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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玉珩不时瞄一眼美人榻上的贾赦,心道那蜡黄皱了吧唧的贾赦在,谁有心思赏花?但心知这是贾琏的一片孝心,不肯离着贾赦太远,匆匆给贾赦请了安,瞧贾赦哼哼唧唧地应了,就在一旁廊下的方桌边坐下,见方桌上恰放着几张描画着奇怪符号的纸张,纸张上又细细地写下,为何该用此符号,叹道:“琏二弟还有工夫做这个?”心下感动不已,暗叹若不是为他,贾琏怎会弄这个。
贾琏笑道:“先时不知被二老爷的人带去了哪里,心里惶恐,未免慌乱下做出错事来,就聚精会神地琢磨玉珩兄早先说过的标点符号,果然这么一琢磨,也不像早先那样惶恐了。”
“竟是这样。”许玉珩叹道。
黎碧舟接了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见许玉珩口中赞叹连连,心道那标点符号四个字,不是贾琏先提出的吗?“迎春妹妹可好?母亲说,若是你这实在嘈杂,她便叫人来接迎春妹妹过去住两日。”
贾琏道:“大妹妹先因父亲病了,昨儿个略好了些,但也不好去打搅伯母。”说罢,就叫人去请迎春写了问候书信,待黎碧舟走时,请黎碧舟代为转给黎太太。
黎碧舟点了点头,便也去看贾琏誊写下的标点,看了也不禁连连为他的解释喝彩。
贾琏瞧着口说无凭,便提了笔,斟酌一番,在纸上写下“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谣指杏花村。”一句,又写下“清明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最后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口说无凭,何不如拿着那标点试一试,瞧瞧看如何断句,可使得不使得。”贾琏便将笔放回原处,便将自己所写拿给黎、许二人看。
黎碧舟、许玉珩读了一通,先为那标点点头,随后又惊叹贾琏在短短时日,一手烂字便精进了许多,可见他在写字上费了多少工夫,对着杜牧的《清明》二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日。随后许玉珩也提笔,铁画银钩地写下一篇长赋,又在这赋上添加标点。
贾琏不曾读过这赋,也因这赋的寓意太过晦涩,通篇读下来还是不知所云,但他托着脸默默地凝眉看着,不时地点头做出惊叹状。
薛蟠也是一窍不通,他比不得贾琏会装模作样,于是不过一会,就无趣地抓耳挠腮,琢磨着如何引着许玉珩、黎碧舟、贾琏吃酒听戏去。
“蟠儿,拿着赋给老爷看去。”许玉珩瞧出薛蟠坐得不耐烦了,就将那赋拿给薛蟠,叫薛蟠去送给“临老入花丛”的贾赦。
薛蟠巴不得从这方桌边起来,接了那纸,也不耐烦看一眼,就向正在太阳地里眯着眼欣赏荷花的贾赦走去,“大老爷,您来瞧瞧许公子的字怎么样。”说罢,就将那纸递到贾赦手中。
贾赦的眼睛被太阳晒得昏花,许久才好了些,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先啧啧称赞道:“好字……好字。”随后疑心自己眼花了,又挨近了去看,见这锦绣文章上多了些蝌蚪、圆圈、渔钩,登时又怒了,指着薛蟠连声咳嗽后,哑着嗓子骂道:“混账东西……竟敢在锦绣、锦绣文章上瞎胡闹……这文章是你能亵渎的?”
薛蟠无辜地挨了一通骂,偏贾赦病重又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不但擦不得,还要垂手听训,待贾赦骂累了,才敢回贾琏身边去。
“许公子何必害我?”薛蟠无辜地道。
贾琏却叹息道:“就连家父都如此,可见……”惋惜地将头摇了再摇,连贾赦这不大读书的老爷子都是这么个态度,可见那些死读书的儒家越发不会接受这些。
许玉珩蹙眉,素来不甚热情的黎碧舟此时却道:“前路漫漫,倘若连这点子勇气也没有,还不如回家醉生梦死呢。”
一句话,又激励了贾琏、许玉珩二人。
薛蟠虽知道许玉珩是有意叫他去贾赦那边找骂,但却不知,贾赦是先瞧见许玉珩的字便十分爱惜,待再瞧见字里行间的标点,就当是薛蟠胡闹点上去的,于是责骂薛蟠亵渎了锦绣文章。既然不知,薛蟠看贾琏似乎明白,越发在心里佩服贾琏,心道往日里人说这琏二哥跟他一般不喜读书,可如今怎瞧着琏二哥懂得很多呢?
到午时,贾琏请黎碧舟、许玉珩、薛蟠三人留下吃饭,饭后,许玉珩留下几本书叫贾琏好生翻翻,见贾政一房已经没了卷土重来的能耐,才与黎碧舟回家去。
“琏二哥好生厉害,那些个之乎者也,你竟然也那么精通。”没了许玉珩、黎碧舟,薛蟠顿时来了精神,偷偷碰了碰贾琏,低声道:“琏二哥抽空随着我去吃酒去,不消半日就回来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毛还没长就成日惦记那些,你也不怕惹下什么官司来,叫人揪着官司狠狠地宰你一笔。”
贾琏的话,恰与昨儿个许玉珩说的相同,薛蟠打了个寒颤,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心觉黎碧舟、许玉珩话里言语无味,不及酒楼里那些篾片、女先有趣,于是讪笑着,又要告辞。
恰这时,全福拿了帖子来,说道:“二爷,那凤台县的梅县令又来递帖子了。”
“不必理他。”贾琏没功夫跟个跳梁小丑计较。
全福笑道:“不理他也好,我瞧着那梅县令八成连芝麻官都没得做了。何知府派人来说账目已经清算好,咱们的铺子开不开张并不妨碍案子了。咱们家的铺子今儿个就可以撕了封条、重新开张,至于咱们府太太置办的私产铺子,何知府说总归依着咱们贾家的家规,也要归到公中,不如他做主,改了那些铺子的契书,直接改上二爷的名。”
薛蟠此时还跟贾琏一起站在贾赦院的门房边,因传闻那些私产铺子是王夫人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恭喜贾琏。
贾琏听了,只是一笑,见薛蟠还要告辞,就指着他笑道:“原来只是陪着黎、许两位兄弟来呢,他们一走,你瞧见我这边有事相求,就立时也要告辞了。”
薛蟠拿着手向胸脯上拍去,震得腰上的扇囊、玉佩叮咚作响,“琏二哥也太看不起人,我像是那种人吗?”继而又问:“琏二哥说有事相求,又是什么事?”
贾琏道:“这事你也做不得主,你回家问一问薛姨妈亦或者你叔叔,就说我恳请你们薛家帮忙推荐几个精明的大掌柜。若有,我这厢就多谢了,若没有,那也无妨,不必太过挂怀。”
薛蟠想起原来贾家铺子里的人都在大牢里锁着呢,立时保证道:“不过是几个掌柜的,家里就养着不少呢,明后两日,就能将人给琏二哥送来十个大掌柜。”豪气万千地说完,又辞过了贾琏,出了门瞧见个芝麻小官在一顶轿子前愁眉苦脸转来转去,心道这就是那梅县令了,上了马就走开了。
“大爷这会子要去哪里松散松散?”跟着薛蟠的小厮嬉笑道。
薛蟠正待要说去翠红楼,忽地勒住缰绳,懊恼伸手在自己额头重重地一拍,自从他父亲去后,他又不懂经济世务,全赖家里的伙计老人帮扶才能叫薛家的买卖维持下去,如今,他满口答应贾琏要给他推荐大掌柜,他又往哪里去寻大掌柜去?又不肯拉下脸去回绝贾琏,更不敢去跟薛姨妈说,只得去了隔壁寻了叔父商议。
他叔父也不敢做了他们一房的主,只告诉薛蟠若再拒绝贾琏,少不得得罪了贾琏、贾赦父子;若答应了,短短两日,外头寻不来好的,只能给了自家的,一要折损了自家安身立命的买卖,寒了老人们的心,二就等同于跟王夫人、贾政翻脸,日后想和好,也不容易。
薛蟠听他叔父说的有理,在大街上游荡了半天不敢回家,想起王子胜都要讨好贾赦呢,更何况是他,如此断然不能回绝,可答应了,薛家怎么办?只觉自己竟像是没了乌骓马、虞姬的楚霸王,对着淘淘江水,再没了昔日的霸气。
☆、第31章记吃不记打
直到三更时分,薛姨妈派了人来找,薛蟠才随着人回家,虽没人欺辱他,但见了薛姨妈,不禁为难地掉下眼泪来,红着眼眶哽咽道:“儿子如今是进退两难,实在不知该怎样。”
薛姨妈已经从薛家叔父那知道了经过,此时比薛蟠更为难,但看薛蟠这自责模样,又不好训斥他,只叹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昔日仗着自家的钱,仗着你舅舅、姨爹家的势无所不为,如今可好,你姨爹自顾不暇、你二舅舅对你姨爹的事也爱莫能助。如今你还当跟昔日一样?以后说话行事多留心一些吧。”
“那如今该如何?实在不行,儿子去回绝了琏二哥,想来,琏二哥也不会太生气。”薛蟠为安慰母亲硬着头皮道。
薛姨妈忙道:“不可,那琏哥儿好说话,可他家大老爷却是个不好相与的。”被装进棺材都死不了,那位赦老爷当真是祸害遗千年,苦思凝想半日,到底是不忍叫薛蟠为难,叹道:“这几年家里比不得你父亲在时了,还有些老人养在家中。我叫你叔叔帮着凑一凑,你后儿个领去给琏哥儿吧。日后跟着琏哥儿,与那许家、黎家哥儿一处,学了人家一星半点好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薛蟠垂着头重重地点了一点。
薛蟠之父去后,薛姨妈全赖王、贾两家权势,才能孤儿寡母地在薛家八房人觊觎下守住偌大家业。
饶是如此,因家里没有正紧的男主人出面主持,家里也比不得早先了。
薛姨妈带着薛蟠去了其他几房人那边说项,原本以为寻不来人,谁知各房的买卖都是一日不如一日,听说要寻掌柜的,便纷纷推荐了昔日铺子里的人来,不过两日就寻了大小掌柜一十七人、账房二十八人、大小伙计四五十人。
在薛姨妈屋子稍间里,薛蟠瞧见几个昔日跟着他父亲的掌柜也列在其中,不由地伤感道:“原当咱们家凑不出人,不想……”越是如此,越是难受。
薛姨妈叫薛宝钗帮着誊写花名册准备叫薛蟠送给贾琏,坐在芙蓉覃上唏嘘道:“若不当真见到,我也想不到家里有那么些掌柜无事可做。”连连嗟叹下,落下眼泪来,“昔日你们父亲在时,往外聘请贤才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人没处用?”
“妈别伤心了,借着这时机,将那些用不着的放出去岂不好?妈一个寡妇守成不易,能保持眼前的局面,已经十分了不得了。”薛宝钗赶紧安慰薛姨妈,手上誊着花名册,却没薛姨妈那怕得罪王夫人的一层顾虑,只觉他们孤儿寡母糊口艰难,多跟一些人交好才能生存。于是誊写了花名册,又特地道:“迎春一个闷在家中也怪难受的,明儿个送花名册,我随着哥哥同去,也给迎春解解闷。”
“哎——”薛姨妈顾虑重重,好半响想起贾政、王夫人翻身已无可能,又道:“请了迎春来家小住几日吧,她太太身子不好,别叫琏哥儿顾了这个顾不得那个。”
薛宝钗含笑应了。
又过了一日,薛宝钗穿了一件灰绿暗纹缎面夹袄一条鹅黄裙子,打扮得素净非常,带着金莺、金燕两个,受了薛姨妈的一番叮嘱,上了轿子,就随着薛蟠去贾家老宅送花名册去。
到了贾家老宅那条街上,只听薛蟠打马过来说略等一等,薛宝钗在轿子里就耐心等了,许久轿子又起来,听薛蟠在外头说是王子胜的轿子才刚离去,薛宝钗心道王子胜当也是来拜会贾琏的。
进了老宅,自有人换下薛家的轿夫抬着薛宝钗去见迎春,薛蟠随着赵天梁就去贾赦院见贾琏。
赵天梁心下疑惑这薛蟠怎看着沉静了不少,不似往日那么嚣张了,笑道:“薛大爷这几日可还好?”
薛蟠悻悻地,这几日他先怕找不出人,随后又见人一大堆,心里悲喜莫名哪里好受,只是问赵天梁:“我三舅舅来做什么?可是去拜会姨爹?”
“哪里呢,尊亲听说我们家铺子里缺人,想来推荐几个人。二爷想着既然求了薛大爷您,若是再答应尊亲,岂不是对不住薛大爷?就婉拒了尊亲。”赵天梁含笑道,墙倒众人推,贾政、王夫人那边已经是无力回天,王子胜这素来就与六亲不合的主,怎会好心去他们那边雪中送炭。
薛蟠笑道:“琏二哥到底义气。”
一路上又见许多布衣之人满脸笑意地带着包袱贴着墙角站着等他们过去,薛蟠又忍不住问:“这些个带着包袱的,又是什么人?”
赵天梁待过去了一些,就道:“薛大爷还记得我们二爷从铺子、庄子里挑出来的人吗?二爷早早地就盯着他们呢,如今挑来的,都是心眼活泛又明白事理的,叫他们去做庄头、看着出租的宅子呢。”
庄头也算是掌握大片土地、上百口人的肥差,薛蟠回头望了眼那些人身上的粗布大褂,瞧见一个妇人裤脚大喇喇地敞着,心道这些人也算是祖上积德,能一下子领了这肥差,由此也可见这金陵上下贾家的产业都落到贾琏手上了。
一径地进了贾赦院前厅,只瞧见正面摆着两张太师椅、下面左右各摆着四张交椅的厅上,贾琏神色轻松地翻着册子,身边又有一个穿着灰黑衣裳的中年男子弓着身子指着那册子在贾琏耳边叽叽咕咕。
“蟠儿来的正好,你再不来,我就去你家寻你了呢。”贾琏示意立在他身后的那位暂且退出去。
薛蟠这才认出那人是贾家的吴新登,只纳闷地想这人不是跟周瑞捆在一起了吗?就忙从袖子里掏出花名册,边递给贾琏,边道:“妈说还有些伙计呢,琏二哥这若不够用了,只管说一声。”
“姨妈果然心善,你是做买卖的世家出身,来替我瞧瞧怎么分派人手。”贾琏将方才与吴新登共看的名册放在一旁,又拿出一本账册来,请薛蟠坐在他对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