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二章 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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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旦卑微的跪着,跪在这冰冷的殿里。他用力的回应着这眼前的沉默,眼睛一丝不眨的盯着地上的石砖。石砖清幽的表面会亮起一点反光,是殿外光亮的反射,光亮里隐约看的见一个人影,一个谦卑的面孔。

    他知道冰凉,他了解冰凉,正如他沉默一样。这块石砖或者这座大殿里不只他,来过或者去过,笑过或者哭过,再直面些便是死或是活了。而除却这些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这由始至终的冰凉,它尝遍了这大殿内的人情世故,看透了这世人里的冷暖凉薄。

    所以他很谦卑的把头叩在这片冰凉上,乖巧的把脸藏在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因为脸色是最直白的情感,因为情感是人最致命的缺陷。而缺陷一旦被他人看到,那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手执权柄的人,以前让他害怕的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却是那王座上的女人,黄金铸成的王座上的女人。他熟悉黄金,小时候便熟悉,他那过去的日子里一直活在黄金里,无论是衣食住行,车马刀剑。黄金给了他所有想要的东西,但唯一的缺憾便是他并不感到安全,那黄金之上的东西,他害怕的东西。权势,那危险而又迷人的权势。

    “下雨了呢?”是那王座上的女人终是开了口,沉默也因得那个声音裂开了一道口子,还是一样的冰凉,夹杂着些许寒意,飘到朱旦的心间。

    “回,圣人。微臣已经加派人手,严加看防,再不会出现上次那种情况了。”朱旦说完已是虚汗渐生,头不由的叩的更低了。因为他知道上次的那件城防事件还未查明,而眼前的瑶后最不喜欢含糊,她只喜欢透明的结果,这样更好决断。

    “洛阳那里可好?”瑶后又是轻轻问道。

    “回,圣人。洛阳一切都好,微臣来京的时候,牡丹花开的正艳呢。”朱旦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巍。

    “此间并无他人,你不必那么客套。若论起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姨呢?”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是笑着说道。

    “回,圣人,微臣不敢。”朱旦又是急忙说道。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本宫也不勉强你了。你可知道,什么地方的牡丹最为鲜艳?”瑶后摆了摆手,却是打了个呵欠,语气竟是也柔和了些。

    “回,圣人。微臣猜测,当然便是这紫薇宫内的牡丹园里的牡丹最鲜艳。”朱旦说道,一张脸因为话说的有点多,噎的竟是有些通红。

    “哈哈,嘴倒是很甜。抬起头来说话,也让本宫看看。”瑶后笑了笑说道。

    这是朱旦第二次看到瑶后,也是第一次看的这么清晰。第一次却是来京时父亲说起的,那时瑶后刚刚入宫,父亲代表着朱家牵着孩提时的自己,站在那座寒桥上目送着她。只是时光太过遥远,遥远的只能在父亲嘴里勾起往事,模糊的往事。再看到瑶后时,却不想是在这大殿上,尽管自己不再懵懂,可还是禁不住那短短的距离拉起的鸿沟,有一瞬间,朱旦有了逃离的念头。因为那个笑,太过遥远。

    “模样倒是不错,只是你说错了。这世间最鲜艳的牡丹已是不在了,但说到最字,还是魏家的清华苑里的牡丹最好看。”瑶后看了看抬起头的朱旦,端详片刻后才是说道。

    “清华苑?魏家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朱旦说完又是勾下了头,一双眼睛躲避似的钻在膝下。

    “魏家是不在了,正如那牡丹一样,只存在于旧人的记忆中了。不过当年魏家的盛况,还是止不住让人勾起思绪。那时的童谣儿还是那样唱着……”瑶后露出她那少见的追忆,一张脸霎时迷醉了起来。

    “东边日头西边阳,落了西方升东方。”朱旦慢慢吟道,一双眼又是看向了瑶后的方向。

    “哈哈,对呀,当年的魏家如日中天。从镐京乃至洛阳,便是朝政也要寻求洛阳魏家。可不是应了那句话,大周的皇家,魏氏的天下。”瑶后又是兀自托起下巴,一张脸又是朝着外面的雨说道。

    “回,圣人。朱家一心为国,断断不会同魏家一样大逆不道。”朱旦听后只觉得震耳欲聋,心中一片慌乱,急忙说道。当年的事虽然年幼不谙人事,不为熟识。但从过来人的言语中也能感受到那种惨烈。那夜,在皇室出身的武帝和各大世家的联手绞杀下,魏家才得以落败。最后因为觊觎魏家的势大,便是丫鬟幼儿都当场扑杀,整个洛阳变成了人间炼狱,血红色的月亮亮了三夜,整整三天,武帝和各大世家这才停了手上的杀戮,宣告魏家大逆不道,已被满门斩杀的结果。如果一个人的终结,等于一个时代的告别。那么那个人只能是魏玄,魏家的魏玄。

    “看你说的,好像本宫逼你似的。朱家的忠心,朝廷看在眼里。这才有了郑炽被杀,空出来的光禄勋只有交在朱家的手里,本宫才觉得放心。”瑶后转过身,轻轻说道。

    “多谢圣人明鉴。微臣一定全力以赴,以报圣人厚爱。”尽管朱旦尽力把那声音响的更加柔媚动听,身子仍是一颤。

    “对了,听闻你今日于花满楼购得吴潜之的《兰石图》,五百两银子,不可谓不阔绰。”瑶后说完,一双眸子也像是来了兴趣亮着精光。

    “微臣,只是看的那图顺眼,便买下了。圣人若是喜欢,微臣回去后便将那画送来。”汗滴在石板上,只有朱旦听得到那声音,清脆的没有心跳。

    “本宫倒不是特别中意那副《兰石图》,只是对那个画作大家吴潜之有些兴趣。”声音又是显得清凉,瑶后却是佯躺在王座上了。

    “吴潜之,虽是近些年来名声大噪。但长久以来,一直未曾将真面貌视于众人,便是其作品也是经由他人出手。微臣也只是中意他的画作才略有听闻。”朱旦急忙又是说道。

    “哦?可是什么听闻?”瑶后不由问道。

    “传闻那吴潜之早已过世,只是生前不为得志,死后遗作才为世人所认可。所以一直未曾有人知道关于他的真实面目。”朱旦小心答道。

    “可叹世人多愚昧,混得了俗世却不识素雅。只把那陈腔滥调当做真谛,却不想那清白自在人心。茫然于外物,而缺失于心间。只是吴潜之过世?我却是不信。”瑶后沉湎片刻,又是说道。

    “回,圣人。听得圣人一番话语,微臣也觉得不是,所以微臣于多方求证消息,另外但凡遇着吴潜之的画作,便重金购得。却在此中发现了一些端倪。”朱旦又是说道。

    “是什么端倪?”瑶后不由沉声问道。

    “但凡那花卷,锦盒或是包装虽然各有不同,但那纸张却是相同,却都是出自岭南。岭南多湿,而吴潜之的画作里淡墨也是极为晕开。”朱旦说完又是偷瞄了一下,见得瑶后沉思,这才静下了心。

    “岭南?也罢。你,很好,朱家这些年一直做的也不错。只是听闻宫中闲话,洛阳但凡孩童也都知道朱家富贵,朱家也算得上是富家天下了。”瑶后又是遥遥说道。

    “回,圣人。朱家只是代朝廷管事罢了,若是朝廷有需,我朱家断无不为回应之说。微臣来京之际,家父便告知微臣,今年蒙二圣厚爱,洛阳百姓和朱家一向安好无事,才得以招财进宝,感恩之余,家父更是准备了一些薄礼。以报二圣厚爱。”朱旦头又是叩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才听得出那话语中的诚恳。

    “哦?”瑶后又是传来一声诘问。

    “尽是些黄白之物,怕是污了二圣的眼,才没有拿出,等下便使人可送于圣人内库里。”朱旦说完,听得端坐在上面的瑶后没有言语,不由的牙关更是紧了,又是说道,“白银三十万两,黄金五千两。”

    “哦?”却是瑶后的回答仍是含糊不清。

    “微臣该罚,却是蠢到忘了账目,是黄金一万两。”朱旦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又是说道。

    “朱家果真是一片忠心,你可是想要什么赏赐?”瑶后这才话出了口,兀自笑着。

    “回,圣人。朱家并没有什么述求,只是有件小事相求,近年来朝廷因得连年征战,盐铁供应有些不足之处,朱家看到这点,希望能得到朝廷许可朱家私营盐铁,好来为朝廷分忧解难。另外若是朝廷不放心,尽可以派驻监管,朱家断不敢行悖逆之事。”朱旦说完,又是掐紧了碰撞急促的心跳,好来遮挡那脸上残留的慌张。

    “盐铁之事,不是小事,需得从长计议。这样吧,先放开冶铁,以三年为限,看看朱家的成效,而后再谈其他。”瑶后良久思索后,才是答道。

    “多谢圣人恩准。朱家上下一定尽心尽责,为朝廷开源节流。”朱旦这才抬起了头,感激时代的的笑道。一双眼睛却是翻转而下,不由想道,果然不出父亲所料,进京后瑶后一定会觊觎朱家这些年的财势,而设法索取。而双方讨价还价,交换利益筹码之中,朱家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那双方谁先开口的先机。

    “盐铁官营,记住你只需提出即可,万万不可索求。”记忆中父亲说的最多的便是“万万”二字,直到今天自己这才知道了那二字后面的意味。庆幸的是自己赌对了,从入京到现在,果然等得瑶后先开口了。朱旦又是暗自想道。

    “圣人,圣上已经醒了。”却是一旁的宦官总管□□说道,朱旦这才发觉他一直站在角落里。

    “好了,也罢。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回宫。”瑶后又是看着殿后说道,末了似乎又是想起殿前的朱旦,这才说道,“你也退下吧,好生照看这宫内。”

    朱旦躬身退到那殿外,才觉得心神一阵轻松,看着眼前的雨,又是想起了瑶后那转瞬时的眉眼,但见那平静后却是藏着愁乱。就像这场雨,朱旦又是整了整衣冠,这才缓步走开。

    “他怎么样了?”却是瑶后问向一旁的□□。走廊中空无一人,瑶后的声音也大了些。

    “圣上服了些药,已是睡着了。”□□躬身轻轻答道。

    “这该死的天,陈道陵找到没有?”瑶后甩了甩手中迸射的雨珠说道。

    “只探的消息,说是他到了西川成都府后,而后便是再没了消息。”□□又是说道。

    “那旭儿呢?”瑶后问到这里语气才缓和了些,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殿下此时正在蜀国公府做客,虽然途中有些惊险,但好在都已无事。只是……。”□□话刚出口,又是停了又止。

    “只是什么?”瑶后也是停下了脚步,转身问道。

    “老奴本不该说,圣人,只是盐铁一事,关乎国计根本,若是放开,怕是不好吧?”□□沉吟了一下,才说道。

    “洛阳,自从魏家覆灭后,朱家便在此后的这些年里,尽数消化掉魏家残留的家底,羽翼已丰自成一体了。本宫此次若是不放开的话,朱家也有的是办法屏蔽朝廷耳目,暗地里经营盐铁。横竖结果都是如此,倒不如准了朱家的述求,也好安插些耳目进去。况且这些荆襄那个人已经在做了,那个狐狸一样的人。”瑶后悠悠说道。

    “圣人,既然已经决定了。老奴也不多说了。只是荆襄不比洛阳,从洛阳到镐京也就一日的路程,若是坐视洛阳朱家做大,怕不是又要成了一个魏家吗?”□□又是说道。

    “魏家?朱家不会成为魏家,因为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却是世上空前绝后。若是到时候朱家自找死路,你可便宜行事。”瑶后说完,脸上竟是平静了些。

    是呀,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说拥有着盖世气概的武帝是那不落的太阳,那他便是那一瞬疾过的流星,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可那绝世的芳华竟是常驻旧人心间。岁月不改,风雨不灭。瑶后想到这里,眸子又是柔了一分。只是眼前流星不再,太阳也是没了踪迹,阴雨天里,更是催人愁思。

    “那么荆襄那边呢?”却是□□问道。

    “等,等风来。”瑶后看了看雨势,又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