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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楼,只见客厅里一片忙碌。大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放上了只有宴请贵客时才用的银餐具。
珊珊已经放学回来,夹在佣人们中间跑出跑进,说是帮忙,其实是添乱。见到白蕙,她高兴地说:“今天继珍姐姐过生日,妈妈说待会儿吃蛋糕,还要我演节目呢!”接着又问白蕙:“今天还练琴吗?”
“等会儿再说吧。”说着白蕙便上楼去了。
傍继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满口赞成。但夫妇俩考虑下来,继珍还戴着父孝,大请宾客不太合适,决定还是就把继宗叫来,家里人搞个生日晚会。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订制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又买一件昂贵的秋装准备送给继珍作为生日礼物。
等继宗从沪江大学下课后赶来,陈妈就请大家入席。刚一坐定,方丹突然说:“咦,怎么白小姐没来?阿红,快去请白小姐下来。”
其实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早已觉察到白蕙没在场,只是没人开口说出这一点,虽然不愿说的理由各不相同。
丁文健并不太希望白蕙下楼来。他现在每次见到白蕙,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能说他对白蕙不关心,只是他不能也不想过于明显地表达这种关心。他不知道见到她时该摆出个什么样子,该说些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知道她安逸地生活在这里,但不要常见到她。
继珍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希望白蕙在场,看看她在丁家现在的地位与处境,看看她与西平不一般的关系。但她又实在怕白蕙下来后,会吸引去西平的注意力。
真正一心一意企盼着白蕙在场的是继宗。想到晚上可以见到白蕙,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处于亢奋之中。饭桌上没能见到白蕙,他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
爷爷丁皓虽然眼睛不好,但心中明白。他对白蕙几乎可以说有一种偏爱,觉得这种场合,她还是不来为好。
西平的心情最苦。他非常不愿意把白蕙冷落在一边。与这儿的热闹相比,她将更形孤独无依。而如果非让她出席这个晚会,可以想象,她将会有怎样的心境。她毕竟是个姑娘,要人爱怜,要人保护,让她受这份洋罪,于心何忍!他不仅不希望白蕙在这儿受罪,而且自己也极想逃席而去。
最单纯的是珊珊。她极想叫她的蕙姐姐来一起热闹热闹,只是因为妈妈未发话,她不敢说而已。因此,现在方丹一提,她就十分起劲地叫:“阿红,快去呀,你快去叫呀!”
白蕙只得下楼来了。既然各人的心思是如此复杂,如此大相径庭,这顿饭在热热闹闹的外表下实际上吃得有多么别别扭扭,也就可想而知。
饭后,大家纷纷站立起来,散在客厅里随便聊天。佣人们重新把桌子收拾干净。
继宗和白蕙站在落地窗前。继宗问起白蕙母亲的病,然后两人又就最近看的一些书交换着看法。
继珍走过来了:“哥哥,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是方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是一身深墨绿近乎黑色的丝绒裙子,其长及于踝部,袒胸窄袖,上面装饰着金线、银片,穿在继珍身上,既符合她现在戴父孝的身分,又使她显得华贵、雅致。继珍自己买的衣服,还从来没有一件穿上后能有这样的风度。白蕙不仅暗暗佩服方丹对服装的鉴赏力。特别是与裙子配套的那块墨绿夹深咖啡图案的披肩,不仅与裙子的颜色很协调,而且与西平今晚穿的那套深咖啡隐条西装也分外相配。
“好,确实好看。”连老实的继宗也发出由衷的称赞。
白蕙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穿的衣服,一件浅紫底色碎花的夹袄,一条黑色的西裤。与光彩照人的继珍相比,简直一个是黑逃陟,一个是丑小鸭,一个是白马王子瞩目倾心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在灶下服役的灰姑娘,自己显得多么地寒伧呀。
当然,倘若白蕙能够知道此刻这客厅中两个青年男子心里对她的看法,她就完全不必自卑,而应感到骄傲了。
一向崇慕她、爱恋她的继宗自不待言。他从来就认为白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女孩子。
西平看到继宗与白蕙站在那儿聊天,他故意离得远远的。但却用耳朵捕捉着白蕙发出的每一点声音,用眼角瞥见白蕙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虽然今晚继珍穿得象只美丽的绿孔雀,故意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炫耀,但西平感到这反而更衬托出白蕙的娴雅、纯美。正如一丛香味馥郁的幽兰,远比拖金挂紫的芍葯牡丹令人神往心醉。你看她身穿合身的浅紫色掐腰夹袄,把那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黑色的长裤更显得她身材苗条颀长,亭亭玉立。她洁白细嫩的肤色,未施脂粉,不加修饰,却更令人想起盛开的蝴蝶兰。白蕙白蕙,你就是一朵居于幽谷、散发幽香、启人幽怨的美丽兰花。西平似乎已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花的幽香,他对自己说:“不,她比真正的蝴蝶兰还要美。此花只应天上有,她是来自仙界的一株鲜花。”
佣人们端着水果进来了,接着是长顺捧着那个三层大蛋糕,上面插满五颜六色的小腊烛。
珊珊拍手叫道:“蛋糕来了,快点腊烛。”
客厅的灯关了。烛光在客厅里摇曳,衬着蛋糕前继珍那张兴奋得微微发红的脸。
珊珊递过一把长柄刀:“继珍姐姐,快吹腊烛,今天你来分蛋糕,每人一块。”
继珍故意逗她:“那你说,一共切成几块?”
珊珊飞快地巡视一下大客厅,对继珍说:“一共切八块,八块。”
“错了吧,”继珍哈哈笑:“爷爷,你爸爸、妈妈、哥哥,我和你继宗大哥,再加上你,不是七块吗?”
“还有蕙姐姐呢,你把她忘了!”珊珊不服气地说。
继珍尴尬地僵住了。这时,继宗在旁说:“小妹,快吹蜡烛吧。”
蜡烛吹灭,大厅里的灯又亮起来。
“咦,蕙姐姐怎么不见了?”珊珊突然发现。
大家向周围一看,白蕙果然已不知去向。
丁皓咳了一声说;“她说有点儿头晕,大约到花园散步去了。”
“我去看看,”继宗说着也走出了客厅。
蛋糕切好,却没人有胃口吃,连珊珊都不声不响地从桌旁走开了。
方丹见空气有点僵滞,笑着走过来对继珍说:“那次我听你在哼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挺好听的。给我们唱一个吧,让西平给你伴奏。”
继珍的兴致又来了,也不推辞就向钢琴走去。
“我弹不好这支歌。”谁知西平靠坐在长沙发上根本不动弹。
继珍正走到半道,听西平这么说,她一扭身,走到客厅的窗前。
方丹劝西平说:“去,去弹一首,妈妈想听。”
“让珊珊弹吧。”西平仍懒懒地回答。
珊珊倒很踊跃,听哥哥一说,就走到琴凳上坐下,然后叫继珍:“继珍姐姐,来,你唱什么?我来伴奏。”
谁知继珍却哽咽起来,哑着嗓子说:“你弹吧,我不想唱。”说着,竟哭出声来。
“怎么啦,继珍,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方丹对继珍的量浅性躁、毫无涵养,实在看不惯,便明知故问,希望她抑制一下。
“对不起,方阿姨,我,我想起去年过生日,我爸爸”她说不下去了,抽泣得更加厉害。
丁文健觉得看不下去,喝了一声:“西平!”声音里充满威严和责备。
继珍这一哭,一直对蒋万发之死感到内疚的西平,再也坐不住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继珍面前,一手扶着她肩膀,低头看看她的脸,态度温和地说:“别难过,继珍”
继珍感到面子争回来了。心中欣慰而舒畅。她趁势往前一靠,把头斜倚在西平的胸前。
西平被她一撞,不觉退后半步,但他立刻用手把继珍扶住,否则继珍就会跌倒了。
珊珊已在弹琴,丁文健夫妇装着认真倾听,不去打扰这对年轻人。
正在这时,继东带着白蕙回到客厅。
白蕙一眼就看到西平与继珍亲呢地相拥着站在一起。她象突然被天神点化为石象似地,全身血脉凝结、肌肉强直,再也挪不动步子,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背靠窗户冲门而立的西平,也越过继珍的肩膀,看到了白蕙。他也顿时僵成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桩。他想把放在继珍肩上的手拿下来,但这手重逾千斤,根本无法动作。
不过是短短几十秒,但白蕙与西平却都感到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继珍从西平的变化、从哥哥的声音,也已感觉到白蕙就在近旁,于是她有意更紧地往西平胸前靠去,几乎象要倒在他怀里。
西平看到白蕙那长长的睫毛上,有晶亮的东西在灯光下闪烁。那是泪,他酸楚地想。
可是,白蕙已经冷静下来。她走到刚刚弹完一曲的珊珊身边,说:“和大家道晚安吧,我们该去复习功课了。
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来上海演出,一时成为轰动沪上有钱人家的热门话题。不管是否懂得这种艺术,这些人家都以能去卡尔顿剧院看芭蕾舞为时髦、为荣耀。因此虽然票价昂贵,但仍很抢手,给了那些黄牛们大好的赚钱机会。
方丹通过朋友预定了四张首场演出的包厢票。他们去看演出那晚,珊珊因为妈妈不带她去,赌气不愿做功课,提早睡觉去了。
白蕙慢慢地下楼,踱进客厅。
自从文健夫妇回来,特别是继珍住进来后,她已很久没有在晚上独自在此安静地弹琴。今天正好没人在家,难得清静。
她在琴前坐下,打开琴盖。
她想起,今年夏天的许多夜晚都是在这琴旁度过的。那些刚刚过去不久的夜晚,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留恋啊。她任思潮回溯,并没去弹琴。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把手放到琴键上,轻轻地、满怀伤感地弹响第一个音符。
她弹的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她很快沉浸到音乐的意境之中。
一曲终了,她坐着发起呆来。
突然,她伏到琴键上掩面哭泣起来。
“你又想起‘今夜’咖啡馆,是吗?”一个喑哑的声音在她身后说。
是谁,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白蕙回头,果然是西平站在那儿,目光幽怨地看着她。
他不是去看芭蕾舞演出了吗,怎么在这儿?白蕙不解地想。
西平今天耍了个花招。临开演前,他让办公室的小茶房拿着张他写的字条去剧场找文健夫妇。字条上说,他今晚有急事,不能去看芭蕾舞。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回家来,他渴盼见到白蕙。
但白蕙见了他,马上站起身来,连琴盖也不盖上,扭头就往外走。
西平一把拉住她:“别走,我只有几句话。”
白蕙停住脚步,但并没回头。
西平松开手,绕到她面前,神情忧郁地说:“你瘦了。眼看着你一天天瘦下去,我”
白蕙只觉得不争气的眼泪拚命往上涌,她强制自己把泪咽下,强制自己声音保持平静:“丁少爷,你有什么话,就请快说。”
西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成了丁少爷!”
白蕙略等一会,见西平不说话,便抬步向外走。
这次西平没有拉她,而是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直躲着我,蕙。我知道,你恨我”
白蕙脸朝门外,尽量装得冷漠地说:“不,你错了,我并不恨你。我有什么理由恨你?”
但西平听得出来,她是费了多大劲,才没有哭出来。他感情冲动地捶着自己的胸脯:“你应该恨我。一个对你背信弃义的人,一个伤害了你感情的人。”
白蕙仍然背对西平:“何必这样说呢,你的选择是对的。”
一听这话,西平猛地上前一步,他脸色煞白地把白蕙的肩膀扳过来,使她面对自己:“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选择吗?你为什么故意刺我!”
不知是害怕还是心疼,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两行热泪冲破堤防,从白蕙的眼眶直落而下。
“哦,蕙,我把你吓哭了”西平俯下头,看着白蕙的脸,白蕙一跺脚转过身子,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西平跌坐在沙发里。他手抚额头,半天半天,才哽咽着说:“你说得对,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能逼迫我。天哪,那天死在医院里的,实在应该是我,是我!”
白蕙再也不忍听下去,走到西平面前说:“不要再这样苦自己了”
西平抬起头来,伸手去拉白蕙的手:“仔细看看我,蕙。我还是以前的我吗?我每天木头人似的吃、睡、说话,装出笑脸,陪她去商店、下舞场可我的心,每时每刻,都象被一条毒蛇在咬,被一把尖刀在剜,支持着我没有倒下去的,仅仅是因为我留恋着你。我还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身影”说着说着,他也流下泪来。
白蕙没有把手从西平的手中抽去,但她绝望地说:“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我要说,要说。你知道吗,蕙,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要用我全部的爱,抹去你眼底的那一丝忧郁。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这个冲动。但是现在,我不仅没能抹去它,反而使它更浓更浓了”
“别说了,请你不要再说了。”白蕙猛地抽出手,蒙住自己的泪眼。
西平从沙发上站起,拉开白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中,就要去吻她的眼睛。
但白蕙就象见了鬼怪一样,惊恐地把西平推开。她的力气突然变得那么大,把西平几乎推跌倒了。
“哦,蕙,为什么?”西平痛苦地叫道。
“请你,不要这样”白蕙气喘吁吁地说。
西平垮了,他又一次跌坐到沙发上,用手捶着头:“我懂了,我再没这个权利,对吗?”
白蕙不吱声,她怕一张口,就要嚎陶大哭起来。她紧紧捂住嘴,向客厅门跑去。
“不,蕙,不要这样残忍,不要说我们之间一切已成为过去,给我一线希望吧。”西平在背后可怜地哀求。
白蕙的心软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每根神经都感受到西平心中的痛苦,她多么不愿意西平在这样深重的痛苦中煎熬。她真想走回去,把西平那憔悴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但是她终于没那么做,只是回过头来,泣不成声地说:“我们又何必欺骗自己呢”
说完,她冲出客厅,往楼上奔去。
当天夜晚,白蕙一直在花园中徘徊。
她听到看芭蕾舞的人们回来,老刘一直把他们送到楼房台阶前,又把车开回车库。
她看着二楼一个个窗口灯光熄灭,整座楼房都安睡了。她还不想去睡。她强迫自己,让头脑冷静下来,什么也不要去想。她在花园中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离楼房越来越远,朝花园的深处走去。
突然,一阵清新优美的琴声隐隐约约传来。这么晚了,是谁和自己一样不睡觉,还在弹琴?白蕙认真倾听着,旋律是那么熟悉。她想起来,就是她曾弹奏过的那一首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她边听边循着琴声往花园的西端走去。白蕙那对钢琴训练有素的耳朵已听出,这个弹奏者水平高超,比她自己强得多,甚至胜过西平。那曲子经他一弹奏,更精采了十分,实在是首优美绝伦的钢琴曲。往西走了一段,白蕙恍然明白,琴声出自花园西端那座小小的两层灰楼。白蕙以前在花园散步时见过这小楼,它与丁家的花园只隔一道木栅栏。白蕙曾估计那是邻居家的房子。
但是,多么奇怪,今天才发现那木栅栏竟然有一扇小门,而且小门还开着一条缝。白蕙走近去看看,那扇门前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小灰楼前的石头台阶。
琴声继续响着,一遍又一遍反复弹奏着那首本不太复杂的曲子。白蕙情不自禁地推开术门,沿着石子路走进去。她听得更清楚了:琴声正从二楼的窗口传出来。
白蕙走上石头台阶,推推小楼的门。这门似乎从里面锁住了。她突然醒悟到,随便闯入邻家院内,似乎不太礼貌。但这木栅栏门一开,小楼就成了丁宅的一部分,这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退出来,把木栅栏门关上。正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白蕙不自禁地驻足往二楼的窗户看去,灯还亮着,似乎有人影在窗帘后晃动。
一阵凉风吹过,白蕙哆嗦一下。她这才觉得自己太荒唐,深更半夜一人在花园中乱蹿,而且离楼已那么远。她快步穿过花园朝楼里走去。
突然她身后响起脚步声。这声音使她毛骨悚然。她鼓足勇气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黑黝黝的树丛旁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月光下,白蕙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脸、天哪,他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而且不止一次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想隐蔽自己的身影。而且,我的天,他竟然走上前来。他在叫什么?“竹茵,竹茵,你回来了。为什么不上楼?为什么到了楼前又走掉了?”
白蕙吓得转身就跑。那人竟一边叫着“竹茵、你别跑,等等我,别丢下我”一边紧追不舍。
白蕙拼命地跑,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了。而那人却已追到跟前,白蕙吓得叫了起来:“啊”正在这时,那人身后又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用苍老的声音低喝道:“别胡闹,快跟我回去!”
白蕙已站起身来。她这才看清,那个追赶她的人,眼神紧张,嘴角抽动,一看就知道是个疯子。而那个抱住疯子的人,是个身穿粗布褂裤的壮实的老头。
那老头看了白蕙一眼,沉着脸说:“姑娘,天很晚了,回房去吧。”
然后他拉着那疯子走了。疯子挣扎着频频回头去看白蕙,白蕙害怕得一时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秋夜凉气袭人,白蕙在夜色中控制不住地索索发抖。
白蕙病倒了。起病又急又猛,连续几天,高烧几乎达到四十度。
丁家上下,从爷爷到珊珊,包括丁文健夫妇都很关心。文健特意把林达海请来为她诊治。
白蕙烧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时发出呓语胡话。她浑身的骨头象一片散了架的篱笆,整个身子象被风吹得悠悠飘荡的云絮。而脑子,则象笼罩着雾气、翻动着水泡的无边沼泽,远远近近的记忆,形形色色的场景,各模各样的面孔,毫无规律地在那里隐现起伏。妈妈,妈妈的愁容,妈妈的咳嗽声;西平,西平紧皱的眉心,方方的嘴角,西平在惨叫,西平在飞跑;哦,不,是那个疯子,疯子射出精光的眼睛,疯子的利爪,疯子跪在自己床前,疯子在拚命追赶自己。啊,前面是悬崖,无路可逃了,跳吧。哦,飞起来,飘起来,身子象一朵棉花
林达海给她打了退烧针,紧皱着眉头站在床前,看着这同病魔作着顽强抗争的可怜姑娘。
第四天早上,高烧终于退了。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她第一个看见的是守护在她身旁的林达海。
林达海故作轻松地说:“你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儿,阎罗王就要胜过我了。”
白蕙无力地朝他笑笑。她从未见过林达海如此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她心里明白,林医生为她尽了多大的力。
“好好休息,不要说话,不要胡思乱想。”达海对白蕙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说完,回身对在一旁侍候的菊芬又关照许多话,才拎起他的医疗包,走了。
两天以后,林达海又来看白蕙。白蕙已经精神多了,但还没有起床。
林达海坐定后问:“白蕙,现在告诉我,怎么好好地就病倒了?你在昏迷中说出那么多胡话,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白蕙病后略显苍白的脸刷地红了。我说了什么胡话,会不会把自己的心事泄漏出来,我叫过西平吗?
其实,林达海早就猜到一切。那次路遇白蕙以后,他曾向丁皓打听过。此时看白蕙红了脸,他忙打岔说:“得病前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惊吓?我看你病中常有很恐慌的样子。”
白蕙正想把那天在花园中被疯子追赶的事问林达海呢,于是从她在客厅弹琴第一次见到这疯子的脸谈起,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听白蕙讲完,林达海沉思了好一会,才说:“早该告诉你,丁宅后花园的灰楼里住着一个人,叫方树白,是西平妈妈的远房亲戚。我十年前,开始来了家看病时,他已精神失常多年。但一般来说,还比较安静,从不跑出门来。”
“那,为什么我来没多久,就三次见到他,而且他总追着我,好像要和我说话的样子。“白蕙不解地说。
“是啊,我也在想,”林达海说“很可能你的到来勾起了他对某一个故人的回忆。我过几天还得去看看他。”
“林医生,他会弹琴吗?我听到灰楼传出的琴声,弹得真好!”“他不但会弹琴,还能作曲、画画、写诗,是一个非常有艺术才能的人。也许正是这种气质,使他幻想过多,精神脆弱,容易冲动,在某种刺激下便得了这种病。”
白蕙对那疯子的恐怖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怜悯和惋惜。她低声说:“原来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自从继珍住到丁家后,蒋继宗星期天或平常下班后,便常来丁家坐坐。丁鲍馆里人人都很欢迎他来。特别是现珊,一见他来,就叫:“大白猫哥哥来了!”她看继宗皮肤很白,又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永远有着和善的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然后就缠着他,不是讲故事,就是做游戏,比对西平还随便。她虽然和西平很亲热,但有时哥哥板着脸时,她也很怕。而近来哥哥板脸的时候似乎特别多。珊珊是个小机灵,她早看出来,大白猫哥哥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婆婆脾气,不必怕的。
继宗每次来,总要想方设法和白蕙多聊几句。即使最迟钝、最麻木的人也终于发现,他见了白蕙就会脸红,话也说不连贯。背着白蕙,方丹和继珍就常和他开玩笑。连平时很少言笑的丁文健,也偶尔会在旁凑趣。
白蕙病后,继宗来看望了好几次,每次都带着鲜花和水果。
毕竟是年轻人,白蕙高烧退后,又休息一周,就痊愈了。
那天,继宗下班后就直接赶到西摩路,他心里记挂着白蕙。
正是晚饭前,大家都在客厅里。继宗和各人打过招呼后,见白蕙捧着一本书在看,就坐到白蕙身边的沙发上,默默打量了她一会,说:“你还得注意休息啊,一场大病,很伤人呢。”
白蕙合上书,对他笑笑:“我已全好了。其实是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小病!看你说的,”继宗反驳“林医生都说,这次你病得不轻。看看你,这一病,人都瘦了一圈去。”
此时白蕙虽然未看西平,但却可以感到,坐在那边沙发上的西平。眼光象两道闪电,迅速扫过他们两个。
憨厚的继宗没有觉察,白蕙却受不了这眼光,便故意扭头去看窗外。
只见继珍插进来说:“哥哥,你不觉得白小姐瘦了,反而比以前更漂亮吗?”边说边朝西平那儿瞥了一眼。
西平两臂交叉在胸前,昂着头,盯着客厅的天花板。
“白小姐从来,就是”继宗结结巴巴地回答妹妹。
继珍不禁咯咯一笑:“哥哥,你真太老实了,我担心你这样下去,连老婆也娶不到手呢。”
继宗的脸更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丹出来解围:“别拿你哥哥开心了。世上准有那么个有福气的,要跟上你哥哥这样的好人呢。”回头又对继宗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继宗赶忙说:“我已在学校吃过。我今天来,是有点事。”
“什么事,”方丹问。
“我有个好朋友秦一羽,西平也认识的。在郊外办了个‘百乐游艺场’,马上要正式开张。那是个旅馆兼游乐场所。他让我邀几个年轻朋友一起去玩玩。”
“那好啊。我看你也是个只知做事不会游玩的人,这次正好邀上西平、继珍他们一起去散散心。”方丹说。
“我想这个星期六下午就去,在那里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回来。这样玩的时间充裕,又不耽误工作。”继宗得到方丹支持,便将计划和盘托出,并问西平道:“西平,你看如何?”
西平刚想找个什么借口回绝,还未来得及开口,继宗已转身对白蕙说:“我还想请白小姐你也一起去。”
白蕙抱歉道:“谢谢。不过我不想去。”看着继宗马上变得失望的脸,她想还得说个理由“我要去医院,还有,珊珊”
“白小姐,你也是个年轻人,也该出去玩玩。星期天,我正想带珊珊去买几件冬装,你尽管放心去好了。”方丹既表现出大度,又支持了继宗。
爷爷也在一旁说;“去吧,去吧,大病初愈,到郊外走走有好处。”
白蕙又想出一条拒绝的理由:“我不会跳舞,上那儿去”
继宗拍拍自己的头:“怪我,怪我,没说清楚。我那朋友说,他取名‘百乐’是因为这游艺场玩的花样多,除跳舞厅外,还有弹子房、溜冰场,骑马,游泳、划船、棋牌游戏。最妙的是,他搞了个大展厅,里面专门陈列中外名画,虽然多数是复制品,但也还不错。我想这会对白小姐胃口的,”说着,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这展厅还是我帮着设计的呢。”
坐在沙发上看报,一直未开口的丁文健突然插嘴说:“白小姐,你啊,老在家闷着,又会闷出病来的。”
“那,我再考虑考虑。”白蕙说着,放下书本,向客厅那头的饭桌走去,帮陈妈去摆碗筷饭菜。
西平也站起身,到冰箱去取啤酒。走过白蕙身边时,轻得近乎耳语似地说:“去吧,我求你!”
星期六下午,原来说好二点动身,可等到继珍慢条斯理化妆、换衣服下楼来时,已将近三点。
西平开车,继珍当然地坐在前排西平身旁,白蕙与继宗则坐在后面。一路上继珍娇声不断,还缠着西平以后要教会她开车“省得将来非要等你有空才能出去买东西或兜风。”
为了免得与西平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遇,白蕙几乎一直扭着头看窗外,要不就是微侧着身子听继宗说话。
秦一羽果然十分热情,给他们在旅馆安排了四间最好的毗邻卧室,请他们稍事休息,等一会就来请他们吃晚饭。
秦一羽走后,他们各自回房,洗澡、小憩。继珍自然免不了又重新化妆一番。
晚餐后,秦一羽亲自把他们领进舞厅,这才告忙暂离,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舞厅不大,但涸萍究,打蜡地板又滑又有弹性,灯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乐队已开始演奏,但起舞的还不多。
他们在一张圆桌前坐下,侍者马上送来饮料。
罢坐下没一会儿,继珍就嗲声嗲气地支使西平:“我有点冷。麻烦你去我房里把丝绒披肩取来,好吗?”
继宗在旁说:“一跳舞你又会嫌热。”
“不么!”继珍白了哥哥一眼“西平,我要你去拿嘛。”
西平一言不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待西平把披肩取来,继珍又不穿了,往椅背上一搁,笑着说:“我们跳舞吧。”
西平与继珍下了舞池。
“白小姐,我们也跳吧。”继宗鼓起勇气,邀请白蕙。
白蕙苦笑一下“我不会跳”
“没关系,我也跳得不好,”继宗微红着脸“既然来了,就请”
“那么,说好了,就跳这一曲。”白蕙把手伸给继宗。
他们也踏进了舞池。
两对年轻人在舞池中相遇。继珍说:“白小姐,你跳得不错嘛,那次在我们家,我就看出,你跳舞跳得很好。”然后又对继宗说“哥哥,你陪白小姐多跳几支。”
舞曲一支接着一支,但白蕙与继宗已久坐在桌旁,相对无语了。
“你去请别的小姐跳吧,不必陪我坐在这儿。”白蕙不好意思地对继宗说。
“其实我也并不爱跳舞,不如就这样坐着说说话。”
这时正好西平与继珍舞到他们桌前。继珍故意咬着西平耳朵说了句话,西平不知回答了一句什么,她竟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站不住。西平只好用力扶住她,她也就紧偎在西平怀中。两人旋转着,舞到池子中央去。
白蕙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后悔极了。早料到有这一出,可自己何必非来看他们表演。本以为就是看了,也不会动心、生气,可以一笑置之,谁知偏偏自己修炼不到家,不能无动于衷。眼泪虽不曾下来,额上却冒出了冷汗。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继宗发现白蕙神色不对,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地向舞池望了一眼,又转脸凝视白蕙,低声问:“白小姐,你冷吗?”
“不,不冷,”白蕙轻咳一声“蒋先生,你再介绍介绍那展厅的展品,这样明天参观起来更有意思。”
西平和继珍终于回到桌旁。继珍用条手绢扇着风,西平却直接走到白蕙跟前“白小姐,下一曲能请你陪我跳吗?”
白蕙正要拒绝,继宗却在旁怂恿:“白小姐,去跳一曲,老这么坐着,要受凉了。”
一支新的舞曲响起。好像是冥冥之中神明的故意安排,竟然是那首友谊地久天长。
白蕙心中禁不住一阵激荡。刚才还想拒绝与西平共舞的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但继珍已抢先一步,抓住西平的手臂,指着远处:“西平,看,那就是宋小姐。”
“谁?我不认识。”西平皱着眉,想挣开继珍的手。可继珍抓得紧极了。
“她是我中学同学,爸爸故世的时候,她还特意送了很厚的赙仪,我们该过去打个招呼。”继珍一边拉着西平,一边对继宗说;“哥哥,你也该一起过去!”
继珍又使出了她的法宝,而这一招也果然奏效。西平不再作声,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继宗不高兴地说:“等这曲终了,请她过来坐坐,不就行了?”
“人家是副市长的千金,最讲究身分礼教,怎么好不懂规矩拉她过来?”
继珍说得也太露骨了,继宗十分生气:“我不去!要去你去吧。”
“你啊,哼,不会已经把爸爸给忘了吧!好,不要你去。西平,你陪我过去。”
继珍不由分说地拉着木头人似的西平走了。
已站在那儿准备与西平共舞的白蕙,被晾在一边,尴尬极了。一时间,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种被人凌辱戏弄、凄惶孤苦之感如寒冷彻骨的潮水一般向她扑来,一股陡然生成的森森鬼气把她全身团团裹住,她手脚冰凉,全身抖个不住,连那对垂在耳边的珠环都在微微颤动。她站不住了,软软地倚坐在椅子上,泪水随之涌上眼眶。
继宗悄悄塞过来一块手绢:“这儿空气不好,我们到外面走走,好吗?”
白蕙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他们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走出舞厅。
夜深了。喧嚣热闹了一天的游艺场终于安静下来。在此住宿的客人都回到各自的客房,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再玩个痛快。
白蕙卧房的灯仍亮着,她已换上睡抱,双手抱膝坐在床上。
有人在按门铃,白蕙以为是侍者,下床开门。
谁知门外站着的竟是西平。白蕙脸色大变,赶紧想把门关上,但西平已举步跨了进来,并随手关上门。
白蕙转身面朝窗外。她不想见西平,也不愿把自己的脸给西平看。有什么可看的呢,讨厌的、说来就来的泪水早已涌满眼眶,就象斟得太满的酒杯,稍一震动,就会溢出来,而且必定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来给你道歉”西平声音嘶哑而沉闷,显然是憋了好久,实在憋不住,才说出来。
这就是对那斟得太满的酒杯的触动啊。白蕙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哭声,只见她肩膀抖动,发出不象是她自己的笑声:“哈哈,真滑稽,道歉,你做错了什么?”
西平从未见过白蕙这种失常的样子,从未听到她发出过这种尖利的笑。他在内心深深责怪自己,是自己伤害了这可怜的姑娘。他强忍着心中一阵阵抽痛,辞不达意地说:“今晚,继珍太不象话,原谅我”
白蕙的笑声更响更尖利了。她猛地拧身,直对西平,象对着一个仇敌,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我懂了。原来你是代你未来的夫人道歉。”她双目圆睁,似乎泪水已被怒火烤干。如今怒火正直喷西平,足以把他烧焦焚毁:“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们的亲热,让她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你安的什么心?”
“骂吧,骂吧,你骂个痛快,我心里也舒服,”西平紧咬牙关,就象一头中了枪弹的老虎,痛苦而嘶哑地低吼道:“但愿你能看到我那颗破碎的心!”
西平的脸青筋暴涨,他呼吸急促,双手拚命揪扯着胸前的衣服。如果手边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把那颗心掏出来,放到白蕙面前。
白蕙刚才的狂笑和所说的那几句话,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她浑身发软,双腿直颤,便一手扶头,瘫坐在床上。
西平正要向她走去,却见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说;“你走,我不想见你。但愿我从未遇见过你!”
第二天早晨,大家才发现,西平昨夜赶回市里去了。
他在自己睡房里给继宗留了个条,说是临时想起公司里有几件急事尚未办妥,不得不连夜赶回去。星期天下午他让老刘开车来接他们回城。
西平不告而别,继珍大为恼火,幸好殷勤的秦一羽陪伴着她,才没有发作起来。
秦一羽很为他设计的温水泳池得意,极力窜掇继珍辟波一试。继珍换上一件黄红相间的泳衣后,更显得丰满健美,惹得秦一羽不停嘴地称赞她是今天泳馆内最漂亮的女宾。然后二人又同去溜冰场,秦一羽亲自帮她缚上冰鞋,双双如飞燕般在冰场盘旋转圈。半天下来,继珍才渐渐消了气,觉得跟秦一羽在一起,倒真是很快活。
继宗陪着白蕙流连在展览厅内。那里确有不少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和其它艺术品。继宗又是个知识丰富的讲解员和耐心的伴侣,白蕙渐觉心情平静下来。
妙龄少女的心是天下最难猜破的谜。
白蕙那夜在游艺场真的下定决心,要彻底斩断与西平的那段情丝,但越是要斩断、要忘却,越是难断难忘。西平那痛苦的青筋暴涨的脸,那象被打伤的野兽发出的呜咽,无时无刻不在她脑中显现,常搅得她五脏六腑错了位似地疼痛。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陪着珊珊练完琴,白蕙回到卧室。上床前,又把西平送她的那顶花冠头饰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这几乎已成为她近来临睡前必做的功课。因为这个花冠凝聚着一切美好的回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以抛弃,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在心中珍藏着那段美好的回忆。也许这回忆将伴她一生,那么她愿戴着这花冠走向坟墓。
继珍不敲门就突然闯了进来。
白蕙一惊,但她仍礼貌地说:“蒋小姐,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我要问你,”继珍脸板板地说“那天晚上,在游艺场,你跟西平说了什么,弄得他当夜就走了?”
“在游艺场?我”白蕙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继珍冷笑一声:“别装蒜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从舞厅回来,十一点多,他到你睡房去,有没有这事?”
“是的,他说要道歉。”白蕙据实相告。
“道歉?他会向你道歉!”继珍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是大少爷,你算什么!”
白蕙看出来了,继珍今晚是有意来找茬儿,她不愿答腔。
见白蕙一声不响,继珍火气更大:“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他已有婚约?深更半夜把他叫到睡房去,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不是我叫他的。”白蕙压着性子解释。
“那么说,是他自己要到你房里去的啰!你就那么有本事,让男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勾引我哥哥一个还不够,还想对西平下手。”
白蕙气得浑身发抖,但她不想与继珍一般见识地相骂,她说:“蒋小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尊重?哈哈,真可笑,对你有什么尊重不尊重。你不过是花钱雇来的家庭教师,与这丁鲍馆里的男仆女佣们有什么不同?”
白蕙只觉得脑子轰然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她的头晕得厉害,生怕自己会倒下去,赶忙把花冠往桌上一放,紧紧抱住床柱。
继珍先是无意地瞟了一眼,但她马上就把花冠拿起来,认真打量着,自言自语地说:“啊,原来这东西在这儿。我说呢,明明看到西平在做这顶头饰,怎么晚会那天到处找不到。这么说,你和西平早就”她死死盯着白蕙,恨不得那眼光就是把尖刀,一下子戳死白蕙才好。
白蕙见花冠被继珍拿去,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只好任凭她去说。
谁知继珍越说越气,竟步步进逼,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粮心狗肺的东西,丁家看你可怜,把你留在这里,你倒暗地算计人家的少爷。怎么,想当丁家少奶奶啊,你这个騒狐狸!”
白蕙从未挨过如此恶毒的署骂,不知如何还口,只觉气塞胸膛,头疼欲裂,天旋地转,似乎整个房间就要压到身上来一般。她只好像夏逃阢避惊雷霹雳那样,双手紧紧抱住头,捂着耳朵,张着嘴喘气
继珍的怒火发展到了极点,她看见桌上有一把剪刀,一把抓过来,对准那花冠就剪,一边恶狠狠地说:“我让你留着它!我让你再做白日梦!”
“不,不能”白蕙挣扎着跑过去,想从继珍手中把花冠夺回来。
继珍根本不理白蕙,不停地快刀剪着。花冠剪碎了,浅紫色的绸缎一片片掉下来,上面装饰着的宝石、银星纷纷滚落。
白蕙的神志迷乱了。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地上的碎绸和装饰物。突然,她坐倒在地,拼命去抓那些碎绸子和宝石,但她的手指却僵直着,抓住这个,又丢掉那个。于是,她再次拚命去抓,她的手上刚才和继珍抢夺花冠时被剪刀划开的口子滴出了血,血和那些绸子、装饰物混在一起。
白蕙想,这是我的心滴出的血。不,不,这是妈妈喉咙里吐出的血,妈妈又在大口大口吐血了。她低声叫:“妈妈妈妈”
一颗血红的宝石从她手上滚落下来。白蕙看到它象个活物似地在那里一下一下有节律地颤动,她惊恐地哭道:“哦,这是我的心,我的心被人摘出来了”她想去抓住那颗心,她不断地喃喃着:“妈妈,我的心,没有了;帮帮我,把心装上,装上”
继珍被白蕙的迷乱样子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正在这时,门猛地被推开,西平冲了进来。他一看屋里的情景,就全明白了。他脸色铁青,双手不住地颤抖。
继珍有点害伯,但她马上想到,这时绝不能示弱。她故意骂给西平听:“哼,装什么蒜!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还想用这一套来勾引人,真不要脸!”
“啪”西平重重地打了继珍一记耳光。他咬着牙,从齿缝里喝道:“再叫你胡说!”
继珍傻了,她没想到西平会这样对待她。她捂住热辣辣的面颊,哭叫道:“你,你竟敢好,好,你等着”说着冲出了房门。
白蕙对西平的进来浑然不觉,她仍坐在地上胡乱地抓那些红宝石“帮帮我,妈妈,我的心”
西平跪在白蕙身边,把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蕙,你醒醒,看着我,我是西平”
白蕙看着西平,泪珠一串串滚落下来。她轻声叫:“西平,”然后又看着剪得一地的碎布、装饰物“那花冠,碎了,你给我的花冠我最心爱的没了,碎了,那里面盛着我的梦”
西平心疼地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我再给你做一个,你别哭,别哭,好吗?”
他劝白蕙别哭,自己的热泪却禁不住宾落下来。
“不,我不要,我只要我的那个”白蕙使劲地摇头,象一头受伤的小鹿,在西平怀中不住颤抖,眼泪象珠泉似地不断漫出眼眶“它天天伴着我,我只有它,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梦没有了,连回忆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西平只觉得自己的心象地上的花冠,碎成了一片片。他为白蕙擦泪,但那泪越擦越多,流个没完。终于,西平猛地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上去,吻着白蕙的眼睛,用舌头吮吸着她的泪水,最后他又把自己的唇紧紧地压在白蕙的唇上。
这是两颗心被迫隔离后的重逢。此时两唇的相遇,不必说人力,就是神力也无法使它们分开。
一对恋人就这样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如痴如醉,如醉如痴
这些日子丁家有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可说是一喜一忧。
一件是珊珊参加“小天使钢琴比赛”决赛时竟一举夺魁,捧回了小天使奖杯。家里人人高兴,连平时在珊珊面前比较严肃的文健夫妇也喜笑颜开。家里几乎每人都给珊珊颁发奖品。珊珊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在整幢住宅跑上跑下,把奖杯和收到的礼品给男仆女佣们看。
另一件本来也该是件喜事,但却搞得人人忧心忡忡。那就是恒通公司创建二十周年纪念日的到来。
自文健继承岳丈方汝亭的遗产,把它们与丁氏产业合并为恒通丝绸成衣公司以来,二十年过去了。恒通事业兴旺,公司发展很快,文健早就有心要大大庆贺一番。一是因为近来他深感外资的不断干扰给公司的发展带来不小阻碍,很想借这次机会扩大公司影响,挽回一些损失。二是西平学成回国后,经过大半年考验,充分证明他是个难得的干才,文健有心要在这次庆贺活动中,确立起他作为恒通继承人的形象,帮他树立起在公司的威望。三是他想在这次全公司的庆贺会上,让继珍伴着西平出席,等于是一次公开的订婚仪式。万发临死前托孤的事,已在公司传开,文健要表明自己对下属是讲信用、讲义气的。而且,他认为这对西平有好处,因为作为公司未来的继承人,定了亲比一个单身汉可以更令人敬重,使人们感到值得信赖。
他把这打算与方丹讲明,要方丹早作准备,西平与继珍当然也知道了。但西平始终别别扭扭,对方丹的准备工作一点儿不合作,这使文健、方丹和继珍很担忧。
在无理地吵闹中剪坏白蕙的花冠后,继珍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照样有说有笑,除了对白蕙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外,甚至对西平打她的那一耳光,也似乎已不在意。
那天晚饭前,一见西平回来,继珍马上走上前去,笑着说:“今天回来得早啊,伯伯怎么没一起回来。”
西平没吱声,方丹也在旁问:“你爸爸呢?”
“他还有点事,不回来吃饭了。”西平答道。
“西平,”方丹把西平拉到沙发上坐下“我正和继珍说呢,已和宝源金行约好,明大下午作陪继珍去挑选一下首饰的样式。”
西平早就听方丹说过,为公司二十周年庆典,要给继珍打项链、耳环、戒指等全套首饰,这等于是订婚的定礼。方丹早催过,要早些去办,但西平一直没吭声。
听方丹这么一说,继珍神情颇为紧张地看着西平。
西平在松领带,眼皮都不抬,斩钉截铁地说:“不,不去。”
“怎么,明天下午没空?”方丹小心翼翼地问。
“有空,但我不想去。”西平回答得很干脆。
这使方丹很尴尬,她刚急急地说了个“你”但马上转而一笑说:“男人都这样,最腻歪挑首饰这类事。继珍,明天下午我陪你去。”
继珍无奈地带着委屈的声调说:“好吧。”
白蕙正站在窗前和珊珊说话,她觉得方丹和继珍都朝她瞥了一眼。
方丹轻轻地对继珍说:“吃过晚饭,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继珍又来到了白蕙的房间。在连续几天不理睬白蕙后,她敲开门,竟带着怯怯的神情走进来。
她把一个在商店里买来的精致的浅红色花冠放在桌上“我为那晚的事道歉,我到处买不到和那个头饰一样的请原谅。”
“坐吧。”白蕙说,自己也在床沿坐下了。
继珍没在椅子上坐,却坐到床上白蕙的身边。她一把抓住白蕙的手,哽咽着说:“我的命好苦!妈妈早死,爸爸也没了。只有一个榆木疙瘩一样的哥哥。你就做我的姐姐吧,让我和珊珊一样,叫你蕙姐姐”
这个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娇小姐,今天何以一反常态?白蕙实在摸不透她的心思,但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不好受,叹了一口气。
“蕙姐姐,帮我一个忙吧,”继珍仍抓着白蕙的手不放“你离开这里,离开丁家,离开西平吧。我和西平从小就要好。只是后来,你来了,西平才和我可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见白蕙一声不吭,继珍慢慢擦干眼泪:“你想想,就算西平喜欢你.西平的父母能同意吗?他是丁家唯一的儿子。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因为你而使他们家庭破裂。何况,西平曾亲口答应过我爸爸他要是做出背信弃义的事,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你们俩也不会幸福的。”
白蕙听着继珍一连串的似乎早已准备好的话,才明白她今日的来意。她突然想到,要她离开丁家很可能不仅仅是继珍的意思,是否也有方丹的意思呢?如果是那样,她可不想硬赖在这里,而且她早就打算,等珊珊钢琴决赛后就离开。好在这几个月自己稍有积蓄,短期内维持生活不会有问题。
“我知道你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良心最善,”继珍一边偷偷打量白蕙的神情“你知道吗,我离了西平,就不能活”
“不用说了,我离开丁家。”
白蕙终于说话了,而且那么爽快就答应继珍的请求,这使继珍一阵惊喜。她马上又说:“可要是西平知道,是我找过你,他会生我的气。”
白蕙冷淡地说:“放心,既然我答应走,那就是我自己的决定。”见继珍满意地站起身来,她用下巴朝桌上继珍带来的花冠一扬:“把这拿走。”
难得丁文健、丁西平父子俩都回家吃晚饭,方丹又吩咐厨房多加两个菜。
见了父亲和哥哥总要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的珊珊,今天一声不响,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西平走过去,逗她说:“今天吃哑葯啦,这么安静,”又仔细打量她一下“哟,眼圈红红的,谁惹你哭了?”
谁知这一问,珊珊索性呜呜地大哭起来,把文健案子俩都哭愣了。
“哎,”五娘边给珊珊擦泪边叹气“打从放学回来,听说白小姐走了,已经哭过好几回了,”
案子俩又是一怔。西平没说话,倒是文健沉不住气了,皱着眉,转身问方丹:“白小姐走了?怎么回事?”
方丹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把小挫刀修指甲,她脸都没抬,慢慢地说:“白小姐今天上午来找我,说她无法再教珊珊了。还有半年多,她就要毕业,论文写作很紧张,还有,”说到这里,她略抬一下眉毛,瞥了文健一眼“她妈妈在住院,也需常去陪伴。”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竭力挽留。可她说,去意已定,本来早就要辞职的,只是想等珊珊比赛完后再提。”
文健不再说什么,独自沉思起来。
继珍留意观察西平对此事的反应,见西平不动声色,对白蕙的离去竟一句话也不问。她故意插一句:“我看这不是她辞职的理由。她在这儿不照样能写论文,也没人限制她去医院看病人。我看,是不是她嫌给的工钱少?”
没人答腔。西平笑嘻嘻地刮了一下珊珊的鼻子:“别哭啦,你已经长大,我们不再需要家庭教师了,对吗?”
陈妈扶着丁皓走进客厅,大家向饭桌走去,不再提起白蕙。
丁皓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吃过饭,就回房去休息,珊珊也由五娘领着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文健夫妇、西平和继珍。
今天,西平对白蕙离去这件事满不在乎、嘻嘻哈哈的态度,不仅大出继珍意料之外,就连方丹也感到捉摸不定。是儿子胸有成竹,另有打算呢,还是儿子已开始对白蕙感到腻烦?方丹决定进一步试深一下。
“西平,妈妈陪继珍去宝源,把首饰样式都挑好了。不过,”方丹笑着说“这做服装的事妈妈可不能代劳,你自己和继珍一起去挑料子,还要量尺寸。再不做,就赶不上穿了。”
“我有衣服,不用再做。”西平说。
“那怎么成,庆典那天你得和继珍穿配套的衣服,两人都要做新的。”
“为什么?”西平尖锐地问。
客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文健虽未放下手中的报纸,却侧目看着西平。
“不是说好了吗?那天晚上实际上也就是你们的订婚仪式。”方丹回答说。
“我从来没说过同意这么做。”西平冷静地说:“今天既然谈到这件事,我也索性说说清楚,如果你们要把公司二十周年纪念日作为我的订婚日,那么我将不出席庆典。”
“那,你的意思是,订婚的事过一段日子再考虑?”方丹问,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我现在不考虑,将来也不考虑。我不会和继珍订婚。”西平郑重地回答。
“你”继珍一下站了起来,没说出第二个字,就“哇”地一声哭出来,掩面奔出客厅。
“继珍,继珍!”方丹赶紧追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两人,一片寂静。
西平站起身,往客厅门走去。
“你上哪儿去?”背后传来文健生气的问话声。
“回自己房里去。”西平答道。
“难道你不想去向继珍道歉,收回刚才的话?”
“我没想去道歉,我也不会收回自己的话。”西平边说边又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文健威严地喝道。
西平只得站住了。
“你怎么能一时感情冲动,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文健气势汹汹地说。
“爸爸,我不是一时感情冲动,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西平也激动地说“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考虑。”
“你先坐下,听我说几句,”文健克制住自己,口气也恢复平静:“我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没有思想准备,那天在医院里我就看出来了。但是,现在你和继珍毕竟已有婚约”
“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婚约。”西平反驳道。
“可那天在医院里,你亲口答应的。”
“你完全知道,那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我当时是被迫的、违心的,这以后,我痛苦极了”
丁文健不说话了,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西平,你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什么,本来对你的婚事,我也不打算干预。可现在,已是这样的局面。你知道我们公司在社会上的地位,干我们这一行的,首先要讲究信誉。你如那样做,会被人指责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不仅你个人,连带整个公司都将在社会上站不住脚。”
西平觉得父亲今天讲的倒是真心话,因此他也坦率地回答:“我也考虑过,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拖到今天才说出不同意订婚的原因。但我终于想通了,我不能因为这些而出卖我一生的幸福。”
出卖!这两个字好像是一枚长长的尖针,一直刺到文健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个痛点。他不禁颤抖一下,但他马上就想:你这个乳臭未于的小子!你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吗?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很自然的,本该是恒通的继承人。但是如果这次不是由蒋家,而是由你提出,你和继珍之间不存在婚约,那么,继承人的问题,我可能会重新考虑。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文健严肃地说。
“我没有异议。到那时,如果恒通还需要我,我愿意当一名普通雇员,如果恒通不想雇用我,请提前通知,我将另谋职业。”
客厅里又静下来。西平认为谈话已经结束,他站起身来。
“西平”文健叫了一声,但却无下文。
西平看着父亲,他突然感到一向在他心目中精干、威严的父亲,其实已是个老年人了。你看他额头皱纹密布,脸色憔悴,眼光疲惫,似乎让他再独力支撑恒通这个局面,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可怜父亲的感觉。
“西平,”文健又叫了一声,然后轻声问:“继珍有什么不好?我看她漂亮、活泼,人也很灵巧”
“并不是她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不爱她。”
在事业和财产面前,爱又能值得几许?真是个傻小子啊,文健不禁想。
“是不是你有了另外的姑娘?”文健又问。
西平略一沉思道:“我从来没爱过继珍。这和有没有另外的姑娘并不相干。”
“可我现在问你,有没有另外的姑娘?”
“有。”
“是谁?”
“我想,她与我和继珍的事没有关系,我现在还不想说她是谁。”
“你很爱她,是吗?爱得情愿拿整个恒通去换?”文健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的,”西平坚定地回答“我想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所爱的妻子,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他就是有再多财产,也将是一个最贫困最可悲的人。我不愿成为这样一个人。”
西平本想说:爸爸,你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难道你还要我也成为这样一个人?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文健却已凭感觉听懂了西平这句话。他再也无话可说,挥挥手,说了声:“你去吧。”
西平走到客厅门口,回身又望了父亲一眼,只见文健两手交叉,支着额头,坐着一动不动。
又是一阵怜悯的感情涌上西平心头,似乎刚才被剥夺掉一切财产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
白蕙下午去了医院。妈妈的主治医生告诉她,注射新葯后,效果并不理想。这使白蕙心头很沉重。但看妈妈精神还不错,自住进医院以来,对治愈疾病也有信心。今天女儿陪她整整呆了一下午,她更是高兴,晚饭都多吃几口,饭后又吃几片苹果。
白蕙等妈妈睡下后,离开医院,早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罢走到新民里弄堂口,就见一个身影迎上来。
“西平!”白蕙惊叫一声。
“我在等你回来。”西平说。
两人相跟着走进白蕙住的三楼。这是西平第一次来到白蕙的家。他好奇地看着屋里的床、桌椅、小小的衣柜,一切都很简陋,但整洁舒适。西平感到有一种亲切感,他知道这是白蕙从小就生活着的地方。
白蕙给他倒杯水,在他对面坐下。
西平握住白蕙的手,这双小手冰凉。他用自己那双大手温暖着这双小手。
“去医院了?你妈妈怎样?”
“没见有什么大起色。”白蕙摇头。
“不要着急,”西平安慰她:“你妈妈病得久了,葯物不可能很快见效,总得有个过程。”
白蕙朝西平笑笑,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稍许振作一些。
“我今天是代爷爷来的,他说早讲好要为珊珊钢琴比赛优胜给你奖品,可他现在上不了街,所以,让你自己挑喜欢的去买。”西平一本正经地说,拿出一叠钱交给白蕙。
“那怎么成,我不要,”白蕙忙拒绝“爷爷是担心我辞去工作,生活有困难吧。对了,”白蕙想起来“今天上午接到林医生电话,说有人愿提供我每月生活费,我猜大约就是爷爷,我拒绝了。”
“那你的生活”
“放心。妈妈住院的费用是红十字会的借款,我身边的积蓄够维持到毕业。”
西平知道白蕙的脾气,便不再提生活费的事。他说:“不过,这买奖品的钱你还是收下,否则爷爷会不高兴的。”
白蕙想了想,先收下也好,老人是很诚心的。以后再给他买些书去。
“喂,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西平突然发问。
“哦,这才是你来的真正目的,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白蕙故意打趣“你没在家里为这事发火吧?”
“你可估计错了。为你的走,珊珊伤心得哭了好几回,爷爷也不乐意。我倒觉得,你给丁家当家庭教师的时代是该结束了。等你再回丁家时,应该是我亲爱的小妻子。”西平说着凑过身来,要吻白蕙。
“又瞎说!”白蕙赶快往旁边一闪。
“怎么,我们不是已经说定了嘛,难道你忘啦?”
白蕙怎么会忘?那天继珍剪碎花冠,西平冲进来打了继珍,然后拥着她,当时就下决心说,绝不会再和她分开。可是
“西平,”白蕙考虑着措辞:“我搬出你们家,就是为了能冷静想一想。也希望你想一想”
“想什么?”
“我们俩这现实吗?”白蕙轻叹一声“也许,我们是该分手了。”
“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我想来想去”
西平严肃起来:“我们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你怎么,害怕了?”
西平的眉头开始皱紧,嘴唇也紧紧抿着,嘴角成为方方的。一见西平这模样,白蕙就心疼,于是,她伸出纤纤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西平那方方的嘴角,那两道向上翘起的剑眉,那中间虬结成疙瘩的眉结:“哦,别这样!你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就生气了。我不要你生气”
在她温柔的抚摸下,那张英俊的脸上眉头渐渐舒展,嘴角也有了笑意。西平激动地把白蕙搂在怀里。”别再说分手的话,永远别说。答应我,快答应我。我求你”白蕙软软地靠在西平怀中,但她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她想,应该离开,离开他的怀抱,但却做不到
然而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她轻轻推开西平。“西平,你想过你的父母吗?他们能同意你离开继珍吗?”
“我不仅想过,而且已正式向他们声明,我决不和继珍结婚。我还要争取他们同意接纳你。”
“争取不成呢?”
“那我就离开家庭,”西平坚定地说:“蕙,也许到那时候,我们俩只能住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但我相信,你不会抱怨的。”
“不是我的问题,”白蕙被西平的决心所感动,但她要把自己的顾虑全说出来:“你是个不肯推卸责任的人,以后你会不会因为违背继珍父亲生前的愿望而后悔呢?”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这个问题确是我前一阵痛苦和矛盾的根源,”西平沉思一下,接着说:“那天半夜从游艺场回来,我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后来去找林伯伯,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西平,你现在需要战胜的是你自己!’我想了好久,终于弄懂这句话的深意:一个人只有解除自己思想上的束缚,才有力量对抗外来压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天林达海还对西平说:“你觉得对不起蒋厂长,因为直到今天,凶手都没能追查到。但是我敢肯定,单靠你的力量,甚至整个恒通的力量,也是斗不过指使和保护凶手的日本人的。这不是他们和你们恒通的一家之仇。要想报这个仇,必须先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改变积弱的现状才行。至于你个人的婚姻大事,取决于你自己对道德、财产、舆论和幸福等一系列问题的理解。”
见白蕙不说话,西平又说:“蕙,你有没有决心和勇气,不怕流言蜚语,不怕诬蔑谩骂,不怕没有财产,找不到工作,甚至没有饭吃。也就是说,愿不愿准备跟我一起下地狱?”
“哦,西平,”白蕙叫道“你明明知道,没有你,生活就是地狱;和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整个天堂!”
“那么,你下决心了?”西平充满希望地问。
“只是”白蕙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你本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不能因为我而破坏它,我想,与其那样,不如我”
西平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地走着。最后,他坐到白蕙的小床上,两眼看着地面,声音低沉地说:“蕙,听我告诉你,我有怎样一个温暖的家!”
他用右手支着额头,遮住眼睛,似乎怕白蕙看到他的脸。他的手在颤抖着,声音是喑哑而痛苦的:“有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妈妈很爱他,爸爸能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他的童年就象生活在天堂里”
西平停下不再往下说,似乎下面的话难以启齿。白蕙一声不响,并不催他。终于他咬咬牙,又接着说:“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他偶然闯进花园中的一个处所,好奇地爬上窗户,竟然发现他的妈妈,他当偶象那样崇拜的妈妈,正把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怀中狂热地吻着他,而那个男人并不是他的父亲!这个男孩跑回来以后,就大病一场。后来,病虽然治好,他的心却从此有了一条裂缝,一条再也无法愈合的裂缝。此后有一段时间,他常偷偷跟踪他妈妈,竟然又发现了好几次再以后,他就对这种‘游戏’失去了兴趣。他不再关心妈妈的行为。虽然他妈妈仍然爱他,甚至越来越爱他,但他只觉得妈妈虚伪,甚至有点可怕。他总是躲避她,他恨她。”
“他开始想在爸爸身上寻求温暖。但爸爸的兴趣似乎全在事业上,对他从来只有冷漠。他觉得与父亲在感情上也无法沟通,他失望了。他就象是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那么孤独、寂寞,无目的地游来游去。
“虽然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多少理解了一点他妈妈内心的苦闷,理解了她那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的不幸,对妈妈的恨渐渐消除。但是他心灵上的创伤,他那根深蒂固的孤独寂寞感却永远伴着他,使他患上了一种冷漠孤傲的病症。
“直至有一天,他遇见一位姑娘。第一眼见到她,他就奇怪地觉得僵死多年的心突然苏醒了。以后的接触使他相信,这是上帝派来挽救他的。因为自从有了她,他心上的那条裂缝竟开始慢慢地长出了新肉。可是”
西平突然抬起头,两眼灼灼地凝视白蕙,接着说:“如今这姑娘却说,为了他那所谓温暖的家要同他分手,难道这慈悲为怀的姑娘,竟不怕他的心再度裂开,重新流血,不怕他从此失去生的欲望,而走向死亡之渊吗?”
“不要说了”白蕙看着西平那痛苦得变了形的脸,知道这叙述对于骄傲的他来说是多么沉重!她走到床前,眼噙热泪,把西平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口,脸贴着他浓密的黑发,轻声说:“原谅我,我是个不懂事的傻姑娘,我再不说离开你的傻话了。”
西平抬起头,看着她的眼晴,竟然有些怯怯地问:“我有这样的家庭,你会看不起我吗?”
白蕙使劲地摇头:“我比以前更爱你,如果还能更爱的话”接着她故意可怜巴巴地逗他说:“可惜我这几天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做出的决定,都被你驳倒了。”
西平微笑了:“我但愿你不是个思想家,而只是个小傻瓜,我的可爱的好心眼的小傻瓜!”
白蕙被西平那感激的眼光看得好难为情,于是嘟起嘴,撒娇地说:“别这样果看我”接着她侧脸贴着西平的耳边,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地、含羞带怯地第一次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我要你吻吻我”
恒通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如期举行。但原已安排的西平与继珍双双出场,以及西平被当作恒通继承人介绍给与会者这两项内容均取消了。丁文健对此很不愉快且忧心忡忡。
继宗兄妹因为是曾为恒通作过重大贡献的蒋万发的遗属,也被邀请参加庆典。那天,文健既希望他们与会,以免引起种种猜测,但又怕他们真会应邀出席,他实在吃不准继珍是否会在庆典上使性子撒泼,搞得他收不了场。
幸而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继宗兄妹一起到会,并且表现十分得体。他们向文健夫妇表示祝贺,随意与西平以及其他与会者谈话说笑。当有人偷偷向继宗试探西平与他妹妹的关系时,继宗还坦率地表示,西平与他们兄妹是从小熟识的朋友,与继珍无什么特殊关系。至于外间流传他父亲临终前把继珍托付给西平,他说,这要看怎么理解。据他认为,这是父亲希望西平继承父业后,不要忘了蒋家的后代。至于婚姻大事,应由当事人自己作主,这是无法勉强的。他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如果继珍另有心上人,无论是父亲,还是作为兄长的他,都不能勉强她嫁给西平。
西平看到这一切,心中很感激继宗,不禁想起在此之前,他与继宗的一次谈话那是他已向父母公开表示不愿和继珍订婚之后的一天。在他办公室里,关于明春新服装设计构想的讨论刚刚结束。他坐下来,想喘口气,继宗突然进门来了。
西平忙从椅子上站起,招呼继宗坐下。
“为什么你不去找我?”继宗开门见山地发问。
西平不知他这话的意思,愕然看着他。
继宗说:“继珍回来,说了那天晚上的事,这两天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你爸爸昨天下午把我找去,把你和他的谈话也都告诉了我。”
西平警觉起来,不知继宗对此将持什么态度。
“我和你爸爸说,我从不认为丁、蒋两家有什么婚约。我并不赞成父亲临终前以那种方式,几乎可以说是强迫你父亲和你应允他的要求,”继宗低下头,轻声地说:“虽然,我很爱我爸爸,我也理解他对继趁那份至死难忘的关怀”
西平慢慢踱到窗前,转身靠着窗台,仿佛想找个有力的依托。他诚挚地说:“继宗,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曾强迫自己去兑现对你爸爸的承诺,不管怎样,当时是我自己点头答应的。可是,实在做不到”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继宗停顿一下“而是一场误会。对于继珍,我爸爸先是把她娇宠坏了,使她根本不具备条件,去获得你这样的人的爱。后来,又想把她硬塞给你。他哪里知道,继珍如果真的嫁个不爱她的丈夫,那才要痛苦一辈子。”
继宗越说声音越低,心情也越沉重。看得出来,当着西平的面,批评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在他,并不是件轻松事。
继宗的真诚态度和客观精神,使西平深深感动,他走到继宗坐椅前,两手紧按在继宗肩上,激动地说:“继宗,我真”
“先别谢我,”继宗忙拦住他“这些道理我已和继珍讲了,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再讲,但”他苦笑了“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让她弄懂。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做到,我会通过各种方式,让周围的人们知道,所谓丁、蒋两家的婚约其实是莫须有的。我作为继珍的哥哥,如今是她的保护人,可以负责地声明。”
见西平用那样感激的眼光看看他,继宗又说:“西平,说实话,这不仅是为你考虑,我也是为继珍着想,我希望她最终能找到个爱她的丈夫,希望她幸福。”
西平知道对继宗说感谢的话是多余的,他索性什么也不说,在继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些话我已都和你爸爸说了。”继宗说。
“他怎么讲?”
“他先是一言不发,后来突然称赞起我来,说我头脑清楚,处事公正,还说真想聘我接任美新厂长。我对你爸爸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可惜我对做生意毫无兴趣,选我当厂长,你会把老本都蚀掉的。”
继宗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继宗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西平有点儿奇怪,继宗从不抽烟,今天怎么回事?
继宗一连猛吸几口,一支烟眼看只剩半截。
“你爸爸最后问我,知道西平爱上的是怎样一位姑娘吗?”继宗轻声地说。
西平有点紧张,但他并没说话,等着听继宗往下说。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继宗停住不说,拿着烟的手微微发抖。
西平低下头,他甚至不敢去看继宗的脸。
“西平,”继宗轻叫他一声“是白蕙,对吗?”
西平吸口气,似乎嗓子眼被卡住了,他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知道?”
继宗令人不易觉察地叹口气,心里说:“果然是这样!”他的心往下一沉,一阵揪心的抽痛,下肢立即产生一种麻木感。近来,每当他心情激动或劳累时,就会出现这种症状。好在往往只是一刹那,一会儿这症状就消失了。
似乎怕下肢真会坐僵,继宗慢慢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手扶椅背,背对西平说:“如果说以前只是有点猜疑的话,那么,那次去百乐游艺场,我就全明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不是在说给西平听,而只是诉诸自己的心:“当时在舞厅里,她看着你跟继珍一支接一支地跳着舞,而她却连和你跳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她,那么矜持、骄傲的她,竟偷偷哭了”
听继宗这么一说,西平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心里狂呼:“呵,我的蕙!今后我能补偿得了这所有的一切吗?”
“知道吗?当时,我真想揍你。”继宗突然回身,面对西平说。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觉得你不该把这位好姑娘惹哭,也许是”继宗自嘲地一笑,他的嘴角抽动,看上去又象是想哭“因为我妒忌了。是的,我妒忌极了”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刹不住,笑得全身乱颤,笑得流出了眼泪。
西平看着继宗一反常态的表现,心情复杂而沉重,但他不知如何安慰这位亲密的朋友。
继宗的笑声象突然开始那样,突然地停止。带着满脸的泪,严肃地说;“记住,西平,再也不要让她哭。否则,我真会揍你的!”
说完,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他就径直走出西平的办公室。
继珍在公司纪念庆典上表现良好,这固然与继宗的说服工作有关,但起关键作用的,却是方丹。
文健威胁西平,如果他提出否认丁、蒋两家的婚约,那么将取消他的继承权。西平不在乎,但方丹却为此紧张不安。她考虑再三,决定再一次去蒋家找继珍。
不知方丹与继珍说了些什么,总之使继珍开了窍。因此,那天继宗从学校回来,竟意外地发现,继珍情绪平静,不再哭闹,甚至还主动说,自己想通了,同意和哥哥一起去参加庆典。
“唔,这才是个懂事理的好姑娘,”继宗欣慰地拍拍妹妹的头“放心,将来你一定能找个好丈夫。”
继珍浅浅一笑,没答腔,可心里在说:“咱们走着瞧,既然西平与白蕙绝对成不了,那么,西平还会回到我身边。”
继珍已接受方丹的教诲,目前最主要的是稳住了文健,保牢西平的继承权。她在庆典活动时的得体表现,果然使外界没有因为取消订婚仪式而闹得沸沸扬扬,相反倒有人说,亲耳听继宗讲过,西平不适合他妹妹,所以那些原本指责西平违背婚约的流言,渐渐平息了。于是文健也就暂时不再提起取消西平继承权的话头。
这段日子,白蕙够忙的了。她告诉孟家好婆,辞去家庭教师后,她可以专心照顾妈妈。她终于说服好婆同意跟着专程来接她的儿子,回宁波老家探亲去了。于是照顾妈妈的担子,全落在白蕙一人身上。
几个疗程下夹,清云的病仍不见有起色。医院准备要对清云目前的身体状况再作一番检查。白蕙陪着母亲去抽血、化验、拍片等等。而学院的课程及论文写作也越来越紧张。
她和西平只能利用一点空闲时间见面,有时是午饭时,有时是晚上她从医院回来以后。白蕙不要西平去新民里找她,她知道西平工作忙,既怕西平耽误休息,也怕别人非议。
西平几次提出要到医院去看望清云,他说:“我们的关系应该告诉你妈妈,再说,把我介绍给你妈妈之后,医院的事我就可以帮你分担,你这么一个人独力支撑着,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但白蕙总在犹豫,西平这样的家庭,妈妈会不会不放心,担扰自己的女儿将来会受委屈。妈妈的身体这么差,怎么好再拿自己的事会扰乱她呢。所以她一直想等妈妈身体情况有所好转后,再把自己和西平的关系告诉妈妈。
但她终于敌不过西平的一再苦缠,答应就在这两天找个机会和妈妈说,然后领他去医院见妈妈。
这天中午,白蕙吃过午饭就急急赶往医院,她怕再迟,妈妈该午睡了。
她轻轻推开209号病房的门,一眼就看到妈妈那张陷在雪白枕头里的瘦削的脸,那双大眼睛正睁得大大地盯着房门,似乎正在期待着白蕙到来。
“妈,你怎么不睡?又在瞪着眼等我。”白蕙娇嗔地责怪妈妈说。
“阿蕙,桌上有热茶,快喝一口吧。瞧你,都出汗了,何必急急地从学校赶来呢?”
白蕙放下手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然后才笑嘻嘻地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不急急赶来行吗?我就知道你连午觉也不睡在等着我。”
清云也微微笑了。
但白蕙马上收住笑容,故意严肃地说:“妈,你又不听医生的话。刚才我在楼下见到小叶护士,她说你一定不肯输葡萄糖液。”
“唉,老输那玩意儿又不顶用,还挺花钱的。”清云低声说。
“那可不行。你要这么不听医生的话,我就不去学院上课,天天在这几守着你,管着你。”
“好,好,我听,听”清云哄小孩似地说着。
见妈妈今天的精神不错,白蕙想,要不要等妈妈午睡过后,就把西平的事告诉她呢?
就这么一个念头闯过,还没真开口说呢,她的心已在“怦怦”乱跳。
护士小叶悄悄把病房门推开一条缝,对白蕙招招手。白蕙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对清云说:“妈,你好好睡一觉。我出去有点事。你一定要睡着啊。”
走出病房,见小叶在等着,白蕙问:“有什么事吗?”
“史医生让你到他办公室去。”小叶说。
白蕙走进肺科主任史医生的办公室时,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夫正皱着眉端详两张挂在壁板上的x光片子。
史医生等白蕙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白小姐,我想问一下,除你外,吴清云还有什么亲人吗?”
白蕙摇摇头。
“那么说,关于吴清云的情况,就只能和你联系了?”
“有关妈妈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史医生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白蕙“我听达海说起过你。你是个大学生,一个有头脑的、聪明的姑娘,我想有些事与你直说,你是能冷静对待的。”
白蕙的脉搏跳动加快了,她两手紧握在一起,克制着自己,冷静地说:“你尽管说吧。”
“你妈妈的情况一直不好。”
“可,妈妈住院后,自己感觉好些了。”白蕙小心地,就象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似地说。
“那只是表面现象。她进院后,我们用了葯,暂时起些抑制作用,但病情并未减轻,”史医生叹了一口气“我们想尽办法,还试用一些新葯,都无济于事。最近的检查结果表明,情况越来越严重。”
白蕙觉得嗓子干得说不出话,她咽下一口唾沫,问:“严重到什么程度?”
“你来看,”史医生指着那两张挂着的片子“这是最近的x光片,她左右两叶肺上已布满了黑影。”史医生犹豫一下,终于决定直说:“手术已无法进行,随时可能发生心力衰竭。”
白蕙虽然大瞪着眼,但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心口疼痛,胃在翻腾。但她仍坚持着问出一句:“妈妈她还有多少时间?”
史医生看着这个外表纤弱,内心却十分坚强的姑娘,他不想用谎话去欺骗她,因此照实说了:“但愿能拖过这个月。”
那么说,最多还有十七天!白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推开门,冲了出来。
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白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抬头一看,太阳已渐渐偏西。她这才憬然醒悟,妈妈午睡怕早已醒来,一定在奇怪我到哪儿去了。
“妈妈!妈妈”白蕙又一次热泪夺眶而出,她用双手捂住脸:“和我相依为命的妈妈!”
但她终于决然站起身,走进病房大楼,到一楼盥洗室用冷水冲一下脸,然后到妈妈的病房去了。
白蕙好像又回到儿时那样,依恋着妈妈。这几天来,她一步都不舍得离开病房。在白蕙的请求下,医院破例在清云的病房里另搁一张行军床,让白蕙陪住。早上起来,她帮妈妈洗脸、梳头,然后喂妈妈吃早饭。饭后,守在妈妈床边,轻声细语地和妈妈聊天。有些本该护士干的活,比如换输液瓶、喂葯等等,她也抢着自己动手为妈妈做。晚上,她总要起床几次,看妈妈睡得好不好。
学院那头她已请假,连续几天未去。头两天妈妈还催着白蕙去上课,白蕙说,学校没什么课,让在家写论文,而她的论文巳准备好。这以后,妈妈不再提让她去学院的事,似乎清云也知道与女儿厮守的日子已经不多,所以愿意女儿常在身边。
这种情况下,白蕙除了妈妈,什么都不考虑,也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扰,她恨不得把这一段时光分割成一寸寸慢慢地度过。
西平已有四天没见到白蕙,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他打电话到学院去,那里回答说,白蕙请假了。他又去新民里找,也见不到人。好不容易从邻居那里打听到,白蕙已有几夜没回家住。
是不是她妈妈病情恶化?如果是那样,她该给我来电话呀!会不会她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妈妈后,她妈妈坚决反对,她这个孝顺女儿也不敢见我了?不,不会,白蕙绝不会这样甩了我。那么她自己累病了?
西平越想越焦虑,他终于决定,不管是不是算冒失,也不管白蕙会不会生气,亲自到医院去一趟。
清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胸疼、吐血、咳嗽,一天比一天加剧,几乎已不想吃东西,有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神志却仍异常清醒,每当女儿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时,她总爱看着女儿,实在看累了,她就只得把眼闭上,这时她就会露出一丝笑容,或动动捏在女儿手中的枯瘦的手指,表示她仍在认真听着呢。
白蕙看着妈妈这模样,她眼淌着泪,心流着血。妈妈是在消耗着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支撑着她的生命啊。而这种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在进行的消耗,究竟还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那天下午,清云刚睡了一觉醒来,白蕙拿热毛巾给妈妈擦着脸。
这时,护士小叶蹑手蹑脚走进来,凑在白蕙耳边说:“外面有人找你。嗨,一个好帅的小伙子!”又调皮地推推白蕙“是你男朋友吧?”
是西平!白蕙马上想到,她的脸一下红起来。
“妈,我出去一下,小叶说,外面有人找。”白蕙低声对妈妈说。
“让他进来吧。”清云不知是听见了小叶的话,还是不想让女儿走开,竟这样提出。
还没等白蕙阻拦,小叶已跑过去,打开房门。
西平一步跨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各种水果和食品。
小叶看看西平,又冲白蕙作个鬼脸,跑了出去。
白蕙看着西平,几天没见面,现在见了,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他!顿时,为妈妈病重的悲哀,为自己孤苦伶仃的伤心,为西平终于来到她面前的感动,全部涌上心头。她说不出招呼西平的话,只是眼含着辛酸的泪,唇边却挂着个可怜兮兮的笑,呆呆地看着他。
直到清云轻轻拉拉她的衣袖,她才醒悟过来。这才注意到西平还尴尬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着白蕙为他和清云作相互介绍呢。
白蕙稍稍俯下身说:“妈妈,这是丁西平,”又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我的,一个同学。”
她又回头对西平说:“这是我妈妈。”
丁西平往病床前走了几步,礼貌地弯腰鞠躬;“你好,伯母。”
清云微微一笑,就是招呼了。她看着西平,眼睛渐渐睁大“丁西平?!”她重复了一遍白蕙说的名字,突然对女儿说:“阿蕙,你扶我起来坐一坐。”
“妈妈,你行吗?会不会太累?”
“不,不累,我想坐一坐。”
白蕙只得把妈妈扶起,西平也赶快过来帮忙,在清云身后垫上枕头。
西平这才看清楚了清云。他想,真不愧是阿蕙的妈妈。病成这样,竟仍能从她那枯瘦的脸上看出一点当年的秀丽和雅韵。
白蕙也看着妈妈。她有点奇怪,今天妈妈的气色多好,脸上竟有多日不见的红晕,眼里泛起了灵动的光采。
“请问,丁先生是在读书还是做事?”清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刚一坐好,喘口气就发问。
“我已工作了。”西平刚才听到白蕙介绍他时,说是同学,但他仍决定,对清云说实话。他已把这次见面,当作第一次正式拜会白蕙的母亲他未来妻子的唯一的亲属。因此,他要诚实地回答清云的每个问题。
“哦,在哪里高就?”清云又问。
“恒通丝绸成衣公司。我是学企业管理和纺织服装的。”
白蕙看到妈妈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后就象风前残叶般不停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忙坐到妈妈身边:“妈妈,你冷不冷?要不要还是躺下?”
但清云却对白蕙摆摆手,意思是不要她来打扰,她仍紧盯着西平的脸,声音抖抖地问:“那么,请问,你你的父亲
她声音抖得说不下去,白蕙忙拿一件毛衣给妈妈披上,又说:“妈妈,你躺下吧。”
“不,我正在跟丁先生说话”
西平见状,忙回答:“我父亲叫丁文健。”
清云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白蕙忙着给她捶背,西平也从椅子上跳起,给她端来桌上的热水,但咳嗽就是止不住,直咳得清云全身抽搐,脸色青紫,手脚冰凉。她再也坐不住,蜷缩在白蕙怀中。
西平忙撤了垫在清云背后的枕头,和白蕙一起扶清云躺下。等咳嗽停止,只见清云紧闭着眼,不断喘气。
“妈妈,妈妈”白蕙低声唤道。
“伯母,”西平也在旁叫“你好些了吗?”
清云不回答,也不睁眼。
白蕙着急了,赶紧摁床头边的电铃。一会儿,值班医生进来了。他听听清云的胸部,又试试脉膊,说:“不要紧,没什么变化。可能是有点儿累了,让她静躺。待会我让护士来给她打一针。”
医生出去后,西平俯身对清云说:“伯母,我走了。您好好养病,过几天我再来看您。”
清云仍闭着眼,不动也不说话。
西平看看白蕙,站起身,走出病房。
白蕙把西平送出门外,她实在控制不住,也不管走廊上是否会有人看到,扑到西平怀中,哭泣着:“哦,西平,妈妈她已经”
西平已明白清云的病到什么程度,他心情沉重,慢慢捧起白蕙的脸,心疼地说:“你早该告诉我,你一人担着这么大的责任,这么深的悲伤让我来帮你一起照料妈妈,好吗?我会象你一样尽职,虽然今天头一次见你妈妈,可我感到好像早就认识她,有一种亲切感。”
“谢谢你,西平,谢谢你这么说”白蕙擦擦泪,极力克制自己“医生说,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最后的时光,就让我和妈妈两人在一起度过”
“好,我尊重你的意见,”西平说“不过,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身边永远有我。”
哦,这就是从小在我膝上坐过,在我怀里闹过的小西平吗?我那么喜欢、那么疼爱的小淘气吗?如今长大了,那么高大、英俊,你一定早已忘了你曾经那么爱缠着的茵茵阿姨了
当西平向她道别时,清云多么想睁开眼来,再看一看这个孩子,如今,他是个成熟的男子汉,而不是那个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了。但是她没有睁眼。
受到那么大的刺激,经历如此复杂的情感,清云已彻底垮了。她几乎不会思考,也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上帝啊,如果你是公正的、仁慈的,为什么你要让阿蕙遇到他!”
病房门轻轻一响,她知道西平走了。
她想喊:“西平,回来,让我再看你一眼。”
但是她没有,仍一动不动地那么躺着。眼角边渗出颗颗泪珠。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她想。
门又轻轻一响,是女儿回来了。一看到女儿,清云那紊乱的脑子立即清醒过来。她已决定该怎么做。
白蕙走到妈妈床头,发现妈妈正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妈妈,你好些吗?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白蕙俯下身子说。
清云拍拍床沿:“你坐下,妈妈想问你几句话。”
白蕙没坐在床沿上,而是坐到床边的一个小矮凳上。这是她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这么坐着,她们母女俩就能脸对着脸说话。妈妈不必老是吃力地仰着头看她。
“这个丁西平,现在,和你是什么关系?”
白蕙知道妈妈会问这个的,她也已决定把实话告诉妈妈。本来她就想说,何况今天西平已和妈妈见过面,而且看来双方印象都不错,因此她微微红着脸说:“是朋友。”
“只是一般朋友吧?”清云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
“不不一般我和他,我们”白蕙不好意思把“相爱”两字说出口。
清云懂了。其实不问白蕙这问题,看西平一进门时两人的表情,她就已经什么都明白。她只是希望女儿能否定她的这种猜想,可女儿竟坦率地承认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当家庭教师的事,白蕙可不敢让妈妈知道,她只得回答:“别人介绍的。”
清云突然冲动地捏住白蕙的手,急促地说:“好孩子,我的好女儿,答应妈妈,马上,与这个丁西平断绝来往。”
白蕙惊呆了,半晌才问;“为什么,妈妈?”
“不要问,总之,我不同意你和丁西平的事。”
“妈妈,你听说过丁文健这个名字,知道他是恒通的总经理,你是因为他的家庭,对吗?”白蕙猜测着问“可西平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对我是完全真心的。”
“不要说了,”清云突然提高嗓门“我说不准你们来往,就是不准!”说完就喘个不停。
这在白蕙的印象中几乎是没有的事,从小到大,她是个乖女儿,妈妈是个最温柔的妈妈,对她千依百顺,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今天是怎么啦?
“妈妈,”白蕙急得哭了“我不能”
“你,不肯听妈妈的话?”见女儿流泪,清云的五脏六腑都疼得缩成一团。但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心软。
“妈妈,我听话的。可是这件事,不能”白蕙仍伤心地哭着“妈妈,你听我慢慢说”
“你”清云一声叫喊,打断了白蕙的话。今天下午她已经耗费太多的精力,这一声叫喊,她拚出全身力气,因此下面的话没能说出一个字,就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妈妈”白蕙吓得大叫起来“你怎么啦,你醒醒,妈妈你快醒醒妈妈”
白蕙的叫声把医生、护士引来,一阵忙乱的抢救开始了。
清云的病床边围满人,白蕙只好远远站在一边。她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妈妈说:“妈妈,你一定要醒来,你不要离开我。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能醒过来,醒过来”
直到半夜时分,清云才悠悠地醒过来。见妈妈终于睁开眼睛,白蕙一阵狂喜。她在心中默祷:“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上帝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
“妈妈,”白蕙跪在清云床前,轻轻叫一声“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女儿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女儿,两人都已明白,再也不必提“丁西平”三个字了。
经过几个小时昏迷,被抢救过来的吴清云,默默地躺在床上。
清云吃力地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绸布包,打开,里面是那个蝴蝶兰花形的领带扣。
下午,他刚服完葯安静地睡着。她坐在窗前守着他,一边认真制作捐给教堂的绣品。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他突然猛地跳下床,把她吓一跳。他过来夺下她手中的刺绣说:“就这样坐着,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一定是幅最美的肖像。”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和画夹,站到她对面,开始作画。
她有点害羞,但也有点兴奋:他会把我画成怎么个样子呢?
很快,画完了。他潇洒地在画像上签了名,把画递过来:“你看,怎么样!”
难怪说他是个天才!画得多好,画中的人儿多美,我真有那么漂亮吗?
“送给我的?”她羞涩地问。
“不,我要留着。以后可以随时拿出来看。”
她更害羞了,脸也红了,上前就要去抢:“不行,不能给你。”
他笑了,说:“别抢,别抢,我马上再复制一幅,保证和这幅一模一样。我们俩一人一幅,这总行了吧。”
两幅肖像画是啊,还有两个领带扣当初我们什么都想成双成对成双成对是一个天清气朗、月色皎洁的晚上。我们俩坐在亭子里。月光温柔地照着我们,照着亭前的蝴蝶兰。我们都喜爱这种花。记得吗?你曾为它写过诗、谱过曲,还用它的花瓣帮我制成一张书签。这时,你说我就象月光下的蝴蝶兰一样美,说着就想吻我。我把你推开:“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让你”你说:“什么事?我一定答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金制的蝴蝶兰形的领带扣,我拿出一个:“现在就把它戴上。”你拿在手中看着:“这是哪里来的?”我说:“你不是要我去打首饰吗,我就打了这对领带扣。”你生气了:“真胡闹,让你去打戒指或手镯,是我送你的礼物,怎么你打这领带扣来送我?”我说:“别急嘛,看,我也有份的,这一个给你,另一个我留着。”“你要这个有什么用呢?”“我藏着,五年,十年,哪一天你身上这个弄丢了,再把我这个拿去用嘛。”你激动地搂紧我:“那么说你答应,五年,十年永远不离开我?”回忆消逝,清云的泪水滴在领带扣上。早已埋在记忆深处的事,为什么会突然浮现出来?是因为见到西平?是因为女儿也开始爱上一个男人?
清云凝视着这个领带扣,如今另一个还在吗?它们天各一方那么多年,再也凑不成对。
仅仅几天工夫,白蕙就明显地消瘦了。
当孟家好婆急急忙忙从宁波赶回来,到医院来探望时,头一眼看到白蕙,她惊愕得手里提着的土产、吃食都差点儿掉到地上。
“阿蕙,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怎么瘦成这样?”
白蕙脸颊下凹,面色苍白,眼睛周围一圈明显的黑影。本来苗条而丰满的身子,如今瘦弱得几乎风一吹就要倒。
“没什么,好婆,我没病。”
孟家好婆直后悔。她想,自己如不到宁波去,还能在医院帮把手,这孩子也不会累成这样!
其实,真正折磨着白蕙的,是她和西平的关系不能得到妈妈的同意。
自从西平来到医院,而妈妈对他们的关系表示坚决反对以后,白蕙几乎夜夜睁着眼到天亮。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反对西平,但她不能再去问妈妈,也不能去说服妈妈,她甚至连提一句西平也不敢了。她流着泪,痛苦地想,她和西平的感情经历那么多磨难,本以为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们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谁知自己的妈妈,最疼爱自己、最体贴自己的妈妈,这一次竟会如此激烈地反对女儿的心愿。
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云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强烈。女儿夜不能寐,其实清云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泪为伴。这些日子,她几乎把自己一生所经历过的都回忆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忆中,有时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觉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儿在忍受着种种痛苦“难道自己的女儿也要象自己那样度过一生吗?”这么一想,她就会吓出一身冷汗。
几天几夜紧张的思考,清云终于醒悟了。难道她这一辈子受的痛苦还不够吗?她不能让女儿接着受罪。
于是,她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把过去的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多么不光彩,多么耻辱,都向女儿和盘托出。不能让上一辈恩怨的阴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责不该由后人偿还。女儿和西平应该拥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来。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
决定以后,清云几天来头一次安安静静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一本书,她双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视在书上,但好久不见她翻动书页。
“阿蕙。”清云轻轻叫一声。
“啊,妈妈,你醒了。”白蕙笑着走过来“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几乎一声咳嗽都没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应该到学校去一下。请假那么多天,该去看看。”清云说。
白蕙有些犹豫,照理是该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学院续假,另一方面论文中有些问题也应和指导教师商量一下。
但这里能走得开吗?
好像看出女儿的犹豫,清云说:“我今天觉得很好,你走开一会儿没关系。说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会来医院。你要老不去学校,我倒真要担心了。”
听妈妈这么说,又看到妈妈今天精神确实不错,白蕙终于答应到学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刚要出门,清云叫住了她:“阿蕙,你过来。”
白蕙过来坐在床边。清云突然问:“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很爱丁西平?”
妈妈怎么想起问这个?白蕙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爱他。这几天,我都看出来了。这样吧,你让他今天晚上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和你们两个说。”
是妈妈终于回心转意了,还是要当面拒绝西平?白蕙从清云那平静的神色中猜测不出答案。
“妈妈,你怎么想到叫他来?”白蕙嗫嚅地问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现在去吧,到学院去。”清云笑着说。
她就象女儿小时候每次去上学那样,帮白蕙理了理前额的头发,又抻平她衣服的领子,然后拍拍女儿的手,又说了遍:“去吧!”
看妈妈的神情,似乎愿意接受西平的样子。白蕙满怀着希望走了。她决定中午从学院回来,就给四平挂电话,邀他晚上来。
到学院教务处说明过妈妈的情况,又续了几天假。白蕙便去指导教师办公室,两人就她的论文讨论起来。也就不到一小时吧,安德利亚神父突然神色严肃而又紧张地走进来:“白蕙,有你的电话。”
白蕙马上预感到是妈妈病情有变化。她都没勇气开口问是哪里来的电话。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门外。这里神父与指导教师简单聊了几句,然后轻轻叹着气,拎着白蕙的书包跟出来。
电话是小叶护士打来的。她气急败坏地说:
“白小姐,你快来医院。你妈妈突然大吐血,很危险,她要见你。还有,她让你叫那个丁先生也来。”
白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忙给西平挂电话,幸而西平正在办公室里,听她一讲,西平说:“你就在校门口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门走去。安德利亚神父追上来,把书包递给她说:“孩子,主在看着你,主会保佑你。”
当白蕙和西平赶到医院时,只见小叶已站在院门口焦急地等着。一见他们,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说:“快,快,再晚要来不及了”
冲进病房,白蕙一下子扑到妈妈床前,西平也赶忙跟过来。
只见清云双目紧闭,脸色死灰。
白蕙高声叫:“妈妈,妈妈,我和西平来了,妈妈,我是你的阿蕙,妈妈,你睁开眼看看”
清云吃力地睁开眼,看看白蕙,然后又象是在寻找着什么,西平赶紧俯下身去:“伯母,我是西平,我来了。”
清云看见西平,勉强抽动着肌肉,笑了。然后她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白蕙与西平赶紧凑上前去,只听她说:“妈妈同意你们俩的事祝福你们”
他们俩人都听清楚了。
白蕙紧紧抱住妈妈,哭着说:“妈妈,妈妈,你要坚持住,要挺住。”
西平也不觉泪流满面。
清云还想说什么,但张着嘴,接不上气,声音就卡在嗓子里。白蕙把耳朵凑到妈妈嘴前,只听她似乎一遍遍地重复着;“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说”
白蕙紧贴着清云的耳朵,哽咽着说:“妈妈,你慢慢说我们听着呢。”
清云硬撑着睁开眼,轮流看看他们俩,用足力气说:“记住要记住妈妈一句话”
她边说边抓着女儿的手。
“我会记住的,妈妈,我会记住的,你说吧。”白蕙哭着说。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云拼命想摇头,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眼睛已闭上,再也睁不开。抓住白蕙的手也没一丝力气了。
白蕙和西平高声大叫:“妈妈,妈妈”
“伯母伯母”
清云抓着女儿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睛却猛地一下睁大,再也不动了。她渴盼着想要告诉女儿和西平的话,终于没能说完。
白蕙一声狂呼:“妈妈”就晕倒在病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