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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卡斯伯特十分自如地指挥着栗色马匹,从容地走在大概八英里长的通向布赖特.里弗的路上。沿途景色宜人,些许农庄夹道零星地排布着,中间穿插着几片漂亮的冷杉森林和杏花盛放的洼地。缕缕醉人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是从旁边的苹果园里飘散出来的。树上的鸟儿变得静悄悄,瑰丽的深红色的夜幕降临在绵延起伏的田野上,辨不清何处是天际。
马修快活地赶着马车前行,唯一令他烦心的就是如何开口问候那位尊贵的夫人。生活在爱德华王子岛的人们,习惯了问候途中碰见的相识的人。只是对于马修来说,玛瑞拉和林德夫人以外的女人都令他感到惧怕。他总觉得其他的女人在嘲笑他,所以极其抗拒接触她们。当然,这也并非他凭空想象出来的。马修相貌逊色,还总是奇装异服的装扮。当年20岁出头的马修披散着灰蒙蒙的一头长发,削肩膀,腰细得似蛇一般,茶色蓬松的络腮胡子稀稀拉拉。即使到了40岁,他依旧这副模样,除了头上冒出了参差的银发。
进入布赖特.里弗,因为旅馆前没办法拴马,他不得不径直来到了火车站。进站后四下都没寻到火车的踪迹,马修料定是他到得早了。
那么长的站台上竟看不到一个人,除了对面有一个小孩子独自一人孤单地坐在尽头的石堆上。马修远远地看清了那并不是男孩儿,于是不顾小女孩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就这样潇洒地挥舞着手臂赶起马车扬长而去。小女孩仿佛在全身心地等待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然而那满脸期盼的神色完全没有入马修的眼。
站长锁好售票室的门,打算回去吃晚饭了。马修见状,连忙上前询问五点半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那趟车早在半小时前就到了,现在已经开走一阵子了。”站长清晰干练地答复他。
“对了,貌似有位客人是您家里的,就是坐在对面石堆上的那位,还是个蛮有个性的小女孩。我本想带她去母婴候车室里,不过她说还是外面好,说外面可以给她无限遐想的空间。她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只是好像满腹心事的感觉。”
“女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马修愣住了,“我要接的明明是个男孩子,对,就是男孩儿!斯潘塞夫人应该送来一个可以帮忙做活计的男孩儿!只是眼前……”
“嘟、嘟”响起了站长的哨声:“中间有什么误会吧,斯潘塞夫人把那个小女孩暂放在这里,并告知是您家里拜托她在孤儿院里领养的,等一下就会接她走,我只知道这么多。”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呢?”马修一下子弄得手足无措,他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倘若此时玛瑞拉在身边该多好!”
“要不然去问问那个小女孩。”站长提议道,“她好像很懂得讲话,我觉得她或许可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是孤儿院里现在没有符合您心意的男孩子呢!”
话音刚落,饥肠辘辘的站长快步走掉了,留下满脸无奈的马修。这可怜人强迫自己朝那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走过去,每一步好像都迈得无比艰难,简直要他去拔狮子的胡须。其实他只是去问问她怎么不是个男孩子而已。
马修的双腿显得十分沉重,慌张地在站台上往回走,内心不禁偷偷地充满了哀怨。
从刚才马修从她旁边走过,那小女孩儿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马修,始终紧盯着他不放,把他的每个举动都尽收眼底。只不过马修除了瞟过一眼之后,就一直忽略了她。现在以寻常人的角度仔细端详一下,大概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子。一身不惹眼的普通打扮,身着一件棉毛混纺的淡黄色罩衫,由于太过短小而显得十分局促;头顶的茶色水兵帽褪色严重,帽子半遮着的头发是红色的,梳成两根辫子垂在脑后;清瘦的小脸略显青白,使得一脸的小雀斑更加清晰;嘴大,眼睛也大大的,而且由于看她的角度不同,或者她自己的心绪变化,眼珠也会随之变成绿色或灰色。
当然了,这是寻常人的看法,若是眼光犀利的人来细细端详,很容易察觉女孩儿的亮点。她那小尖下巴特别突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十分明亮,宽阔的前额,还有一副惹人喜爱的嘴唇。看得出是个有着丰富感情的孩子,而且整体散发出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和独特的气质。
最终马修还是开不了口,只是傻呆呆地走到跟前。小女孩一见马修走向自己,立马伸出黑瘦的小手提起老旧的布包站起身来,空着的那只小手朝马修伸了过去。
“您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伯特吧?”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嗓音在马修耳边响起。
“见到您真的非常开心,我还怕您会不来了呢!我脑袋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状况和对策。就在刚才我还在思考,假如您今晚没来接我,那我便跑去对面的铁路拐弯处,那里有棵大樱花树,我可以爬到树上过夜,完全没什么好怕的。皎洁的月光洒满樱花树上,我就躲藏在繁花中等待明天太阳升起来,那美好的感觉与睡在大理石客厅没什么分别,想想都很浪漫对吧?倘若您今晚没来的话,我相信您明天一早也会出现的!”
马修木讷地握握女孩子瘦弱的小黑手,接下来的事他心里现已盘算好了。他决定先带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回去,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所有的疑惑就等回到绿山墙再找答案吧。
“我应该是迟到了。”马修有点抱歉地说,“快来,我来帮你提着包,马车我留在广场上了,我们这就过去。”
“噢,不要紧的。”那女孩儿十分爽朗地回答,“我的包很轻的,即使里面装了我个人的所有财产,可的确很轻。万一提手断掉了会很麻烦的,所以要倍加注意呢。我自己来就好了。
“虽说睡在樱花丛中会很浪漫,不过您能来,实在是太棒了!斯潘塞阿姨说有八英里远,是不是要坐很久的马车啊?太棒了,坐马车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能和先生一起生活可真好啊!我至今都没有尝过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是什么滋味呢!孤儿院实在很可憎,哪怕只有四个月的经历,我也受够了。不过像您这样没去过孤儿院的人是不会懂的,也无法理解那里到底有多讨厌。
“斯潘塞夫人曾告诫我,只有坏孩子才会这样说胡话。不过我才不在乎呢!孤儿院里的人们其实都很善良,偶尔不小心犯错,也不是故意的。只可惜孤儿院本身无法给予我们美好的憧憬。我那时总忍不住想象,把其他孤儿的身世想得天马行空。
“您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我把我的同桌幻想成为千金,出生在贵族伯爵家庭。在襁褓中时,被大反派奶妈日夜照料,至死也没将其真实身份告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浮想联翩。只是,白日里我可就要忙碌了。这或许正是我瘦骨嶙峋的缘由吧!您瞧我,瘦得净是骨头了。可我总喜欢把自己想成胖胖的模样,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话音至此,他们已经置身马车旁,马修的小同伴突然凝神静气,闭起了小嘴巴。
赶车出发后,在行驶到一段急速向下的陡坡路之前,小女孩儿一直没再开口。山丘中的夹道,是将松软的泥土挖到两旁从而开辟出来的。两侧泥土堆积成的堤坝足足高出成人几英尺,肥沃的土壤孕育着繁花盛开的樱花树以及玉树林立的白桦。
这时,马车蹭到野杏树的枝丫,小女孩儿兴奋地出手去折,只听“啪”的一声,她已笑靥如花地将一根小树枝握在手中。
“难道您不认为这里的风景很漂亮吗?您瞧,从堤坝上高高垂下的一片繁茂盛景,将这条路打造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会让您想到什么呢?”
“噢,是吗?可这,想不出什么啊。”马修答道。
“这都联想不到吗?哎呀,就是美丽的新娘啊!一身洁白的婚纱,云霞似的头纱遮住羞涩面庞的新娘子。当然这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因为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新娘是怎样的模样。只是,我总觉得我今生是没有机会做新娘了。您看我长得是不是特别不好看?哪里有人肯娶我呢!就因为这样,说不定我会去国外做传教士。不过我依然怀揣着美好的心愿期待,希望我也有成为新娘的那一天。穿着雪白婚纱的我那时该有多么幸福啊!女孩子都喜欢好看的衣服,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即使只是试穿一次美丽的婚纱,我也会十分满足的。可惜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罢了。
“您不知道,我今天早晨穿着一身破旧衣服从孤儿院里出来的,那会儿身上连这件都没有,我的样子特别窘迫,真够丑的!这件混纺的衣服还是用霍普顿商店捐赠的三百码布裁成的,都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别人都猜测是店里卖剩下没人要的料子,所以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不穿。我并不这么认为,不管怎样他们都是非常好心的,您说是不是?
“一起乘火车的人都特别同情我,不过我并不在意,情不自禁地又陷入了自己想象的情景。我把自己想象成穿一袭浅蓝的绸缎长裙,无比美丽动人的模样。只是,既然总是止不住幻想,干脆就集中精力打造一个终极版本。五彩的鲜花和羽毛修饰的高贵帽子戴在我的头顶,金光闪闪的手表装着我的手腕,山羊羔皮制成的精致手套保护着我的双手。沉浸在我的奇思妙想中,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在到达岛上之前,我的精神一直都很亢奋。
“后来上了船,我也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倒是斯潘塞夫人晕船晕得很难受。我不得不告诉她,我可是完全没空去晕船,而且也会一改常态的消停。只是,假如她没有晕船,我能够到处转转看看就太好了。尤其是那艘船的样子,我要是能角角落落都瞧上一眼实在是很幸运呢!可惜了,下次可以坐船会是多久以后的事呢?
“哇!快看啊,怎么那么多绽放的樱花,简直就是花的海洋啊,整个岛都被花给淹没了!我真是发自内心地爱上这个地方了,可以在这里生活真的很美好!其实我早有耳闻,说爱德华王子岛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岛屿。我那时还想象着自己住在这里,今天这一切竟然成真的了!我可真是幸运啊!
“不过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清楚,就是这红色的道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火车途经夏洛特敦,我向窗外看时就发现了红色的道路。当时我请教斯潘塞夫人这是为什么,她也搞不明白。然后她还希望我不再问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我都向她提了上千个问题了。事实确实如此,可我若不问该怎么了解呢,对不对?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这路是红色的吗?”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马修回答道。
“啊,那就去问问其他人呗。这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物等着我们去发现呢,您不觉得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儿吗?这世界有那么多未知的精彩,我们的生活真是够幸福的呀!否则哪儿会有可以憧憬美好的空间呢。
“我,我的话会不会太多了呀?我常常由于太唠叨被大家批评,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您也觉得说得多很讨厌,那我就闭上嘴巴,虽然这样并不好受。不过我可以不再啰唆,要是之前让您不愉快的话。”
没想到马修的反应令人十分惊讶,他感觉这小女孩儿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很是有趣。或许平时安静内敛的人多半是这种感受吧。对于小同伴这样自说自话,他没理由不欣然接受。
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儿说话十分逗趣,马修自己也是惊讶。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女人,个个都不简单,甚至还有对马修斜眼相待的坏女人,马修只好低着头怯懦地从她们身旁走过,让马修深恶痛绝!不过,此刻旁边的小姑娘却是性格迥异,她的唠叨带给马修无法言说的快乐之感。于是他一如既往羞涩地说道:
“不,不,怎么会呢!你高兴说就尽情地说吧,我真的丝毫都不介意。”
“噢,真的吗?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这可真是棒极了!我认为咱俩可以相处得十分融洽呢。我都习惯因为话太多被骂了,虽然早就对此没了耐性。更可恶的是,只要我开口讲长句子,其他人就会笑我。可是您来说,只有用长句子才能把特别重要的事情表述清楚,对吧?”
“对,对,对。”马修立即应和着点头回答。
“斯潘塞夫人常说我的舌头好像总悬在嘴里的半空中,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事情呢。不信您看,它不是乖乖地躺在这儿吗?
“先生,您家是叫绿山墙,对吧?斯潘塞夫人都仔细地讲给我听了。有很多很多的绿树环绕着房屋,可真是棒呢,我很喜欢树的。只不过,很遗憾孤儿院里没有。除了正门前,有三两棵瘦弱的小树,孤零零地立在粉刷过的白墙下面。让人不免有种凄惨冷清之感,唉!每每见到那光景,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泪不听话地往外冒,就是觉得特别难过。因此,我更是对您家里那样景致的生活充满了无限期待。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满眼都是绿树,还能看到树根上长满了蘑菇和苔藓,还有很多小植物。不远处就流淌着潺潺的小溪,鸟儿们在树梢快活地欢唱。不过现实并非是想象出来的模样,所以你能猜到我会有多苦闷了。我总忍不住对大家说,可怜哪!
“虽说如此,但当我今早离开孤儿院的瞬间,还是特别伤心。应该是有几分难舍吧,毕竟是生活过的地方。对了,我忘记跟斯潘塞夫人打听一件事,绿山墙附近有没有小溪啊?”
“有啊,而且很近,顺着房子向下走一段就是。”
“太好了!我竟然美梦成真了,很罕见对吧?此时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所有都接近完美了!是不是特别幸福!只是,我真是毫无心情感受这份美好。唉,您瞧瞧,这是哪种颜色?”
小女孩一把抓过原本垂在肩后有点儿油亮的辫子,举到马修面前给他看。可马修从来辨不清女人头发的颜色,在任何情况下。
“红色的对吗?”马修猜道。
听到回答,女孩子随之一声哀叹,气息里仿佛充满了悲伤,在手里拨弄着散发。
“真是红色的,对吧?”
小女孩儿颓然地长叹道:“正是因为它,我就不可能完美了,心情自然就会被影响。现在你能懂我了吧,不只是我,所有长红头发的人都会这样。其实雀斑和绿色眼睛,或者骨瘦如柴,我都不在乎,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些通通都会被忽略。我可以把我的皮肤想象得如蔷薇花一般娇嫩,而我的双眸就像夜空中的星光一样璀璨地闪着湛蓝的色泽。我也会不停地麻醉自己说,‘我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恰似乌鸦润湿的羽毛一样光泽迷人。’当然,这都是绝望的自欺欺人,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自己内心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我以前从某本小说中读过一个女人的故事,讲的是她怎样深埋她的伤痛于内心深处……不过她长着一头金发,而不是红色的头发。如同波浪的金发,从那石膏似的前额上垂下来。可什么叫石膏似的前额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前额,您明白吗?”
“哎呀,我也不清楚呢!”
“不管怎样,我都坚持认为肯定非常漂亮、高贵而优雅。只是不知道您有没有思考过,应该如何去欣赏那样的美呢?”
“没、没思考过。”马修低声回答道。
“我倒是常常会去想,那尊贵高雅的美丽以及让人叹服的聪慧,与天使似的美好孩童,究竟哪一个更令人喜爱呢?”
“这,这我也不太知道。”
“是吧,的确不容易下定论。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模样都无所谓了。其实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美丽的女人啊,也找不到天使似的好孩子。根本不会有完美的人,是人就总会犯错误的,这是斯潘塞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哇!卡斯伯特先生,您快看!快看!快看哪!”小女孩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要从马车上滚下来,但是马修十分淡然,没有丝毫兴奋的样子。原来刚才行驶的马车转了一个弯,驶进了一条“林荫路”罢了。
这是一条总长不足四五百码的街道,新布里奇的居民们之所以称其为“林荫路”,是因为路两旁长满了苹果树。早些年前,一个怪诞的老头在此栽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繁茂。两侧浓密的枝叶在中间交汇,错综却有序地成为半月形,成了这长街的拱门,抬头便是缀满洁白花瓣的帐篷顶一般,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花的穹顶下,瑰丽的深红色黄昏已经渐渐逼近。放眼远眺,诗情画意何止教堂的蔷薇窗户,更有天边那火红的夕阳和醉人的晚霞,如同少女绯红的脸颊一样迷人。
小女孩儿似乎沉浸在此番盛景中无法自拔,好像怕一出声就破坏了这番美景,一动也不动。她虔诚地将干瘦的小手合十置于胸前,静静地坐在马车的后面,仰着小脑袋,醉心地观望着头顶那纯洁如雪的美景。
马车穿过了林荫路,走上了直通新布里奇的一条下坡路段。那孩子依旧如同静止的雕像一般,眼波投射在西边天空上如薄纱的彩霞。她一定是将这让人心旷神怡的挂满晚霞的天空当她的画布,然后用幻想在上面涂鸦出更多绚丽多彩的美景。
新布里奇是个活力四射的村庄,时而听见犬吠的声音,随处可见人们愉快的交谈和阵阵笑声。小女孩儿满脸新奇地悄悄打量着窗外的世界,嘴巴仍然紧闭。马车上这沉寂的氛围,一直持续了大概三英里的路程。
“有点儿累了吧?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还是马修开口消除了之前的静默。
“再走一英里,很快就到了。”
小女孩儿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仿佛是马修的话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突然眼神奇怪地紧盯着马修,神经兮兮地问道:
“噢,卡斯伯特先生,我们刚刚经过的那片雪白的花海,那地方有名字吗?叫什么呀?”
“那地方叫‘林荫路’。”马修思索了片刻后反问道,“那里是不是非常漂亮啊?”
“漂亮?只说漂亮,这根本不足以体现它有多美,完全没办法准确地表明那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总而言之呢,就是太漂亮了,超级美丽!不管你用多么夸张的溢美之词都不过分,甚至还有所不及。我还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置身于那样美的仙境里,而且享受了再怎么努力也幻想不出来的心灵慰藉。”小女孩用手捂住心口说,“此时我这里真的感到一种愉悦的苦痛,幸福的苦痛,您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没有,记忆中从未有过。”
“我有很多次这样的感受,看到很美好的事物就会这样。只是那么美的景致怎么会叫‘林荫路’呢?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这样可真是糟糕。啊!有啦!就叫它‘快活的白街’吧,这名字可以激发人们的无限遐想。
“我呢,如果对哪个人名或者地名感觉不妥,就一定会重新给他们命名的,再用我取的新名字换掉之前不满意的那个。比如,孤儿院里的一直被我称呼为‘萝莎莉亚.迪.维尔’的女孩子,其实她原本的名字是叫‘赫普泽伯.詹金斯’。就像被你们叫‘林荫路’的地方,我却非要称呼它为‘快活的白街’。
“真的就差一英里路就到家了,对吧?我是既开心又难过,每每经历欣喜的事情,感伤总会随之而来。就像现在坐马车特别高兴,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只是总体而言,快乐的时间总是比较短暂,当然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不过,只要一想到就快到家了,我心里还真是特别开心呢!过去的日子,我从未拥有过一个真正完整的家。马上就要美梦成真了,竟然下意识地心跳加速,实在有点儿不知所措呢。”
跃过山丘,马车继续行驶,下方有座拱桥,桥下穿过一道狭长曲折的水流,貌似是条小溪。水流与湛蓝的海湾在一座琥珀色沙丘的间隔下,相对而望。
自桥下延伸至沙丘那里的一段水面,五光十色,仿佛是从彩虹上采摘的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薄荷色、玫红色、金黄色、冰蓝色等,你能想到的以及根本无法准确形容出来的色彩,以最复杂的方式浸入水面,如同色彩的世界一般,展示着难以言喻的绚丽夺目。
冷杉、枫树以及李子树并排长满水流岸边,映入水中的暗黑树影,好似一个个飘忽的幽灵。水流的上方是一片湿润的沼泽,小青蛙们奇妙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对面的缓坡上有个苹果园,四周绿树环抱着一栋灰色的房屋,此时屋内已经亮起了灯光,虽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
“那里是‘巴里的池塘’。”马修指着说道。
“噢,这样啊,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叫‘碧波湖’怎么样?嗯,这个真的很适合它啊!您能理解吗?每当我取好特别恰当的名字,就会有种幸福荡漾的感觉,真是太兴奋了,您有过这种感受吗?”
马修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回答:“嗯,每次从黄瓜地里看着那让人作呕的白色幼虫被不停地挖出来,那种情景就会让我很兴奋,甚至会不停地颤抖。”
“噢,话虽如此,可是这两个兴奋明显含义不同,您难道不觉得吗?您是怎样从‘碧波湖’联想到白色幼虫?可是,取名为‘巴里的池塘’究竟有什么理由呢?”
“就是因为巴里家住在那里啊!咱们脚下这块地名为‘苹果园山丘’,后面的植被长势太好了,否则我们在这儿就能瞧见绿山墙了。再路过那座桥,然后从街道转弯,接下来就只需要走最后半英里的路了。”
“那个巴里家有女孩子吗?不是特别年幼,岁数和我相仿的?”
“有个差不多11岁的,名叫黛安娜。”
“真的啊,名字取得很棒呢!”
“该怎么形容呢,似乎一听名字就觉得是个特别出色的人。我倒是认为平凡些的名字更可取,比如说简、玛丽这类的多好啊。据传黛安娜出生那天,恰逢学校的一名教师留宿在她家,所以家里人就请老师帮忙取的,黛安娜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假如我出世那会儿也有那个老师在场,我该多么幸运啊!呀,马上过桥啦,那我可要把眼睛闭紧了。我最怕过桥了,因为总会想象出可怕的画面。例如走到桥中间时,桥就突然像一把迷你小刀似的,咔嚓一声断了,我被两节断桥给死死地砸扁。还是抓紧把眼睛闭好才行。只不过,一走到桥中间,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睁眼。因为倘若桥果真断成两截,我还想瞧瞧那突发的场面是有多恐怖呢!
“噢,多么欢快的隆隆声啊!我真高兴听到桥发出这种声响,这世上有着数不完的美好事物,您说是不是?
“咦,对了!差点儿忘了再看一下来时路过的风景。晚安,亲爱的碧波湖!如果我们可以像对待人那样,向你热爱的东西也道一声晚安,它们就好像也能很开怀。譬如此刻,池塘一定很开心,用它的笑容回应我呢。”
越过山丘,转了一个方向,马修指着前面的某个方向说道:“马上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了……”
“哎,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小女孩儿瞬间兴奋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还伸出双手用力抓着马修的胳膊,激动地紧紧闭着眼,坚决不看马修的手指向哪里。
“让我自己猜,一准儿能说对。”于是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认真地扫视周围。马车此刻正行驶在山丘的脊背处,夕阳西下,仅剩下最后一抹余晖,借助这微弱的柔光,小女孩儿隐约可以分辨出眼前的景致。西方天际如同开满金盏花的幕布,前面大教堂的塔尖高耸入云。再向下是一片小低洼带。正前方是广袤平坦的缓坡,上面安置着洁净规整的某农场。
等这些景致被小女孩一一辨析之后,她的眼神落在了最靠左边的方向,那个远离尘嚣的一幢建筑。房屋被浓密的树木包裹在中间,此刻黑压压的葱郁林中,略显苍白的房屋尤为显眼,让人无法忽视。屋顶上西南方湛蓝的苍穹上,一颗璀璨的白星也在眨着光芒,如同预示希冀和指引方向的明灯一样光芒万丈。
“一定是那里,对吧?”那女孩指着问道。
马修骄傲地挥舞了一下马鞭说:“嗨,猜对了!我觉得准是斯潘塞夫人早就和你讲过了对吧?否则你才不可能一下子就说中呢。”
“怎么会呢,才没有告诉过我呢,要说也只是只言片语,这可是凭我的直觉来的,说不清什么原因,总之,瞧见那房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像是我自己的家。我都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梦游呢。您看看,我已经掐了好几回胳膊了,这里都有瘀血了呢。因为总是心神不宁的,怕自己是置身梦里。每次有这种疑惑,我就掐自己的胳膊,可是很快又会悔恨,万一真是美梦,不就被自己给惊醒了嘛!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我就快到自己的家了。”话到这里,小女孩儿又开启静默状态了。
这下子马修反倒开始心慌意乱了。他暗自揣度,是不是由玛瑞拉来告知这孩子真相会比较好呢,肯定要好些吧。毕竟她是如此热切地盼望着可以有个真正的家,结果却这么残忍。他真是不忍心告诉她她的愿望破灭了,这对她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赶车途经林德家门前的洼地时,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不过他们的身影还是没逃过林德夫人那敏锐的眼神,此刻她依旧坐在窗前观望。马车继续驶向上坡路,随即就转弯踏上通往绿山墙的小径。
马上就要进家门了,可马修的心就揪了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因为不得不尽快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马修这样倒也不是为了自己和玛丽着想,也不是为着这莫名的错误带给自己的问题,就只是实在心疼这个可怜的孩子。当她知道事实后,原本眼神中迸发出那些对幸福的神往和彩色的光亮,都会随着现实变得暗淡和萎靡。是不是正因为如此,马修觉得自己仿佛是那荼毒生命的残忍帮凶,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内心岂止是充满了负罪感。
马车驶入了庭院,这时微风送来了白杨树叶发出的一阵细碎声响,像是衣物间相互摩挲的沙沙声。
“哇!您听啊,大树在那里说梦话呢。”马修刚把小女孩儿抱下车,她便又兴奋地开口叨叨起来,“我猜肯定是个特别美妙的梦呢。”她边说边拎起那个包,带着她的“全部家当”随马修踏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