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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湛还未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全身酸痛,骨头架子都似散了似的。
他轻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入眼就是宁晋的脸。宁晋睡在他身侧,似乎很早就醒来了,杵着头细细地望着何湛,见他醒,唤了声:“叔。”
何湛艰难地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挥手就给了宁晋一巴掌,打得不重,却很是响亮。
宁晋并未生气,只是委屈地看着何湛:“叔为何打我?”
“你...你不是人...!”何湛有气无力。
宁晋很是无辜:“我还以为叔昨夜就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何湛又给了宁晋一巴掌,他也不躲,只任何湛打。何湛见他也不吭,愤愤地收回手,使劲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宁晋揽住他的腰,还是委屈的语气:“三叔去哪儿?”
“...你放开。”
宁晋搂得更紧,将头放在何湛的肩膀上:“不放。”
“你放不放!”
“不放。”
“...”何湛又躺了回去。
宁晋笑着躺在他身侧:“外头多冷,多睡会儿不好吗?现在才卯时。”
何湛闭上眼,又闻见那股子熏香味儿,他捂上鼻子:“宁晋,我想剁了你。”
宁晋拿开他的手,笑着说:“香已经换过了。身子也帮你...擦过了...叔身上有好多疤,看着心疼。”
说罢,他的手又小心翼翼地探向何湛的胸膛,却被他一手打开。
何湛怒瞪着眼:“你敢!”
宁晋乖乖地将手收回去,不再招惹他。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宁晋说:“驿站传了信,韩将军的人马已到棠州,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去卫渊侯府了。叔,你是我的,以后再不能离开我了。”他将何湛的手包在掌心。
何湛没有说话,顿了半晌。
他忽得记起这世重生时,紫陆星君同他说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明明是个修道之人,却念着佛偈来劝导他。
逃不脱,逃不过。
宁晋看见他唇动,问:“叔在说什么?”
“臣...想在卫渊侯府种一株月桂。”
“好啊。叔说种什么就种什么。”宁晋侧头吻了吻何湛的额头,说,“我记得叔以前的南阁子外也有株月桂。”
是,种一株月桂在卫渊侯府,日日夜夜提醒他万不能沉溺于此,忘却初心。
折腾了一夜,何湛的确有些吃不消,又沉沉睡了会儿。
等何湛再度醒来的时候,宁晋还在一旁躺着看他,这人倒是精神得很。何湛要起,宁晋依旧不让。
何湛无可奈何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微红着脸说:“臣约了人谈事。”
宁晋怔了半晌,故作淡定地背过身去:“去吧。”
何湛起身后才发觉那官袍已经不能穿了,只得吩咐外头侍候的下人替他拿一件衣裳来。
何湛觉得窘迫不已,可那下人比他还要羞怯,红着脸没敢抬头,赶紧跑去给何湛拿衣服去了。
何湛眼前黑了黑,看来这走后门的“罪名”是要彻底坐实了。
待至梳洗完毕后,何湛才出了南院。
现如今,营中这些副将都是韩广义提拔上来的人,资格老,威望高,又对韩广义是唯命是从,导致韩广义在军中有绝对的话语权。何湛就琢磨着要按进自己的人。除了杨英招外,杨坤自是最好的人选。
巡营时,何湛特意让杨坤留在东营,给了杨坤显山露水的机会;秋狩时,杨坤跟着杨英招做事,表现不俗,没出什么大乱子,一场秋狩也平平稳稳地办下来了。
之前该晋官的都晋官了,唯独最负重望的杨坤没有升迁,众人不说,但心中也会为杨坤不平。如今趁着韩广义还未回营,正好能游说各方,联名上荐杨坤,推选其为副将。
宁晋那边儿...若是他亲自去说,宁晋应该也不会再难为杨坤。
他召了些同杨坤交好的士兵,又请了副将来,将杨坤这几年立下的功劳一一列举,又将他不惜违反军令也要去救韩阳的义举说得有声有色,听得人痛心疾首,潸然泪下,恨不得立刻将杨坤该得的都一并给了他。
联名的举荐书到手,何湛不胜喜地哼着花调子往杨坤营帐中去,却还未走近,就听杨英招的声音传出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规矩呢!我还能把你吃了啊!我就看看!”
“这...这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杨左督,这使不得!我自己可以的,我自己来!”
何湛一脚踏进去,就见杨英招胡乱扯着杨坤的腰带。见何湛进来,两人愣愣地看向了他。
何湛心知肚明,却还是故作惊讶地说了句:“呀,打扰到两位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的一会儿再来。”
杨英招登时就怒了:“你就说风凉话吧!比武的时候,杨坤被我戳了一记,应该是伤着了,何三叔帮忙看看。”
伤得是后背,杨坤自己看不见,杨英招心里又放不下他的伤,只能亲自看一看,不成想这杨坤比大姑娘还规矩,急得杨英招乱转,怎么都看不着。
何湛说:“褚恭这么大岁数,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杨左督上来就要看人家身子,褚恭能愿意?”
见何湛这样打趣,杨坤觉得他失了分寸,连忙斥道:“裴之,别胡说!”
“嘁。”杨英招不屑道,“以前我给道观师兄弟看伤,也没见他们这样。人家心思纯良,没有非分之想,敌不过有些人心思不正,总想入非非。”
何湛被杨英招呛了一口,没能对上话。
杨英招的眼睛在何湛身上溜了一圈,一边拿起自己的枪一边往外走:“哎呀,我师兄这下是圆满了,我也终于能放心啦。”
今儿早晨杨英招去南院拜见的时候,守卫还不让她进,只说了句“何大人在里头,侯爷吩咐过不让声张”,她心中便料定了几分。如今又见何湛春风满面的样子,估计她师兄和何湛这事儿算是成了。
成了好。杨英招代表天下百姓谢谢何湛收了宁晋。
提到宁晋,何湛是彻底对不上话了,只轻轻咳了几下,将尴尬掩下。
待杨英招走远了,杨坤才急起来:“裴之,以后可莫要再说那样的话!杨左督以女儿身留在军营,本就遭人非议,万不能再给人添麻烦!再说...再说她尊你一声三叔,我也算她半个长辈,这要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何湛扶额。长辈什么的...成何体统...?何湛也想问,成何体统!
可这哪是体统能够控制得了的?
“行,我受教,受教了。”他坐下喝口茶,压下心头的燥热,将举荐信扣在桌子上,说,“喏。不日,新的官袍就会呈给你了。”
杨坤疑惑,将举荐信打开细细看了一番,惊问:“这是...”
“侯爷要回天济府了,之前他面临的形势,我也曾与你提过一二。褚恭,我需要你留在军营里,你...你能明白吗?”
杨坤略下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你放心。”
“谢谢。”
杨坤坐下,咧开笑:“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我要坐副将之位,估计还要混上三五年。”
“你...你本无意于这些,是我强人所难。我并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只是...”
“咱们兄弟,用计较这个?”杨坤说,“裴之,朋友间相互帮助,若还要计较得失,那我杨坤成什么人了?”
何湛叹笑了声:“好。那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杨坤拍拍他的肩:“放心。”
同杨坤再坐了坐,何湛就回了自己的营帐,回去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东西已经全不见,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办的事。
宁晋趁火打劫得寸进尺的功夫真是...
何湛径自走回南院,路上正好经过武圣祀,何湛忽听头顶上有异动,抬头望去,就见一人蹲在墙头上,身影刚好被一侧耸起的屋顶挡住。
他看着何湛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操。
何湛赶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似的往前走。果然,时间线乱了之后,不该出现的人却提前出场,还偏偏是这样的时候。
待至四下无人的时候,那人猛然跃到何湛面前,说:“见了你七爷,还不下跪?”
“我不认识你。”
“本来宗主是想留你在卫渊侯身边的,可是少主似乎做了会让宗主不开心的事。”他一眨眼闪到何湛面前,挥手狠狠打了何湛一巴掌:“你母亲是贱婢,你骨头里也贱!靖国,你待不得了,跟我走!”
何湛被他打偏了头,抿抿唇边都能舔到血的味道:“我再贱,也抵不过你,跟那个人一样,都是卖国贼。”
老七反手又给了何湛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何湛脸上火辣辣得疼,却也受住了。
他十几岁的时候,忠国公府招进来两个奴仆,一个是谢老七,另一个是谢惊鸿。这两个下人因体魄不错,入了内院,负责照顾和保护忠国公府的两个少爷。
何湛自幼体弱,宁华琼从不允许他去做些冒险的事。可是小孩子总有野性,大人不让做的,何湛却最想去做,有一次他爬上假山,因为被毒辣的阳光照得头晕目眩,不慎跌入水池当中。
那时四下无人,若非谢惊鸿把他捞上来,何湛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之后何湛连着烧了两天两夜,谢惊鸿也同人一起守着他守了两天两夜。
何湛醒来之后,宁华琼就将谢惊鸿和谢老七指到何湛房中,让他们随时随地看候何湛。
谢惊鸿担忧何湛的身体,就让谢老七教他几招强身健体的功夫。何湛很喜欢谢惊鸿,比起其他那些恭恭敬敬的下人,何湛能感觉到谢惊鸿是真心待他好。
可是有一天夜里,谢惊鸿满身是血地跑到他的房中,抱着他说:“儿,爹会回来接你的!你记住,你姓谢,你是我谢惊鸿的儿子!是忠国公府不容我!是靖国让我们骨肉分离!”
当时他年纪小,不经事,看见这样的谢惊鸿吓得哇哇直哭,可谢惊鸿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不许哭!谢家的儿郎不准哭!”
那一巴掌打得何湛再没哭出来。在那之后很久,何湛也没有再哭过。
那天后,谢惊鸿和谢老七就消失了。
不久,靖国鹿州失陷,被姜国吞并。卖出鹿州军防战略图的人就是鹿州郡守孟元德。
何湛曾偷听何大忠跟宁平王议事,说是孟元德本是姜国人,但年幼时因战乱而流窜到靖国来,为人才能出众,后来得知自己是姜国贵胄的后裔,当即叛逃出国,以鹿州战略图换来姜国皇上的认可,成为统辖三府的大都督。孟元德也找到祖姓,更名为谢惊鸿。
何湛那时候就想:我爹是战功赫赫的忠国公,谢惊鸿说是我爹,就是我爹了?还想白捡儿子?拿不出证据证明我现在的爹不是我爹,你就不是我爹!
绕得何湛自己都快不认识爹这个字了,可他让自己记住了一件事——他不认谢惊鸿。
以前不会认,现在不会认,以后更不会认。
“谁跟你再说一遍。”何湛握住剑以作威慑,径自往前走去,“这两巴掌是还你在忠国公府对我的指点之恩,但是你记住了,我姓何,跟谢家没有半分关系!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谢老七说:“少主,你身上流着宗主的血,这是你的命!你注定是姜国的人,要为姜国而死。”
何湛脚步未停,背着身冲他摆摆手:“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