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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看贾赦颤颤巍巍,全福并几个小幺儿赶紧地团团围住贾赦,似乎捧着一碰就坏的琉璃般将贾赦送到贾母院子里去。
贾母这会子正无精打采地琢磨着是否将宝玉再接回身边,若没宝玉在身边,虽有个活泼烂漫的湘云,到底寂寥了一些,正歪在炕上有一句每一句地跟迎春商议着今年的家宴如何摆,便望见贾赦被人簇拥着颤颤巍巍地进来了。
“老太太,是不是过了两三年,老太太就以为儿子活该被二弟活埋了?”
贾母正心不在焉,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道:“你又是说的什么话?”
迎春也赶紧收了账册,搀扶着贾赦在贾母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什么话?原来宝玉的先生,是周瑞的女婿推荐来的!这么着,二弟可不就是死不认错,还跟周瑞那些走狗爪牙私下来往么?!”气愤之下,贾赦咳嗽一声,当即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喘气。
贾母见他劈头盖脸地就来问罪,登时气噎,冷笑道:“琏儿才回来,你就要生事?你二弟唯恐你出事,巴不得早晚上香祝你长命百岁呢。”
“左右欺负我不得老太太的宠罢了。”贾赦不敢再跟贾母硬顶,偏过头,越发有意地呼哧呼哧喘气。
贾母怒极反笑,看贾赦这无赖模样,心里万分庆幸贾琏回来了,不然这个家还不散架了?又望见贾政微微弓着身子进来,不等贾政请安,就问:“你又跟周瑞那下流种子来往了?”
这大半年,贾政过得不比贾赦轻松,被贾母这么一问,登时就去看贾赦,望见贾赦双眼浑浊地瞪他,忙辩白道:“儿子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这么问,儿子……”
“那贾雨村是周瑞女婿荐来的,立时打发他走。”贾赦不等贾政再辩驳,就打断贾政的话,又踉跄着起身跪到贾母跟前,两手按在炕沿上,“求老太太为儿子做主。”
“……那贾雨村打发走吧,家和万事兴,宝玉去梨香院里读书,左右珠儿也在梨香院里教书,难道珠儿的才学比不上那贾雨村?宝玉还小,颠簸不得,再送到我这边吧。”贾母只觉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此举正好再将宝玉接到身边。
贾赦并不在意宝玉住过来的事,只是见贾母站在他这边,就得意地去看贾政。
贾政涨红了脸,双手藏在袖子里握着拳头,只觉贾赦太过欺人太甚,竟然不给个缘由就叫他打发走人。
贾政气得两眼发涩,又看贾赦假惺惺地问候贾母身子,贾母也顺势体贴贾赦,俨然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心中越发悲苦,只觉贾母开始偏心贾赦了,竟然为了个无中生有的由子就叫他打发人,于是不甘心地道:“那贾雨村气度不凡,非久困之人,他也姓贾,儿子的意思是干脆跟他连了宗,若叫他再做官,也能帮衬着咱们荣国府……”
“非久困之人?那人是你媳妇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兴的好友,这非久困之人的话,莫非也是周瑞教导你的?你怎会不知道那周瑞是个怎样的无耻小人,专一爱教唆主子干些杀兄的事!”贾赦咬牙切齿地道,素日里不提,就连他也险些忘了这事了。
贾政听到杀兄二字,眼皮子跳个不停,只巴巴地看向贾母,见贾母也不言语,这才不得不灰头土脸地退出去,出门坐了轿子出了荣国府东角门,再看自家那黑油大门,莫名地就觉委屈,进了家门先去书房里去,去贾雨村教导贾宝玉的书房外略瞧了一眼,如何看贾雨村都是个安贫乐道、满腹经纶的人才,犹豫踌躇一番,终归不肯得罪贾母、贾赦,便叫了贾雨村出来说话。
贾雨村颇有些忐忑地想莫非贾政要追问他一大早去警幻斋的事?思忖着如何光风霁月地敷衍了贾政,就听贾政无地自容地开口问:“贾先生与那冷子兴是个什么来往?”
贾雨村大吃一惊,心道贾政怎忽然问这个?他并未跟什么人提起这事,贾政是如何知道的?反问道:“老爷为何有此一问?”
贾政含糊道:“你且坦白告诉我就是。”
贾雨村忙道:“这冷子兴是哪个?晚辈对这名字闻所未闻。”
贾政既然在心里认定了是贾赦无理取闹欺负他,就也不再追问贾雨村,只苦笑道:“定是大老爷为作践我,有意拿了你做筏子呢。只是如今他既然发话了,我也不好留你,你可有个落脚的地方?”说着,因与贾雨村惺惺相惜,只觉他也跟自己一般虽光风霁月却处处遭人刁难,便叫小厮去王夫人处拿五十两银子来,亲手交给贾雨村。
和煦的阳光洒在贾雨村身上,贾雨村不由地瑟缩了一下,反复回忆,都记不得自己在贾琏跟前有什么破绽,疑心是哪个多嘴将他跟冷子兴的来往说了,心里打起鼓来,既然那边知道他跟周瑞的女婿来往,自然要防着他了,如此,怕他留在荣国府也没了大展拳脚的机会,又惦记起宁国府来,只说:“晚辈也不好叫老爷为难,既然如此,晚辈只得去了。只是,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晚辈才收到家书得知家中长辈病重须得医药钱,如今是捉襟见肘,偏前几日出门偶遇宁国府的蓉哥儿,听说东府一宗的老太爷因琏二爷高中了就闹着要专心留在家中教导孙子读书,如今缺了个先生。晚辈想暂去那边教几日书,以解燃眉之急。但想着尊府与那边不大和睦,因此也不敢贸然过去。”
贾政忙道:“这与你不相干——细说起来,与我也不相干,只是琏哥儿生了个孤拐的性子,闹得与那边面上不好看罢了。私底下,珍哥儿还是十分敬重我的。待我写了一封荐书,你拿了去给珍哥儿看。”说罢,立时回房令贾雨村帮着研磨铺纸,提笔便给贾珍写了一封书信,又拿了他的帖子,再将自己手边零碎的一二十两银子一并给了贾雨村。
贾雨村略谢了一谢,只说“若日后老爷再叫我回来,雨村定然不会推辞”,便出了贾赦书房,收拾了寥寥几件行礼,出了贾政家的黑油大门径直向东去,在宁国府门上将贾政的信与名帖送上,不多时,就有人请他入内与贾珍相见。
贾雨村自己个拿着行李,坦然地随着小厮向前去,路上拐角处依稀听见有人叽咕一声“白发了……百万的财,还心疼给我的那一星半点……”,不禁立时向说这话的地方望去,见绕过一道岐山石的石嶂,迎面过来了两个手上甩着锦绣钱袋子的俊秀小爷,忙问了一声好。
来人是贾蓉、贾蔷,这二人乍然望见个布衣穷儒进来,略怔了一怔,也不理会他,兀自兴高采烈地去了。
贾雨村心头盘旋着那句发了几百万,强按捺住心头的疑惑,又盘算着既然宁国府白得了一笔银子,倘若贾珍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材,贾珍未必不会费些银子替他疏通官路以叫他成了他的左膀右臂,这般想越发觉得出了荣国府是因祸得福。
且说贾雨村慢慢进了贾珍书房,果然见那贾珍一脸喜气,十足地发了横财的模样。
义忠亲王一死,白得了义忠亲王府钱财的贾珍颇为豪放地坐在太师椅子上,看过了贾政的书信,并不考校贾雨村才学,就开口道:“族里老太爷见隔壁琏哥儿出息了,一心要回家教导孙子用心读书,我已经许了他一年白给他二百两银子了。雨村先生且稍稍休息,待过一二日,便可去家塾中教书,那边屋舍颇多,雨村先生且住在那边就是。”
贾雨村答应了,见贾珍并不肯与他多说,甚至连见面礼也不曾给就将他打发出来,心里很有些悻悻然,目不斜视地跟着个带路的小厮向外去,思量着这珍大爷与贾政不同,不是个爱跟人谈文弄墨的,日后该想个法子亲近他才是,出门上了马车,走了不到一里地,便进了那建造在宁国府一宗族产房屋中的家塾。
贾雨村并不如何关心所住的屋子,见留给他住着的是一明两暗三间还算干净的屋子,便转身去家塾里转,见今日家塾里并无子弟来读书,里头只有寥寥几个洒扫、管茶饭点心的粗使下人在。
粗粗一逛,贾雨村便挑了一个看模样十分机灵的,打赏他一角碎银子,请他为他烧一壶好茶,自回了房中对着简陋屋舍等待,待那下人送了茶来,便与之攀谈,三两句后,问得家塾中并没什么要紧的爷们来读书,不过有个宁府正派玄孙贾蔷在。
贾雨村问得贾蔷年纪,琢磨着那贾蔷当是方才在宁府所见之人了,立时打定了主意先与贾蔷好生来往,待将宁府中事——尤其是几百万财的事打听个一清二楚,再谋后路。既然在这边家塾中安顿下来,又唯恐冷子兴不明就里暗中向贾政家里寻他在贾政面前露出破绽,左右无事,便请这家塾中下人替他租了一顶轿子,又坐着轿子慢慢地向冷子兴家中去。
不想进了冷子兴家中,先望见院子里周瑞吃醉了酒满脸醺红地掐着腰东倒西歪地站在房门前骂道:“混账东西,昔日仗着我的势,白发了多少财,如今向你借个一二十两给你小姨做嫁妆你还推三阻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是哪门子左拥右抱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
贾雨村并不言语,只看周瑞家的并冷子兴内人周氏推搡着周瑞叫他回房歇着去,径直随着小厮进了冷家厅上坐着吃茶。
冷子兴见了贾雨村,不免道:“惭愧得很,偏叫你遇上了。足足有两年快三年了,我一直当亲爹亲娘一样供养着岳父岳母一家,如今他们家嫁女儿,还要我出了棺材本!”
贾雨村心知那周瑞是一朝落势被女婿怠慢今日借着酒力才敢骂出来,也道:“冷兄乃是潜龙,昔年贱内也是这么着慧眼识英雄,与我才有一段姻缘;料想令小姨也是慧眼如炬呢。”
这句话正合冷子兴心意,只听他道:“你这话果然不错,这半年我那生意难做,内子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埋怨我不精明见我钱赚得少了,也不如早先那样相敬如宾了。亏得小姨贴心安慰,早晚茶饭春秋衣裳帮着照应,不然,我这有家有口的,反倒被埋汰成没人照顾的光棍了。”因又问贾雨村为何过来。
贾雨村将被贾政辞退如今在宁府家塾教书一事说了。
冷子兴拍手道:“不妙!”
这么利落得一声,震得手边茶几上茶碗里的清茶荡漾起阵阵涟漪。
贾雨村纳罕道:“这怎么又不妙了?我先前听你说,那政老爷是个迂腐不堪不管银钱的,那珍大爷反倒是个手上散漫、爱结交、喜排场的。”
冷子兴再三摇头,只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珍大爷是有银子,可你看他娶儿媳妇那日,场面何等得大,偏他只赶在儿子娶妻前,给儿子买了个黉门监,那黉门监才费个几两银子?在王公侯伯家里说出来,还不够丢人的呢,多使一二百两银子什么体面的官买不来?可见珍大爷是专一爱在玩乐上在体面上费银子,什么儿子前程、祖宗基业,他哪个也不放在眼中。倘若你此时有些权势能助他玩乐,他自然爱跟你来往。不然,他怎会将你放在眼中?政老爷还罢了,爱附庸风雅,你能投其所好;如今,你怕是投不了珍大爷的喜好了。”
一句话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在满腔青云志气的贾雨村头上,贾雨村心里凉到底,那贾珍连自家儿子的前程都不肯上心,哪里肯为他的前程出一分力气?为难道:“如今才进去,却不好辞了出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冷子兴再三为贾雨村惋惜,因天晚了,便留贾雨村在家中住下,二人秉烛夜谈;左右明日无事,况且贾雨村也觉冷子兴言语颇为通透,当即便留下,夜晚时见冷子兴内人悻悻地勉强撑着笑脸领着妹子来添酒菜,便明白那周瑞服了软,愿意将小女儿许配给冷子兴做二房了,于是便又祝贺冷子兴得一佳人,二人直说到三更天才各自歇下。
第二日一早下了一场冬雨,贾雨村听着雨声再难睡着,吃了早饭后,又说要给自己添置冬衣,便辞了冷子兴,也不租轿子,只从冷家借了一柄笨重的油纸伞,便冒着雨向街上去,因出来得早,街上铺子尚未开门,只得撑着伞闲逛,见雨势越发大了,正待要寻个铺子下躲雨,就见两匹马从身边驰过,将水洼中的雨水尽数溅到他身上,向后退了几步进了一家当铺下,正狼狈不堪地拿着帕子揩衣裳,却见那哗啦啦的雨渐渐停下了,不过片刻,天便放了晴。
贾雨村暗叹自己时运不济,正待要进当铺买几件无人赎买的冬衣,便见那边街上来了一群毛色不一的剽悍骏马,十二个十分体面的小厮、长随簇拥着前面一位披着石青色出黑狐毛风大氅的少年,那少年生得面如桃花、眸含春水,活脱脱风流纨绔一个,认出是贾琏后,贾雨村虽一身泥水十分狼狈却也坦然含笑地看过去。
“二爷,这贾雨村果然是个人物,留下他恐怕会养虎为患。”赵天梁心知贾琏如今是干大事的,于是也“深谋远虑”起来,只觉贾雨村此时宠辱不惊日后难免会报被荣国府逐出府门的耻辱。
“不必着急,等他撂倒了宁国府,我再撂倒他。”贾琏对赵天梁说话,却对着贾雨村含笑点头,又令赵天梁将带着的他替换的大毛氅衣赠送给贾雨村。
☆、第83章妇女之友
赵天梁如今也是干大事的,很是殷勤地抱着用弹墨花绫水红绸里包袱将里面那件银鼠大红羽纱面的大氅递到当铺前贾雨村手中,务必请贾雨村收下。
贾雨村心下纳罕,不解贾赦撵了他,贾琏这会子又为何对他这般客气?须臾琢磨着兴许撵人的事是贾赦一意孤行,贾琏并不敢逆着贾赦的意思。想着,便再次对贾琏躬身道谢。
贾琏对贾雨村颇有些惺惺相惜地一笑再笑,待赵天梁回来了,才又领着自己队伍向前去,骑在马上,余光依旧扫着还抱着包袱站在当铺前的贾雨村,待贾雨村进了当铺,这才收回眼睛,才收回眼睛,忽地便听街边酒楼上一阵香风袭来,随后一个妖娆女子在酒楼上露出面孔。
“琏二爷许久不见,上来喝一杯可否?”那女子说话时,耳朵上坠着的鎏金坠子摇晃不停,越发衬得她又不安分又妩媚。
贾琏仰头望了一眼见不认识这女子,仔细想了想,如今世道,就连妓、女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在酒席上与人玩笑可以,却断然不会这么大咧咧的当街抛头露面,看那女子头上也簪着赤金凤,身上穿着金色五彩印花缎面贴身窄袄,瞧着不像是下等的;再一回想如今与他交往之人中哪一个会在酒楼里吃酒撺掇妓、女来逗他,便仰头沉声道:“蟠儿下来。”
果然一句话后,薛蟠从窗口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道:“琏二哥怎知道是我?”说着话,果然缩了头,蹬蹬地下了楼,到了街上就问:“琏二哥这是向哪里去?”
“去一趟许家跟老太爷说说话。你不做正经事,在这边做什么呢?”贾琏略抬头,果然瞧见此时无人怂恿,那妓、女也珍重地关了轩窗。
薛蟠两只手臂上大红的袖子为便宜划拳高高地撸起,此时被冷风吹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赶紧将袖子拉下来,对着贾琏嬉笑道:“我忙完了正经事过来松散松散。”
“你那大舅兄人在金陵,没少占你便宜吧?”贾琏翻身从马上下来,那王仁敢在金陵围堵他,这仇不能不报。
薛蟠懊恼地顿脚道:“这还用说吗?就连我二叔那,也被他捞去了不少。偏我们不在金陵,那边的伙计唯恐得罪了他,但凡他要支取东西银钱,只能先给了他再跟我们来信。”
贾琏道:“你也太老实了一些,他在金陵那边取用,你只管做了本总账,拿去给你舅舅看。就说你大舅兄取用不要紧,并不费几个钱,偏偏你大舅兄爱拉着外人一起去你家铺子取用银钱东西,这就叫你们家在金陵的买卖不大好做了。”
薛蟠先还要说贾琏这话未免有两分无中生有,随后一拍脑袋,连连道:“琏二哥这话说得好,待我弄出账目来去寻舅舅做主去。”说罢,又拉着贾琏的手请他上楼。
贾琏推辞一番,又劝着薛蟠也回家去,并不知道薛蟠听他的没有,依旧翻身上了马,又驾马向许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