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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姬芮带了齐雨和相里出城看诊去了,齐衡晚间忙毕了事,想起老薛遣伙计来了好几次说有味新酿的酒让他尝尝,又看看天色还早,便披了斗篷揣了手炉去老薛的店里坐坐。
刚进得门,便有相熟的伙计迎上来借了他外衣,又将他引在惯坐的位置上,上了吃食,才进去请老薛。
齐衡抬眼看看周围,因才刚酉时,只有门口一席坐了两个武士打扮的人,腰间都配了剑,但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再就是自己及左手边一席有人,左边那席的客人头上戴了个幂篱,也不知黑漆漆的怎么喝酒。
不多时,老薛小心翼翼捧了个食盘上来,里面是只褐色陶碗,装了半碗泲酒,又轻手轻脚放在齐衡面前的食案上。他动作间小心翼翼,脸上却十分得意,刚把食盘放好,就忙不迭地让齐衡喝一口尝尝。
齐衡失笑,说:“如今你也掌了这间酒肆,窖里堆得酒瓮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如今半碗酒就宝贝成这个样子。”知道自己胃弱,先捏了条鸡脯嚼了,又漱了嘴,才半信半疑端起酒喝了半口。忽觉唇齿间一股甘甜气息,竟是一股葡萄的味道,只是比自己喝过的葡萄酒还要酸一些,忙用手指蘸了酒液,借着灯光一看,果然淡淡的泛着粉紫色。想起此时还没有西域的葡萄,但夏季路边时有一种本土野生葡萄,名唤“蒲桃”,忙说:“这味可用的是蒲桃么?”
老薛拍着食案大笑道:“我就知道只有你能辨出来!你却猜猜这怎么得的?”
齐衡仔细辨了辨口中的味道,这酒水味道似乎蒸酿得并不充分,后味还是涩涩的,也缺了点酒劲。但自己并不十分通晓酿酒的工艺,便疑惑地问了句:“老薛你可是蒸酿上偷了懒么?这蒲桃酒似是酒气有些不足。”
老薛此时已是满眼惊叹地看着他:“衡公子,老薛服了你了。”
旁边戴幂篱的客人已侧耳听了半天,此时坐了过来,指着食案上的陶碗问:“我可以尝一下吗?”声音低沉悦耳,微微带着一种韵律。
老薛被他打断,很不高兴地说:“这位客人好生无礼,要喝酒自去找伙计。这碗酒却是我特意留了给朋友的,无意售卖。请了。”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齐衡知道他脾气,忙打个圆场,取了干净的陶碗,将那碗酒倒出来一半,双手端了放在那人面前:“这位公子,请尝尝吧。”听见老薛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
那人的幂篱下传出一声轻笑,道了声谢,取过陶碗略掀开皂纱饮了一口,姿势优雅好看,还带着一股行云流水般的洒脱。
齐衡许久没看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男子,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又听他说:“刚才实是一时好奇打断了薛公,如今我也有了些品评,不知可否说与二位?”
齐衡心想这还是个懂酒的,便说了句“请”。又对着作势拒绝的老薛使了个眼色,老薛只好悻悻将话吞了回去。
那人隔着纱帘对齐衡点了下头,开口道:“除了刚才这位公子说的,这酒里还有些青竹的清香,想是曾经置于竹制的容器上。”
话音刚落,老薛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正是了正是了,你倒也是个妙人。”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地讲出这酒的来历。
原是当初他们都忙着去守城,有个伙计临行时随手将采的一笸箩野蒲桃放在酒窖里的瓮上,因时间太长早就忘了,前阵子老薛想起收拾收拾酒窖,这才发现上面的蒲桃早就阴干了,汁水却流进下面的陶瓮,揭开上面的笸箩就闻到瓮里醺醺然的酒气。几个酿酒的老手试着尝了下,竟然入口甘醇,老薛忙抢着留了些给齐衡尝个新鲜。
说到这儿,齐衡笑着拱手:“谢谢老薛,好东西总想着我。”
老薛摆摆手:“老薛这酒肆能有今天,还不是你出的那些好点子。朋友之间,理应如此。”笑呵呵对着旁边那人说了齐衡猜酒名的事儿。
那人直听得赞叹不已,听到“不可言”变为“盼君归”,更是大笑称趣,也说了些他关于酒的心得,颇有些见地,又说到一些奇特的酿酒法子与饮酒习惯,齐衡见他谈吐不俗,也便捡了些看过的酿酒古方说了,有几味甚至是传说中仙人所饮的,竟是越说越投机,老薛倒反而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忙不迭地记他们说的那些方子,连说有空也试制出来给他们尝尝。
三个人不知不觉便谈到天色漆黑,话题从酿酒一直说到人间至味,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店里也从座无虚席变得只余三三两两的客人。齐衡看了看外面夜色深沉,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便对卫言与老薛笑道:“今日聊天更胜读书千卷,方知世间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实在尽兴得紧。奈何小弟一贯疏懒,往常这时辰早已与周公下棋,此刻实是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跟二位老兄致个歉,愚弟可要回去好眠了。”
老薛自是知道他脾性,笑呵呵对卫言说:“卫公子莫怪,他确实是这样,往常在我这儿入了戌时是必然回去的。今日竟熬到了子时,想是早已困得狠了。”
卫言看了外面一眼,隔着幂篱了然地笑道:“是卫某不对了,聊得畅怀,一时忘了时辰,误了二位休息。”取了酒钱留在食案上,起身向着酒肆大门走去。此时靠近门口那桌的两个人也站起身来候在一旁,齐衡心道难怪一晚上他们都坐在那里,想必是卫言的护卫。
齐衡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低头一瞄食案上满满一袋刀币,不禁暗惊这卫言好大的手笔,已见老薛抓了装钱的帛袋喊着“卫兄留步”追了上去。
卫言还没走到门口便被老薛喊住,微微诧异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薛公,怎么?”
老薛打开钱袋,数够了酒钱取出来,又将钱袋束好送到卫言面前:“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自当归还。”
卫言似是愣了一下,但又还是伸出手接了,笑着说:“薛公果然善德。”转头问齐衡:“卫言并非本地人,恐夜色太深认不准路,住的地方倒是离琳琅轩不远,不知公子可否同行一段,指点下邯郸的道路。”
齐衡本来有点心怯夜路难行,后悔没带个家卫过来,但若开口让老薛送自己,不免显得自己这大“男人”不中用了些。正在踟蹰间,听卫言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暗喜,忙答应了。
两人边续着刚才在店里的话题,边向着琳琅轩的方向走去,卫言依旧戴着幂篱,那两个武士保持了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行到琳琅轩后院门外,卫言说已经认识路了,便与齐衡告辞后离去。齐衡只觉撑了半天的眼皮已经临近极限,胡乱洗漱了下躺在床上便睡了。
赵国还未从邯郸解围的伤痛中完全复原,便又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比邻的燕国趁赵国元气大伤之际,出兵攻取了昌城,两国之间的长期合作关系被打破。比起一贯强势的秦国的攻击,燕国背后捅刀子的行为更引起赵人的怒火,他们同样冲到燕质子丹的家中,将这种愤恨千百倍地发泄出去。街头巷尾一时之间又充满了对燕国趁火打劫的责备,反而没人再提起秦质子一家。
琳琅轩近来设计的首饰样式越来越受到客人的欢迎,尤其是将雕玉分别装饰在佩剑的剑首、剑格、剑璏、剑珌上的法子,颇受男性客人的钟爱。
赵人在两次大战后愈加重视国家战力的培养,普通男子更以尚武为傲,也有一些人特意来定制整柄被玉装饰的玉具剑,但这种铜剑需要在铸造的过程中就考虑进镶玉的位置,陶范和模具都需要做相应的调整,更要几种工匠密切配合,耗时耗料,往往几个月才可得一柄,少见得很,因此价格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但正因其不易得,反而更受贵族的青睐,订单流水般的送来琳琅轩柜上,忙得伙计和工匠如陀螺般转个不停。高掌柜将这项重要的生意交给了自己的外甥,这位齐公子倒是一力承担,干得风生水起,整日扎在工坊里,后来干脆在工坊集中的城东置了间宅子,不及赶回琳琅轩时便住在那边,巧的是恰又住在姬大夫的隔壁。渐渐地,他又将周围的工坊都盘了下来,方便各种匠人协作。
衡儿并没想到无意中的设计迎合了赵人的心态,近几个月不断往返各工坊间调整图样、对比实物、改进工艺,幸好那十几位墨卫精通各类工艺,总是能够把他的想法一一实现。就这样忙碌到了冬天,将相关诸事推上正轨循序运转,自己才松了口气。
这日,送走特意来访的高掌柜,衡儿手指习惯性地抵在眉心坐在案前沉思,许久,她终于下了决心,踱到姬芮家,推开屋门对着姬芮说:“我想,是时候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