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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被哥哥撕扯着回屋了,门强硬地关上,一顿扑打中逐渐安静下来,剩下哀哀辱骂。
外间屋一片沉寂。
父亲盘腿坐在炕头,双肘杵在膝头,头几乎低到膝盖上,他要撑不住的样子。
大姐抱着二宝垂泪,外甥紧紧的贴着她后背。
妹妹趴在炕上,把脸埋在两手间,
红梅脸冲墙躺着。
姐夫坐在门槛上。
头半夜他们就这样过来的,后来,父亲抬起头轻声说:“睡吧”。
沙丁鱼罐头又各就各位。
第二天的晨曦在惨淡中来临,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人们心情如何,太阳照常升起。
红梅要上班,父亲没好气儿的说:“家里这个样你还有心上班?晚一会走,我有话说”。
经过一夜的思索权衡,他决定牺牲女儿们以保家的安宁。
他的面前是他的三个女儿,他冷冰冰地说:“你们三给我听好了,还有外面那个,你们加起来四个也赶不上我一个儿子。
我儿子就是我的天,你们有什么委屈也得受着”。
他这番讨好谄媚里间屋能听见,能否领情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们沉默着,妹妹幽幽地问:“你儿子是天,你女儿是啥,爸”?
妹妹的大眼睛平静得令人难过。
父亲的威严在女儿们面前从来是不容质疑的!
他认为闺女们听他说就好了,质疑什么?
他正一肚子气无处发,对着妹妹吼着:“不愿意呆你滚”。
妹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突然撒腿跑出屋。
大嫂没打跑她,父亲一句话她跑了。
没人出去追,觉得她躲哪里哭够了就回来了。
红梅在厨房做饭,她没怎么做过饭,忙活了好久好歹弄熟了。
饭菜终于端上了桌。
她给大姐盛了一碗饭菜,大姐果然饿虚脱了,颤抖着手端起碗。
她刚要吃,就见大嫂来到饭桌边,她腋下夹着二宝,把一个空盘“咣”墩在桌上,在大家沉默地注视下,她把饭勺插进菜盘底部挖出来一大勺菜扣在盘里,接着如法炮制扣了两勺饭。
一手夹着二宝,一手端着饭菜将那屋门踢开,然后用脚带上。她自己吃去了。
桌边的人默默地拿起筷子。
父亲的息事宁人根本不管用。
吃完了饭,大姐和红梅同时意识到,妹妹还没消气吗?还没回来!
大姐觉察到不对劲,说:“你出去找找吧,别气性大想不开”。
大姐这么一说,红梅吓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来到梨园里,梨园空荡荡,她走到里面大声喊:“黄梅!老妹儿!”
但惊起了几只鸟却不见妹妹的身影。
她慌了,她多希望妹妹突然从树后转出来,幽幽地说:“我在这里呢,我才不傻呢”。
可是每棵树都孤独的站着,冷冷地站着,没有她的妹妹!
她跑到大舅家,老舅家,明知道不会在那里,但依然不死心。
老舅也加入到了寻找,是他很快弄清楚妹妹没在村里任何一家。
到了下午,妹妹还没踪影,妹妹真的不见了。
父亲慌了,他在自家口粮田里来回找好几遍,他乖巧的小女儿经常在那里挖菜,拔草,经常红头胀脸地从秧苗里站起身,说:“爸,我挖菜都是在咱家地,这样还能除草”。
父亲失声呼唤:“老闺女。爸错了,爸没办法啊,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都疼啊,别吓唬爸,爸够难的了,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真的不懂事了”。
可是懂事的妹妹这回真的不懂事了。
夕阳落山了,黄昏来临了,晚霞消退了,夜幕降临了,妹妹还是无影无踪。
大家茫然无绪,乱头苍蝇的找,没有任何结果。
抱着一个个希望去然后失望的扑空。
妹妹彻底失踪了。
那一夜,外间屋的人无不牵肠挂肚。
但哥嫂不以为然,哥哥直率地说:“你大嫂老姨分析是对的,她那么大了还怕丢?她能跑哪儿去?是你们串通好了整事”!
大姐终于发狠了,她对哥哥说:“老妹真的有什么闪失,我跟你们没完”。
父亲失望地幽恨地盯着他,他讪讪地退回那屋去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出发了,他踏上了找妹妹的路,红梅只得请假陪同。
父亲说:“去你姑家看看”。
他们坐火车来到县城。
她知道姑姑家在县城边菜社,她和妹妹谁都没去过姑姑家,更别说见面了。
父亲和姑姑这对亲兄妹不知发生过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妹妹能投奔姑姑去吗?
她跟随父亲往姑姑家走,走着走着,她发现竟然走进了十道街,经过别墅区,经过小吕家地质家属区,来到后面一片农村住宅。
在一座低矮的瓦房前,隔着矮矮的砖墙,父亲说:“这是你姑家”。
她蓦然升起一股希望,希望妹妹在这里。
屋里静悄悄,再一看房门上着锁。
父亲转到房后,房后是一片平坦的菜地,拔下来的菠菜堆积成山,一看就是不要了的,有的田垄上正长着豆角秧苗,有几寸高了。
在远处一个菠菜垛旁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她个头不高,一双红肿的眼睛正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父亲说:“看,那就是你姑姑”。
父亲踩着松软的田垄,往姑姑那里走,姑姑终于看清了来人是她哥哥,也往父亲这边来。
她们在地中间站住了,相隔一米,姑姑没有惊讶,平淡地问:“你咋想起到这来”?
父亲为了找到孩子,什么顾虑都讲不得了,他实话实说:“老闺女和她嫂子闹矛盾我骂了她,她就跑了,到你这来了吗”?
姑姑审视地看了父亲一眼说:“没有”。
父亲无心再待下去,他转身走了,姑姑站在那里没动,但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她怨怒地看着父亲说:“孩子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跑呀”!
父亲往地头走,在他们转回到房前之时,红梅回头看了眼,姑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她匆匆见一面的姑姑没和她说一句话,她又辞别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妹妹,父亲这辈子不会领她来的。
她们走在中央街上,路过军人招待所,路过街心花园,哎,她如百爪挠心,太难言了。
她一边走一边想,大姐和哥哥是不是正在走姑姑和父亲的老路?
大姐会原谅哥哥吗?妹妹会原谅大嫂吗?而她会原谅所有人吗?除了二姐和妹妹?
将来他们是不是也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天桥,来到车站前,父亲平静地说:“饿了吧?咱们吃午饭”。
他们在一家馄饨铺各要了碗馄饨。父亲都吃了,出了馄饨铺,回去的车还早,他说:“我去理个发”。
他们随便进了一家理发店,父亲几乎是人生第一次在理发店理发,平时都和是同事们互相理。
在寻找妹妹的路上他的头发这么多年才得到一次专业待遇。
他的头发理完了,鬓角的白茬更明显了,他照了照镜子,点点头说:“嗯。不错”。
她觉得父亲好怪,出来找妹妹竟然有这么大的闲心。
父亲没有回家,而是买了两张去省会的车票。
他要去省会那几个亲戚家找妹妹。
火车向省会奔驰,父女两相对而坐,父亲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从车窗可以看出很远,平原沃野上小苗刚出齐,夕阳把大地染上一层金辉,生机勃勃的春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那么令人惆怅,此情此景使他们父女更是百感交集。
出了车站,父亲说:“去你大姨家”。他指的是表姨家,妹妹小学时在她家待过一寒假,难道她能跑这来吗?
这是最后一站希望了。
他们在万家灯火里辨认表姨家门时,那种渺小和无助沉沉地压在心头,每一扇窗里都安居乐业,只有他们在寻找离家漂泊的孩子。
他们试了好几家,都被告知:“不是”。
父亲在几栋楼间徘徊,他说:“凭记忆就在这一片,不行就挨个门试”。
他们运气很不好,试了十多家都不对。
最有价值的一次是,里面的主人把门打开一道缝,好心告诉他们:“贾师傅不在这栋,你到前面大水罐后面那栋看看”?
父亲来不及道谢,门关上了。
他们的目标明确了,找大水罐。
父亲轻轻地敲了敲一扇房门,里面传来:“等一下”。
父亲回头兴奋地说:“你大姨夫的声音”。
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位清矍的老人,正大姨夫,他身后的厅里坐着大姨,大姨夫热情的把他们让进去了。
大姨瞧着他们的脸走过来,惊讶地问:“快点里面坐,吃饭了吗”?
父亲说:“吃过了”。
大姨看着红梅一脸倦容,说:“到小超房里睡吧,那两个不省心的玩意儿离婚了,房间空着呢”。
大姨领她进了小卧室,除了一张大床几乎转不开身,她疲倦极了,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睡了。
这个曾经的新房不承想会接待一次这样的旅人。
在她辗转翻身间她听见父亲和大姨夫妇还在聊天,他们窃窃低语,但听得出来谈的正是家里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父亲以他认为的公允评论孰是孰非:儿媳妇不全错,闺女们不全对,错就错在不该往一块挤,就像合窝的猪,凭本性厮杀。
大姨夫妇唏嘘不已,在嘤嘤嗡嗡中她又睡过去了。
早晨在睡意朦胧中,大姨附在红梅耳边叫她说:“昨晚我们打电话问过那几家了,老闺女没去她们那里。
你爸说早车走,为了你们找妹妹,就不留你们了,那就得起床了”。
红梅赶紧起身,大姨并没离开,她轻轻关上屋门,又附在红梅耳边说:“我们和你爸昨晚聊了很久,他反复自责说:‘老闺女那么小就没妈妈了,我好不容易带到这么大,却把孩子弄丢了,真的丢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哪有脸见她们的妈妈啊”。
大姨说的话红梅懂了,她说:“怪不得我爸一路上那么平静,平静的反常,他还理了头发”。
大姨眼圈红了。
她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她又说:“我们开导他了,市里没有回家等等,也许哪一天就回来了,见不到父亲你让孩子又咋活”?
父亲和红梅出了大姨家门,外面下起蒙蒙细雨。
他们冒雨走到公交站,父亲用整只手抹了把脸,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们在中午时到家了,家里出奇的消停,大嫂去她姨家了,孩子都带去了。她们一晚上没回来。
父亲哪里也不去了,他在家平静地等,等待小女儿回家。
大姐吧嗒吧嗒掉眼泪,她一遍遍回忆:“老妹跑出去时穿的多破呀,穿的是我学裁剪练手的粉红上衣,翻领的,里面就是个背心,裤子绿色带细格的,也是我练手做的,这身衣服都旧了,脚上穿的还是我做的黑布鞋,喂猪喂鸡鞋面上沾满了食渣,脚上没穿袜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没穿袜子,那么大的姑娘就这么跑出去了,这么多天在哪里啊?急死人了”。
大姐边回忆边流泪,她说:“她身上有钱吗?怎么可能带钱?傻孩子”。
红梅劝大姐:“坐月子不能哭,你流多少泪了,别哭了”。
说着她也泪水涟涟,大姐自责说:“我不回来生这个孩子,老妹不能受这么大委屈,我有啥脸啊”。
第二天是周日,妹妹不见的第四天。
一上午在等待中过去了,午饭马马虎虎的吃完了,大家心中对这一天不抱希望了。等待久了就把等待变成了习惯。
她们期待下一个黎明,总觉得黎明才能带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