“老婆子跟你拼了!”廖家婆婆松开儿媳,满面愤怒地扑向戴强胜,幸好几位老妇人拉住了她,廖家婆婆挣脱不开,只能大声质问戴强胜:“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们?难道非要逼死我们,你才甘心么?”
方琴晕倒在一个妇人怀里,杨梦尘急忙上前施救,好半天才慢慢苏醒过来,看着杨梦尘,满目空洞和凄楚:“杨九妹,你又何必救我?我名节已毁,倒不如死了干净!”
“死很容易,但你想过你婆婆和儿子么?他们已经没有了儿子和父亲,你忍心他们以后无依无靠么?”杨梦尘淡淡地问,声音几近冷漠。
方琴一怔,继而和自家婆婆抱在一起无声痛哭。
众人见状无不心生同情,甚至有感性的妇人掏出帕子抹眼泪。
而戴强胜一脸委屈,眼底却划过一丝得意和狠毒,蓦然看到杨梦尘扫来的深邃目光,不禁心头一凛,慌忙低下头。
杨梦尘看着戴强胜清泠道:“说吧,你特意说出这件事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猜测,那天廖小富很有可能撞见了廖家娘子和木松林的丑事,所以才会那样毒打廖家娘子,而廖家娘子和木松林怕奸情败露,又想长久地在一起,干脆合谋杀了廖小富。”
“你可曾亲眼看到他们杀了人?”
“没有。”戴强胜摇头:“不过当天半夜,我起来上茅房时,无意中看到廖家娘子和木松林鬼鬼祟祟地从廖家出来,还抬着一个很沉的大麻袋,想来大麻袋里应该是装着死了的廖小富,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廖小富,村里有人问起来,廖家人说是去镇上赌博一直没回来,我虽然有所怀疑,但是没有证据,才瞒着没说出这件事,没想到他们果真杀了廖小富,还将尸体扔到了水井里。”
杨梦尘挑了挑眉:“这么说,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啰?”
“可是除了廖家娘子和木松林,谁还会杀廖小富?”戴强胜狡猾地反问。
“假如真象你所说的那样,是廖家娘子和木松林杀了廖小富,他们为什么不就近掩埋尸体,反而扔到离家这么远的水井里,导致全村人因此感染瘟疫,莫非廖家娘子和木松林跟全村人有仇怨?但看村里人对廖家的态度,也不象是有仇怨啊,这又如何解释?”
“这……”戴强胜无言以对,杨九妹表面看似温和无害,实际上却狡诈奸猾,逼得他根本无力招架,不过小有聪明的他立即转移目标:“廖家娘子,你敢不敢当众对天发誓,说你没有杀廖小富?”
方琴脸色倏然变得雪白,目光闪烁,紧咬着的双唇苍白无色。
众人心头咯噔一跳:难道真是廖家娘子杀了她丈夫?
“是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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