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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景王府。
景王夫妇为着世子的病都已经熬了好几夜,现今眼下泛青,面色微白,只有一双眼珠子是黑的。
景王妃江念柔听到消息的时候,轻轻扬了扬柳眉,缓缓的从床榻边上站起身往窗口走去。她步履极其轻缓,青色裙裾上缀着莲子大小的玉珠在猩红的地毯上轻轻的磨过,带出细微的摩挲声,光华内蕴,仿若步步生莲。
到了窗口,江念柔凝目望着窗外的雨景,朱红的菱唇勾出些许冷笑来,终于开口笑道:“倒是好运气,好胆气......”
原本,这一局便是死局——裕王府与陆炳几番暗中往来,早就叫严家看在眼里,此次因赵文华之事添了许多仇怨,故而此局也正是由严世蕃这个心眼小且毒辣的人亲自定下的。看似退一步把孩子打掉便能轻松出局,但无论是李清漪还是裕王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妥协的性子。可倘若他们拼死反抗,皇帝反倒要更加愤怒,说不得不仅李清漪的命保不住,便是裕王都要紧跟着失宠。
偏偏,李清漪不要脸、不要命的跪在西苑门口,拼了命把七个月的孩子催产下来,这个进退不得的死局便被她破了一半。
要知道,处理掉未出世的孩子和赐死已经出生的孩子这是两个概念——皇帝素来爱面子,这样违逆伦常的事情也需要斟酌一二。孩子一出世,那头的杀心怕也灭了一半,剩下的不过是膈应罢了。
江念柔心中慢慢想着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轻声问身侧的林嬷嬷:“你说,这么大的雨,又只有七个月,真能平安生下?”
林嬷嬷低了头不敢去看江念柔的神色,只是小心道:“这,怕是要看运气了。”
“也对,李清漪大概也在赌吧,总不能依着皇帝的话,真的把孩子打了。”江念柔动作温柔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乌黑的鬓角,玉簪上缀着的两串玉珠跟着一晃,更显得她面如芙蓉娇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和那个报信的小太监吩咐道,“你赶紧回西苑看着,若有消息,立刻回报。”
景王守了儿子好些天,此时半靠着木榻坐着,疲累交加。他听到这里,忍不住说了江念柔一句:“你管这么多干什么?生不生得下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床榻上面色青白的儿子,心如刀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郎都这个模样了,你还不肯安生。”
江念柔被他这没志气的话说得胸口一堵,暗骂了一声窝囊废,好半天才忍了下那口气。她以目示意报信的太监退下去,自己抬步往景王那边去。只见她轻抚了一下景王的肩头,动作十分轻柔,语调更是柔婉:“我知道王爷心忧大郎,可太医院那头都已经下了定论,怕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了。说句实话,我养了他大半年,瞧着他现今模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只不过......”她说罢,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弯下腰附在景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景王闻言面色大变,既惊且骇,不由抬目去看江念柔,目中神色不定。
江念柔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提醒他:“无毒不丈夫,成大事则不拘小节。殿下,您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大事”二字,古往今来不知叫多少男人狠心断情,甘愿折腰。
景王似是被打动了,深深的闭了眼,好半天才犹豫着出声道:“等西苑那头的消息来了再说吧。”
江念柔闻言,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窗外,望向西苑的方向。
只可惜,雨帘密密,重重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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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在西苑门口出了事,裕王只得拼死抱着人往里冲。好在有几个太监宫人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大约也怕担上责任,引了裕王入偏殿。
有个年长些的宫人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挺身而出:“殿下,让我来试试吧,我有些经验。”
裕王小心的把怀中人放到榻上,闻言让开了身子,只是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握着李清漪的右手。他也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更靠谱的人了,只能语声有些哽咽道:“多谢,一切就拜托了。”
那宫人瞧着裕王那一双红透了的眼睛,低下头不敢直视,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她瞧了瞧李清漪那面色,便又侧首和后头的人说了几句话,“去烧点热水来,顺便拿些人参片来......”
裕王也知道自己有些碍事,紧接着又往边上让了一些,只仍旧不肯松手,抬起眼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
很快便有人端了汤药上来,裕王亲自接了来,以口相对的灌了几口。那汤药药性也算是烈,李清漪那张白透了的脸这才有了些红色。她似是醒过神来了,眼睑动了动,眼睫跟着一颤,竟是睁开了眼睛。
裕王的一颗心也跟着那蝶翼似的眼睫颤了颤。
领头的那个年长宫人瞧着这般情形,不由露出了些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说罢,她又赶忙把参片塞到了李清漪的嘴里,说道,“先含着。”
裕王紧紧握着李清漪的手,虽是怕极了却也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安慰她:“别怕,我陪你呢。”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在妻子面前丢了面子。
李清漪嘴里含着参片,没能开口,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杏眼看着他,温温柔柔的。那目光似能看入裕王心里。
他知道,她说“你在,我不怕的。”
裕王眼睛一热,险些要在自己王妃面前丢面子的哭出来了。
窗外的大雨仍旧未停,不断的冲刷着外头那一滩血迹,可侧殿内却随着杂乱的人声和一盆盆热水而渐渐温暖起来。
景王府跑来打听消息的小太监来得也正是时候,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了几眼,抓了个人好奇般的问道:“裕王妃现下怎么样了?”
那宫人手里还端着热水和干净的毛巾呢,正眼也没去瞧那陌生的小太监,不耐烦的应了一声:“这一胎,前面养得好,裕王妃身子底子也好,说不得就能母女平安呢。”
说罢,里头忽然传出惊喜的声音:“看到头了,娘娘,您再用点力......”
端热水的宫人心里也跟着一急,再也不敢耽搁,连忙推开人往里跑。那打听消息的小太监微微一愣,往里看了眼,眼珠子一转,立马也飞快的往回跑。
只是这雨中来回颇是费时,等那他把消息传到裕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大雨转作小雨,只是仍旧是淅淅沥沥,青石砌成的长道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青苔那淡淡一抹绿,雨声却如碎玉般断断续续。
伺候的宫人都已经被遣了出去,屋内只余下景王、景王妃江念柔以及昏迷不醒的景王世子。
江念柔抬眼去看景王,目光冷定好似初冬雪,口中仍旧只有一言:“殿下,还请早做决断,”她语声柔婉却偏偏好似刀片一般可以割出血来,一字一句都在慢慢的割着景王的脖颈,“万不可妇人之仁。”
江念柔口上说着“妇人之仁”,可她和景王相比,她这个真正的妇人才是更狠心的那个。
景王微微一怔,垂首看了看儿子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小脸,似是发了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问道:“大郎真活不过冬?”
江念柔斩钉截铁:“太医院太医众口一词,绝不会错。”
景王闻言踌蹴许久,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动作慌乱的盖在了景王世子的脸上。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边伸手掩住自己的面不忍去看,一边把用力手按在那帕子上。
原本,景王世子已经昏睡几日,连饮食都是灌进去的,可他此时忽然窒息,竟是醒过神来,小力的挣扎了起来,发出几声虚弱的呜咽声。
就像是垂死的幼猫,哀哀的叫唤着、求恳着,祈求最后一丝的恩慈与悲悯。
景王本就有几分不忍之心,心中震动不已,手一松,帕子也跟着滑落下一角。
而他身后的江念柔此时却缓步行至他身后。她慢慢的把自己的手也覆在上面,不轻不重的按住景王的手,慢慢的又按了下去。她一边动作,一边不紧不慢的和景王说话:“殿下,我们为人父母总是不忍孩子受苦的,如今为的也是让大郎免受这零星苦痛,早登极乐......”
他们的手紧紧的、一动不动的压在帕子上,而那帕子则正好压在景王世子的面上,压得他呼吸不过来,一张玉似的小脸涨的通红,不断挥舞着藕段一般粉白娇嫩的手足。
不过片刻功夫,江念柔语声刚刚落下,景王世子动作便僵硬了起来,手脚僵住,呼吸渐止,再无半点挣扎。
他一岁都不满,出生在冬日的地动后,死在秋日的大雨中。他也曾在父母满心的期盼下来到人世,还未来得及看遍世间万般美景,不知喜与忧、不明爱与恨,便这样匆匆离去。
他的生母甘愿为他而死,生父却亲手夺取他的性命。
屋内一片冷寂,伴着窗外语声的只有香炉中渐渐散开来的冷香和那烧尽了的香灰,风一吹便散开来了,冷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景王呆了片刻,忽然觉得有刀刃从心口而过,伤口就那样绽开,鲜血淋漓的痛。他既痛且悲,眉心剧烈一动,猛地缩回手,掩面大哭起来,哀嚎道:“大郎,大郎......”
江念柔心中暗道:真是个没血性的男人!半点用都没有还虚伪至极。随即,她不急不慢的把那张盖在景王世子面上的帕子收回自己袖中,眼眶一红也跟着落下眼泪,抬头扬声道:“来人啊......”
门外早早候着的宫人忽然就推门而入,见着屋内景象皆是一惊。
江念柔眼角含泪,一边以帕拭去泪珠,一边轻轻道:“大郎已经去了,你们寻个周道的,去给西苑报个信吧。”她似是悲痛欲绝,不禁垂首哭泣起来,发髻乱颤,语调更是天生的凄婉,“天可怜见的,裕王妃那头刚刚生了,我们大郎就去了,可不就是天生克亲......”
她是个天生的美人,一双桃花眼无情似有情,此时珠泪盈盈,身姿如弱柳袅袅婷婷,更是美得令人怜惜。
不一时,屋内哭声大作,很快便有人领了命,策马往西苑而去。
江念柔一边擦泪,一边想——裕王养着这么一个生而克亲的女儿,皇帝那头不知要如何想呢。她一念及此,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在知道轻重,连忙用帕子掩了掩唇角,盖住了笑痕,只露出一个略显得狰狞的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