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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是陈家庄的人啊,陈家庄那倒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果园,养的鸭子尤其是好,最是适合做三套鸭这道菜了。”江源貌似随意地说道。
陈山估计完全没想到扬州城外真有个陈家庄,而且对面这人竟然知道那地方,差点就露出了破绽。他抿了抿嘴唇,这才干巴巴地说道:“是,是,公子说的是。”
“哎,你既然是陈家庄来的,不知道你庄上的陈管事身体可好?前两年遇见他的时候说是腰腿都不成了,一遇到雨天就疼得厉害,动都动不了,后来听说他请了位姓张的大夫给治了治,也不知道治没治好,用不用再找人看看。”江源玩了玩手中的扇子,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陈山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扬州城外的什么陈家庄,这些不过是他胡乱说出来骗人的,结果一下就撞上个真的去过陈家庄的人,这下面的谎话该怎么圆场啊?
可是这时候不说话又不行,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强撑着回答:“回公子的话,如今陈管事的腰腿可是好多了,那位张大夫开的方子很灵。”
“呵呵,是吗……”江源表情柔和,将手中的折扇一节一节地收了起来,然后猛然就将扇子狠狠地敲在了桌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将那陈山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就抬头去看江源的脸色,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股的阴冷气势扑面而来,吓得本来就心里有鬼的陈山面无血色。
“你谎话编的不错嘛,说的倒是挺溜的,可惜句句是错!”江源又敲了一下桌子,看着浑身哆嗦的陈山冷冷地说道:“扬州城外确实有个陈家庄没错,可是陈家庄周围只有山,没有水,虽然有果园,却养不了鸭子,反倒是那里的竹笋很有些名气。陈家庄里面也没有姓陈的管事,他们庄上的老爷是姓陈的,管事却是姓徐!那位徐管事没有腰腿病,而是经常的咳嗽,请来的大夫也不姓张,反而是姓李。这些事你统统都不知道,还敢自称是陈家庄的下人,想来定然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逃奴!回头船一停,我便派人送你去衙门,且看那里的官老爷怎么定你的罪过!”
江源语速极快,一连串的证据被拿了出来,中间连口气都不喘,吓得他面前的陈山脸色煞白,面无人色。撒下的谎话被人当面一一揭穿,还要把他当做逃奴送去见官,这可怎么得了?
靖朝律法规定,若是逃奴被官府抓到,可是要定罪为充边的!充边在这时候与死刑有什么区别?
江源的话语快如利剑,句句都戳穿了他的心防。他本就不是什么擅长撒谎的人,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管事,哪里见过这种吓人的场面啊?
陈山也不敢再坐在床上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拼命地磕头,连声喊道:“公子爷饶命,公子爷饶命,小的不是陈家庄的下人,小的其实是金陵人。是小的该死骗了公子爷,不敢求公子爷原谅,只求公子饶了小的的性命吧。”
江源心里暗笑,他也不知道扬州有没有一个叫陈家庄的田庄,刚刚不过是随便说上两句诈上一诈的,结果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自己倒是抢先招了。
他也不露声色,保持着愤怒的口气说道:“喔?刚刚说谎说自己是扬州人,现在又骗我说是金陵人士,过一会儿你是不是又变成苏州、杭州的人了?!”
“小的不敢再说谎了,小的确实是金陵人。对了,小的也不叫陈山,而是叫陈三啊。还,还有,小的现,现在是金陵王家三房的下人。小的没敢撒谎啊,确实是金陵王家的下人啊,不是逃奴,真的不是逃奴啊。”陈山,不,是陈三已经被江源吓得磕巴了,期期艾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眼巴巴地望着江源,跪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
金陵王家?江源目光一沉,露出一丝微笑来,说道:“金陵王家?可是都太尉统治县伯王公之后的那个王家?”
陈三这回不磕巴了,他看着江源温和的微笑,以为江源和王家有渊源,连忙说道:“正是县伯王家。小的是王家三房府中负责跑腿的小管事,专门负责送信的。”他怕江源还是不信,又说道:“三房大老爷和京中的王子腾大人是堂兄弟,名讳乃是王子朋,您要是知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便知小的不是胡言乱语了。”
江源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王家的人我也熟悉,我在京城贩货时和王仁王兄也是一起喝过酒的,你可别以为我不知晓王家的事情,就可以蒙骗于我。你既然是金陵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说不是逃奴?!”
“不敢不敢。”陈三咬了咬嘴唇,为了保命,到底还是说道:“小的确实是金陵人,被我家老爷派来扬州这边办事的,谁知同船的人中有个歹人,小的到了扬州时他却擒住了我,不许我下船办事,又把我丢到水里面打算淹死,还要多谢公子救小的上船。”
“派你到扬州来干什么?我记得王子朋王老爷在扬州没有产业啊?”这句话纯粹是胡诌,江源连金陵王家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哪里知道那个没听说过的王子朋在扬州有没有产业。
好在这王子朋在扬州还真的没有产业,那陈三点了点头说道:“我家老爷派我来送信给扬州知府宋老爷的,结果现在信也被歹人抢了,还把小的丢到了水里差点淹死。”
看着这陈三没有乱说的意思,江源这才支吾几句混过去了,关门离开。他走出船舱,望着江中明月皱了皱眉。扬州知府宋老爷,那不是宋臣吗?这宋臣他不是甄家的门人吗?没听说甄家倒了以后他投了王家啊?那封信上面写的是什么?又有谁想要得到那封信,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看来这江南也是很混乱啊,也不知道林钧这段日子有没有探听出什么来……
那个陈三一直被关在船舱里,船只倒是渐渐接近扬州了。
江源是朝中的二品大员,可是权势比起一品的官员也只高不低,更是太子司徒晟的亲信,这扬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哪有不想拍他马屁的?
更何况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司徒烨也坐在他船上,就算不接江源也得接接这位殿下吧。
于是,扬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齐齐站在渡头那里等待,一见官船到来,立刻迎了上去。
这等场面一路上司徒烨见得多了,他在京城中多大的官员没有见过?就这些二品以下的官员一点都不能激起他的兴趣,摆出个“同志们好”的表情就算混过去了。
江源倒是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也不多说什么,借着别人的介绍瞄了那位宋臣一眼,又看了看他身侧身体有些虚弱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发现他看过来,立刻恭敬地向他施礼,竟然是巡盐御史林海。
与官员们寒暄完毕,江源以一路坐船劳累为借口要前往驿站居住。
虽说官员住在驿站是正常的,可是驿站到底不如宅院,里面的摆设不过与客栈仿佛,实在不怎么舒服。
扬州的官员开始还劝他不要住在驿站,后来见江源不听也就不多愿多劝了。他们这些官员多数都和江源不是一路的,江源要是真的不住驿站住到他们家里,非得惹出大麻烦来不可。他们的背后势力还不得怀疑他们有心投靠司徒晟那边?到时候司徒晟不肯收,背后的势力又下毒手,他们这些人可就惨了。
江源也不在意,带着司徒烨就住进驿站去了。他不知道林钧得没得到他到达扬州的信息,还等着和林钧好好商谈一下江南的形式呢。这江南之情,情势诡谲,不小心谨慎绝对不行啊……
☆、第六十五章汇林钧二人观图略见林海探花生感慨
当晚夜间,将自己乔装改扮成驿站内仆役模样的林钧果然找了过来。
江源在江上慢悠悠地在每一地停磨时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可要一路快马加鞭拼命赶路才成,赶到江南之后没有时间休息,又要抓紧一切时间收集信息,忙碌了这些天,他现在看上去比起在京城的时候可是憔悴多了。
不过人虽然变得憔悴了,眼睛之中却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这种被重视被提拔的感觉扫清了他身心所有的疲惫,让他振奋不已,充满了力量。
江源没有选择避开司徒烨。他很明白,司徒晟之所以要让这小孩子跟着他,就是觉得他这种年龄已经可以旁听一些朝政了。听不听得懂是另一回事,首先需要让他适应的是他自己的身份,皇子皇孙除非不想成就大事,否则都是这么过来的。每件大事都能旁听的话,等到他十几岁的时候心智就要远胜过旁人了,也能承担起国家大事了。
林钧见到司徒烨留在这里也没有多问什么,看到门外的亲兵重重把守,无人能靠近他们所在的屋子之后,他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一张地图来,展开平放在了桌案上。
这张地图很是奇怪,上面得每个地名旁边都标注着一些当地官员的职位和姓名,不过这姓名所用的颜色各有不同,有些是红色的,有些是蓝色的,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黑色的,黑色之中,又有几个名字用圈给套了起来,种种名姓交杂在一起,很是奇特。
林钧指着地图,介绍说道:“这红色的名字代表这些官员所属的势力是勋贵,蓝色则代表他们是世家的爪牙,黑色的姓名指的是朝廷这边的人,特意画上圈的代表是太子殿下的势力,最后绿色的官员是至今还未能查明身份之人。这份地图我是从殿下派往江南这里的探子手中得到的,应该还算准确……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啊。”
林钧说的没错,这张地图确实很惊人!
在地图上,代表勋贵的红色势力和代表世家的蓝色势力犬牙交错,各自占有领地,已然占据了大半个江南之地。可是代表朝廷或者说是老皇帝的黑色除了军队以外,在文臣那里不过是小猫两三只罢了,而太子殿下的势力就更小了,他掌握中的官员加起来也不过是一掌之数,看上去非常可怜。绿色的没有查明所站队伍的官员也不过几人而已,还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在这江南之地,绝大多数的文臣都站在了勋贵和世家的队伍里面,江南早就不属于朝廷,而是属于这两股势力的了。
这所以没有乱起来不过是因为他们互相敌视又势均力敌,一旦他和林钧一个处理不当,除恶没有禁绝,就有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结果,甚至让江南百姓都受到殃及。
江源皱了皱眉,然后说道:“他们总不会都那么‘忠心耿耿’吧……”说话间,他微微抬头,双眼散发着神采紧紧盯着对面坐着的林钧。
“当然不会。”林钧勾起了嘴唇笑了笑,心道江源果然是太子殿下麾下的第一谋臣,应变的速度果然惊人,不过看了几眼就能看出内里的破绽,就凭借这份敏锐的洞察力便足以称雄了。
司徒烨坐在旁边听得晕晕乎乎的,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官员不忠心朝廷,自己的老师和那个被派来探查江南情况的林钧大人还会笑。不忠心不是不好的事情吗?
江源拍了拍司徒烨的脑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这些家伙会是靠不住的墙头草,不会效忠朝廷,也不会效忠任何人,他们只懂得利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在意。”
他笑着从桌边取过毛笔和颜料在地图上写画着,一会儿就添加上了一些世家、勋贵方面的信息。等他将各大世家和勋贵家族所在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之后,地图上的态势就看得更加分明了。
果然,在大的世家所在的地区,官员之中靠向世家势力的文官便成了绝大多数,而勋贵们大量聚集的州府,投靠他们的官员也占据了优势,能在对方的势力之中存活下来的与他们立场不同的官员几乎没有。在勋贵驻扎的金陵,所有官员几乎都倒向了勋贵,而在世家分布更多的杭州,官员们几乎都匍匐在世家的脚下……
“还没有明白吗?”江源揉了揉弟子的小脑袋,说道:“这些分属于世家和勋贵势力的官员之中大多数人都并不忠诚于他们明面上的主子,不过是畏惧他们的势力才愿意暂时听从他们的吩咐罢了,听命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官帽,真到了动真章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听从这些主子的吩咐,甚至有可能卖了他们的主子。”
“你看,”江源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名红色姓名的官员,“三藩之乱以来,今上为了削弱世家和勋贵的力量,经常会调换江南官员任职的位置,比如说这个人吧,前几年的时候还在世家楚家所在的地方为官,当初他也做过楚家的爪牙,没少帮楚家办事,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可是现在一旦被调换到了勋贵集中的金陵,又立刻变成了勋贵的手下,帮着勋贵欺压良善了。”
“哼,这些江南官员从来都没什么忠心可言,在哪里为官就替哪里的人办事,效忠于哪里,虽然看上去像是一心听命于主子,可是一旦他们的主子倒台了,或者他们被调走了,这些人就会立刻改弦易辙,给自己换个主子,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忠义’把自己的前途给搭进去的。”江源轻蔑地说道。
“也就是说,想要彻底铲除江南的世家和勋贵的庞大势力,绝不能从枝干剪起,枝干剪下去再多,还是能长回去,就是树干被拦腰截断,一样能继续生存,必须要釜底抽薪,直接铲断他们的树根才行。只要能铲断了他们的根源,也就是消灭了世家和勋贵本身所具有的势力,那么其余这些依附于树根之上的枝干也就立刻倒戈相向或是烟消云散了,剩余的那点残余的力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动动手指就会灰飞烟灭。”林钧说道。
江源揉了揉太阳穴,“可是问题就在于我们没办法一下子釜底抽薪啊。”
想要将这两股势力连根拔起,就需要趁着敌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出击一击致命,将所有水准以上的世家勋贵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世家勋贵全部灭族,可这显然不太可能……就算不能如此也应该将他们全数抄家才好,可是这件事又不可能。太子殿下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没有抓住对方的破绽就这么胡来,就不是明君所为了,倒会被贬低为昏君!
看看当初的甄家,老皇帝一个命令将他们抄家灭族了,看上去是铲除了他们没错。可是接下来呢?甄家名下的势力却被其余的勋贵和世家们所接收,而老皇帝派去江南占位置的官员,到了江南也都慢慢叛变去追随这些勋贵、世家了。所作所为尽数付诸东流,反而给世家勋贵增添了力量,本以为能够断其一臂,实际上却连扬汤止沸都没做到,完完全全失败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除非将世家勋贵的势力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同一时间收拾掉,否则这两股势力就依然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只要让他们的残余势力缓过气来,那么朝廷有多少力量都被想在江南这里施展开。
无论朝廷在京城多么占据上风,只要江南不在掌控之中,那么世家勋贵就难以打倒。今天打倒,明天又会兴起,根本没办法根除。
要铲除世家、勋贵其实很简单,而今不比当年,当初江南的兵权落在了勋贵的手中,曾一度压得世家喘不过气来,就连朝廷的力量在江南也根本站不稳脚跟。
可是现在东平、南安两个郡王都已经倒下了,他们的军权也已经被朝廷牢牢的掌控,只要军队一出马,想要铲平世家、勋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要老皇帝肯拼着被史书责骂下一道旨意,那么世家勋贵立刻就会崩溃瓦解,再也不复存在。
可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没有人说得出口!
江南的兵权没有落到司徒晟的手里,而是尽在老皇帝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