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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王府往外送的人,自也不能太差。宁晋尽管在王府很不受待见,但到何府时还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副苦包子样。一双眼睛极黑极亮,在看见何湛出来的那一刻,蜡黄的小脸上总算是带了些笑。
夏末入黄昏的天总比往常要冷许多,宁晋身上的衣服虽是新的,还是免不了单薄。他紧紧攥着袖子,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真会再次见到何湛,说出的话都变得怯生生的:“三...三爷...”
何湛看见他这样,心里总不太是滋味,上辈子宁晋是他捧在掌心中的人物,哪里容得下别人如此欺辱?何湛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搭在宁晋的肩头。宁晋年纪尚小,此时更比何湛矮上一头,袍子披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旁边立着的小厮是自小就服侍何湛的福全。他第一次见何湛如此关切一个人,心中有些惊:“三少爷,您这是...”
何湛沉了几分声:“本少爷何时教你狗眼看人低了?没谱还摆这么大架子,厉害得想上天了?”
福全连忙叩头直言“不敢”。何湛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冷霜:“这是本少爷从清平王府请过来的伴读,哪里容得着你们轻践,滚下去领罚。”何湛并非动辄打骂之人,只是需得杀鸡儆猴,不然宁晋不知会在何府受多少白眼。
福全哪里能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瘪嘴对宁晋道歉,之后就哭丧着脸赶紧跑出去领罚了,生怕再触着霉头。
宁晋用小手扯了扯何湛的衣袖,喏声道:“三爷,我没事。”何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都说了,以后叫三叔就成。是我管教下人无方,让你等那么久。吃饭了吗?”
宁晋怯怯地低下头,然后说:“还没...”他抿抿唇,继续道,“三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还有力气,可以等做完了再去吃。”
何湛将宁晋引到书房中去,将文房四宝一一陈列,再而将宁晋按在座位上。宁晋心中又惊又疑,却又不敢不听从,藏在袖子中的手握得紧紧的,背上渗出些热汗来。
“三叔,您这是...”
何湛说:“我这就去让下人去端些饭菜来,你坐在这里帮我抄会儿书。”
“抄书?”
“你喜欢什么,就抄什么。”何湛拍了拍他的肩,亦不多说,去书房外召了个下人过来。何湛想了想,这才对下人徐徐道来:“吩咐厨房做了雪菜、青虾卷和玉白羹来,青虾去腥,羹里不放姜丝,要快些。”
下人担忧地看了三少爷一眼:“三少爷,您不能吃青虾,回头生了红疹,夫人又要责怪我们。”
“我就闻闻味行了吧,快去!”
下人只好点头领命,即刻去准备了。
何湛再回身看宁晋的时候,宁晋已经端坐在小书案旁安安静静地抄写《恪聿通鉴》。天色渐暗,何湛怕他伤眼,挑了盏明灯台摆到书案上。宁晋发觉烛光,冲着何湛微微一笑,道:“谢谢三叔。”
也不知是烛光还是怎的,宁晋黄黄的小脸上浮了些不自然的微红。何湛瞧着心中一喜,说:“往后你就日日来书房陪我念书,旁的别人让你做,你也不许去,你只能听我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
何湛满意地点点头,去书架子上挑了个孤本,自己悠然地躺到红藤木的逍遥椅上自在去了。
庭外的桂树影慢慢爬上窗棂,夜里凉凉的风穿堂而过,拂开摊在何湛身上的书页。他窝在逍遥椅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书房内盈满了祥宁的烛光,宁晋听见书页翻动的微响,顿了写字的笔。他跳下椅子,轻轻地合上窗扇,之后又蹑手蹑脚地将他一直披着的外袍搭在何湛的身上。
宁晋提笔继续抄写,不一会儿,他听门外有人轻轻唤道:“三少爷,该用膳了。”
何湛未醒,皱着眉翻了个身继续睡。宁晋疾步走到门前,举手示意,这才将对方要说的话压下。来者还是福全,他方才去管家哪里领了五板子,管家晓得福全是何湛房中的人,待他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自也明白何湛是想小惩大诫,所以打得不重,临了还提点福全来给少爷送饭菜,将功补过。
福全一瘸一拐地来到书房,见着宁晋,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我来找少爷。”
“三叔睡着了。”
福全一听皱眉道:“这可不能在书房睡,夜里天凉,万一伤了风寒怎么办?”福全哼哼唧唧地将手中的木盒子塞到宁晋手中:“我是自小就跟在少爷身边了,你往后要在少爷身边伺候着,就得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就让少爷赶你走!”
宁晋抿着唇低下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话。福全见宁晋还算乖巧,也不敢再刻意刁难,转而走向书房中。福全见何湛在逍遥椅上睡得极香,轻轻唤了声:“三少爷?三少爷?”他碰了碰何湛的手臂。
宁晋不知在想些什么,将木盒放在书桌上,不着痕迹地隔开福全和何湛,一手扶在何湛的肩头,叫道:“三叔,该用膳了。三叔...”
福全被莫名其妙地挡开,心中微有些不爽,他看见何湛已迷迷糊糊睁开眼,也不好对宁晋发作。
何湛刚醒来还有些懵,神思不清醒,看见宁晋下意识拜道:“主公,你怎么来了?”
宁晋一愣,不知何湛喊得是谁。何湛见宁晋愣住,方才反应过来,掩下眸底的疑惑,又挑上素日里的惯笑:“认错了人。”何湛起身,福全赶紧上前赔笑脸:“三少爷,您要的菜,福全给您送来了。”
何湛施施然往桌上走去,将青虾和雪菜端出来,又盛了一碗玉白羹,示意宁晋坐下。宁晋只听话做事,从不多说。福全见宁晋居然真敢坐下,气得瞪了瞪眼睛,何湛这才搭理福全:“挨了板子就好好休养,这几日不用你来当值了。”
福全满脸委屈:“奴都知错了,少爷不要赶奴走。”
“谁赶你走了?”何湛哭笑不得,说,“我房中还有些伤药,自个儿去拿,养好了伤就赶紧回来。宁晋的居处由你打点,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万不能怠慢。”
福全看了眼宁晋,擦了擦眼角的泪,点头道:“福全谢过少爷。”
“下去罢。”
福全颔首退下。何湛坐在一侧,将玉白羹往宁晋跟前儿推了推,示意道:“饿不饿?快吃吧。”
宁晋用小手捧着小瓷碗,手心感受着暖暖的温度,眼里有些惊喜,说:“我能喝吗?”
何湛点点头,心中泛起些酸意。他怎么就跟宁晋这么可怜见的人绑在一起了呢?
若不是跟随宁晋几世,何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叫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受世间苦难,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何湛不自觉地揉了揉宁晋的头发,叹息道:“以后三叔的东西就是你的,三叔有的东西,你都会有。”
宁晋抿了抿唇,低头喝了一口羹汤。蛋花的咸香在他齿间溢开,他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羹汤。他的眼睛被蒸腾的热气熏得又疼又热,却又不敢流泪。
宁晋将玉白羹喝得干干净净,何湛没什么胃口,只在旁边饮茶看着他吃。宁晋怯怯地询问他:“三叔不吃么?”
“我不饿。”何湛摇摇头。他喉咙干疼,多饮了些水才缓过来,可喉咙里一直很难受,吃不下去东西。他夹给宁晋一个青虾卷,说:“你多吃些。”
宁晋听话,尽数吃下。
晚膳过后,何湛又让宁晋抄了会儿书。何湛躺在逍遥椅上,时不时地咳嗽。门外的冷意袭卷何湛的全身,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大觉不妙——难道又要伤风寒了?
在清平王府那日他落了水,未能及时更衣,想是寒气入体。这几日只是略感喉咙不适,没大放在心上,今日咳嗽起来,这才给何湛敲了个警钟。每逢入秋就是他生生世世伤病的时候,之前他因早有预料,故多番在意,几世也就平安过去了,这一世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先是宁晋莫名其妙落了水,后是他有风寒的征兆。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拧着眉,心里发悸。
宁晋看到何湛的表情略微凝重,疑惑着问:“三叔,你怎么了?”何湛干咽着口水,对宁晋说:“没事,今天到此为止罢,你让外头侍奉的人带你去找福全,他会安排你住下。”
宁晋放下笔,将笔墨纸砚一一收好。他走到何湛身边,小声问了句:“明天我还能来吗?”
“能。”何湛抵在手骨上咳了几声,喉咙仿佛有火在灼烧,此时沙哑得厉害,“明日再来罢。”
宁晋轻轻拍了拍何湛的背,问:“三叔是不舒服么?”
“没事,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先去吧。”何湛摆摆手,赶宁晋下去。宁晋尽管心中依然担忧,但他也不会违逆何湛的话,掩好房门就退下了。
何湛有些艰难地喘息着,重重光影叠在他的眼前,让人分不清何为虚幻何为现实。他淡青色的长袍落满了月光,青莲纹上染上一层薄霜。
看见宁晋,他总能想到这个孩子独自跑到清风山上去问药的事。
这都是债,他就是来还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