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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上旬放暑假了,暑假前一天意外来了工资,七月份的。
赶在放假前开支,这也太善解人意了。大家简直不敢相信有这好事,因为六月份刚开完没几天。
她把两个月工资,190元整齐地放在炕上,推到父亲面前。
父亲激动地看看她,看看钱,双手捡了起来,一张张数了一遍,抬起头说:“把我的加上,修房子够了”。
她倾囊而出,口袋里一分钱没留。反正放暑假了,开学又来钱了吧。
父亲大张旗鼓地修房了,后墙窟窿堵上了;房盖铺上了崭新的油毡,油毡缝隙用沥青油弥严了;
屋里的天棚用木片做了悬顶,之后就是她和妹妹的活了。
姐妹俩熬了一大盆浆糊,用报纸糊两个屋的棚顶。
累得脖子酸胳膊酸,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又有了起码的尊严,她们觉得值了。
放假修身,也养心,更是疗伤。
天气好的上午,她把小白猪赶进梨园深处,地上铺块纸板一坐,把小说摊在膝盖上,一边放猪一边看小说。
小白猪是正月里新买的,吃糠咽菜竟然长得圆润肥胖,它比较粘人,专门围着她吃草,一口口捋下娇蓝色的小花,看着令人心疼花的命运。
她经常出神地注视着小白猪,它无忧无虑的一生谁能说不幸福呢?
梨园像是世外桃源,她隐身在这红尘之外,但控制不住地总去想“前尘往事”,心底就慢慢地泛起苦涩,感觉嘴都是苦的,她越来越觉得被抛弃的人是她。
曾经海誓山盟说走不也就走了吗?
“可见多么绝情!
好吧,算你狠!”
这些想法潮水般涌来,潮水般退去。
心里留下的是一片片沙漠。
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坐在炕琴前捋东西,最后一次捋的是那个大书包。
书包里,最令她不能承受其重的是:一只英雄钢笔;十六封信;一个热水袋;一枚银戒指;最后是那个粗糙的纸盒,里面是风铃。
这几样东西按时间顺序述说着一个甜蜜忧伤的故事。
她猜测留在他那里的她的所赠是:十五封信;一方花手绢;一个围脖;一本“勿忘我”日记;与她还有关系的是,那幅红梅,血染红梅。
她把书包塞进了炕琴柜门,一切尘封那里吧。
而他手里那些东西是什么命运?被丢弃还是……?她想象不出,随他便吧。
他这个狠心人,绝情人!
一样相思两处闲愁。
凌晨两点半,他起床了,穿一身平常衣服,戴了顶草帽,他站在表哥家大门外等。
表哥准时打开房门,套好毛驴车,赶着毛驴出了村。
后半夜的天空星光点点,像巨大的穹庐罩着大地,罩着一片静谧的瓜田。
瓜田中央一个蒿草窝棚静默着。
表哥说:“我爹给我看瓜,那么大岁数了,比我卖瓜还辛苦”。
他把毛驴车停在地头,走进瓜地,布莱克挎着筐跟随。
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人披着褂子钻出窝棚。
老人眯着眼向他们望了望,沙哑着声音:“摘瓜呀?昨儿都卖啦”?
表哥回答着他,和布莱克往瓜田中央走,藤蔓间滚着一个个淡白色的东西,这就是香瓜,扑鼻甜香在夜深人静时更浓稠。
表哥弯下腰开始摘瓜,布莱克把瓜拾起来装在筐里,他一筐筐挎到地头,倒进毛驴车斗。
毛驴车为了装瓜做了些改变,四周竖起三四十公分的围挡,他们每天都要装满车斗,每天也要把瓜都处理完。
东方露出了晨曦,他们的毛驴车离开了瓜田。
路过家门口时,表嫂捧个毛巾包走出来,往瓜上一放,说:“你们俩的早饭,一会儿再往瓜棚送”。
表哥往车前辕板上一坐,他们出发了。
他们赶的是沙塘子集。
沙塘子镇从铁路沿线看在卧龙下一站。
从他们村出发,走斜线,18里路。
往沙塘镇赶集的小货车,毛驴车,面包车络绎不绝。
在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时,这条路上忙碌起来了。
买卖人的辛苦自不必说。
布莱克坐在围挡外的一个空里,他需要抓着围挡才稳定,毛驴颠颠跑着,他不抓着东西会被颠掉下去。
表哥大声说:“虽然起大早,可是比冬天强多了,冬天真冷啊”。
过一会儿,表哥又说:“一会儿太阳毒起来,又得晒够呛”。
一放暑假他就和表哥卖瓜,自卖瓜以来,他干活卖力,卖瓜入门,除了吆喝就是沉默寡言。
表哥总没话找话和他说。
清晨这一刻是很惬意的,晨风凉爽拂面,满车瓜香,毛驴哒哒。
田野变换着节奏,黄豆地,苞米地,高粱地,谷子地,再黄豆地,每种作物都生机勃勃,大地孕育着丰盛的粮食,他们又送一车香瓜来了,人们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一个小时后他们接近沙塘子镇,沙塘子和卧龙结构差不多,但沙塘子是卧龙的几倍大。
街道两侧楼房随处可见,中间柏油路更宽阔,作为集市的街道也更长。
他们从马路东口进入,这里就像城门要塞,所有这个方向的赶集车辆都汇聚而来,车头接车尾,徐徐而行。
卖服装的在挂衣服,卖鱼的在拎起水桶倒水,而这还不是最繁华之处,毛驴车还在往里走。
布莱克在车后跟着,表哥要找到满意之处安营扎寨,但中央街两侧都被占满了,表哥回头嘀咕:“咱们今天有点晚了,都是摘瓜耽搁了”。
中央街上陆续有路口通向胡同,别无选择时只得进胡同。
他们只能如此了。
他俩车斗掉转方向冲外,这样赶集的人只要一侧目就能看见路口有个卖瓜车。
很快又有一个瓜车经过去,表哥看着那辆车尾说:“他也找不到地方了,咱们这样的地方他都不容易,他只有排到大边上去”。
安顿好了车,这时还不到上人高峰的时候,表哥拿过毛巾包,里面是一个超大铝制饭盒,打开盒盖,一半二米饭,一半茄子炖土豆,二米饭压了又压,勺子插进去都费劲。
表哥笑着说:“这娘们真怕咱俩吃不饱啊”。
他把饭盒向布莱克伸过去,布莱克摇摇头,“我不饿”。转过身倚着车当做休息。
表哥大口大口吃起来,把饭盒刮得咯吱咯吱地响。
不一会儿饭菜还剩一半,他把这一半饭又递过去,“吃完了有力气”!
不见反应,表哥扣上饭盒盖,说:“那就啥时饿啥时吃”。
表哥对他的心事摸索出个大概,和他在一起出摊时间不短了,能不知道吗?
表哥还替他当过二黑家长送过肥鸡和鞭炮呢。
过来人啥不懂啊!具体情况没问,问了他也不会说,表哥就不经意之间开导他几句。
表哥擦擦嘴巴,说:“你辛苦点也对!小伙子娶媳妇哪能不花钱?谁家大姑娘白给咱们”?
看着他的背影又说:“快点攒钱吧,攒够了有底气去求婚,没钱说啥都白搭”。
夏天的集市高峰来的早,顾客也不想挨晒,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态六七点钟就出门了。
集上已经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表哥装了一筐瓜,说:“你往前走几步,把筐放正街面上,你站筐那卖,有人买就喊我”。
他就挎一筐瓜走了过去,刚放下筐,有人大声嚷嚷:“你咋卖货的?挡住我了”!
他赶紧拎起筐再往街心凑凑,最后等于站在了街心,把瓜筐摆在脚边,人们从他身边蹭来蹭去,嫌弃地皱着眉,觉得瓜筐碍事。
他只得挎起来,这样果然不招人嫌弃了。
但这样还不行,别人以为他是买来的瓜。
他得吆喝!
他放开讲课的嗓音吆喝:“新摘的头蔓瓜啦!早晨新摘的香瓜,各个甜啊,头蔓瓜”!
卖瓜的不止他们一份,自卖自夸之声此起彼伏。
他挎着筐转动着身体,朝向更多的顾客。
终于有人停下了脚步,打听:“这瓜多少钱啊”?他赶紧招呼说:“那边车上都是,那边”。
顾客果然发现瓜车,表哥赶紧招呼过去了。
他挎着筐继续吆喝,有人打听他就让到瓜车那里。
他就像是打广告,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他挎一筐瓜站了那么久,胳膊酸了,嗓子冒烟,但依然积极地宣传着。
表哥那边生意热闹,一份接一份应接不暇。
红日当空,干巴巴地烘烤下来,柏油路反射着燥热,这样的温度就像驱赶棍,赶集的人潮水般散去了。
瓜卖掉大半,表哥伸手在车里扒拉几下,拿出一个瓜来,不起眼的样子,他在衣襟上蹭蹭,然后举起拳头照着瓜“开瓢”。
手落瓜裂,他掰做两半,米白色的瓜肉闪着亮星牵连黄色的瓜瓤。
布莱克接过一块,这是他一天中才开始吃东西。
表哥说:“走,下屯”。
这是他们每天的必然环节。
两人说走就走,收好杆秤和筐,整理一下毛驴鞍套,牵着它上到大街上,从沙塘大街东口原路出去了。
他们信步进了一个屯,刚一进屯,表哥就吆喝起来。
毛驴走得很慢,他们得给卖主出来的时间,走到村里一半时,就见有人等在门口了,靠在瓜车上一顿扒拉,拎回几个瓜,下午就只有这样零售了。
“卖一个少一个,今天比哪天摘得都多,剩的比哪天都少,晚饭前差不多都能折腾出去,剩下的可以便宜处理了”。
他们这样窜了好几个屯,当夕阳卡在地平线上时,一车瓜售罄。
他们收工了。
母亲给他熬了一碗汤,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吃完。
吃完饭他来到井台,压了几下杠杆,一股清澈的井水流泻而出,他把头伸在水下,让那来自地心的清凉冲洗一阵,然后洗了头发,胳膊和前心后背,一边擦着一边回屋。
回到自己房间,把枕头往炕上一扔,倒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