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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外,阡陌纵横。田里的水稻已经被割完,目力所及只下余光秃秃的秸秆,树上的叶子也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生命力顽强地挂在枝头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快到午时,远处的农家有稀稀落落的炊烟冒起,陆续传来招呼孩子回家的声音。
一个平凡的农家小院门前,高高的土坯院墙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里面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音。衡儿看了看姬芮手上拎着的东西,小小声问:“是不是应该再带点别的?”
她昨日得了信就开始六神无主,想到马上要见到名闻天下的矩子,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吩咐人去备下礼品,一会儿纠结穿华丽点还是如常,直到姬芮耐心地提醒矩子生活朴素,倒唯独嗜酒,才忙忙地抓了他一起去老薛那儿挑酒。
老薛见她几个月都没露面,张罗了要与她对饮,被她匆匆回了说改日再说,拎了老薛自称“闻香下马”的老酒就走,惹得老薛不住嘴的赞叹“高人就是高人,行事作风疾如闪电。”
忽见姬芮脸色肃了一肃说:“来了。”忙收回手,平稳心神,和姬芮一起转身对着大门而立。
院内一个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朗声说:“小芮,还不请贵客进来吗?”
姬芮忙提声音应了句:“是。”便推开门,对着齐衡做了个“请”的动作。
齐衡忙低头整了整衣衫,深吸口气迈步走了进去,姬芮也迈进院门,回身将门关好,一同走了进去。
院内地方不大,但打扫得甚是干净,后院有炊烟升起,想是也在备饭。有十几个人纹丝不动分立在通往正屋的路旁,身上都着粗布短打衣衫,浓秋的天气也只披了夹衣斗篷,内外衣服上虽有的地方打了补丁,但都是洁净平整。正屋堂上坐了个老者,旁边挺立了个看起来十七八岁、身形有些眼熟的年轻人,二人也穿了与外面这些人同样的衣服。老者虽是坐着,但看得出身材精干,挽到小臂的衣袖下露出黝黑的皮肤,须发皆白,脸上都是皱纹,眼睛却犀利有神,正捻着胡须对齐衡慈祥地微笑,想必便是矩子。
齐衡忙拱手躬身深施了一礼,“齐衡拜见矩子。”又冲左右团团拱手:“各位墨者好。”
周围齐齐回了礼又恢复站姿,屋内那个年轻人便走到齐衡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可好些了?快进来,外面冷,看着你身体也不大强壮的样子。”
齐衡越看他越熟悉,皱眉略加思索,突然灵光一现,顾不得周围,抬手指着他开口便问:“是不是你?”看见他立刻一脸尴尬,抓了抓头,求救式地看向姬芮,旁边立着的墨者中不知是谁“扑哧”笑了一声。
这时矩子在屋里笑斥道:“小芮、十八,还不快进来,不怕冻着了二公子?”
两个人忙应声是,将齐衡引了进去与矩子见礼坐好。齐衡见姬芮进了门就用眼神和相熟的墨者打了招呼,对矩子的吩咐更是恭顺听话,小十八看向他的眼神更是带有对兄长的孺慕,心想幸亏来这一趟,不然不知道他若真的割舍这份温暖会是怎样的痛苦。
正想着,便听矩子侧过身子温声问:“衡公子,伤处可好些了吗?”齐衡忙起身拱手,恭敬回答:“老人家请放心,并无大碍。”
老人伸手示意他坐下,又笑呵呵地看了眼姬芮,转回来对齐衡说:“我们小芮的医术自是没话说。”又沉了声音,对旁边略显局促的青年吩咐道:“小十八。”
十八忙从他身旁快步走到齐衡面前,深深抱拳一躬语带恳切地说:“相里华出手莽撞伤了衡公子,请公子责罚。”说毕保持躬身的姿势,动也不动。
齐衡没料到墨家竟是如此坦荡,开门见山就是道歉,忙从座位上起身,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扶他,嘴里还说:“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事情都过去了。”看他还是不肯起身,忙说:“我原谅你的,你快起来。”
相里华听了这个,才直起身来,神情明显松快许多,冲他咧嘴一笑,自己回去矩子身边站好。
矩子见了,满意地捻须笑了笑,又说饭已备下了,留他们吃一餐。姬齐二人忙谢了,又说备了酒请矩子品尝,果然见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亮,连说取大碗来。
不多时,相里华张罗着将饭菜置在各人面前的食案上,虽然只是两味素菜并着一碗稷米饭,但香气扑鼻,勾得齐衡食指大动,转头看看其他墨者已不在远处,想是也去用餐了。
墨家出身贫苦,并不讲究上层贵族“食不言”那一套虚礼,几个人便都坐下边吃边聊。相里华举了酒罐为矩子倒酒,淡金色酒液流出来的时候,香气四溢,让人闻之便未饮先醺。矩子更是迫不及待举碗一口气干了,连说好酒好酒,还问齐衡酒为何名又从何处得来,齐衡一一回了。
顾念齐衡有伤在身不能喝酒,姬芮便和相里华各取了一个碗斟满了陪着矩子,又用眼神示意齐衡自吃自的便罢。
齐衡紧张了半日,朝食便是心不在焉,早就饿了,此时忙伸手去夹了一箸腌制的野菜,入口新鲜爽口,胃口大开,再试试其他两味,也都带着山野清香,稷米饭嚼起来也是弹性十足,忍不住连吃了好几口。
矩子见他丝毫不嫌弃吃食粗陋,反倒吃得格外香甜,心下称奇地对姬芮说:“衡公子倒是没有那些富贵人家脍不厌细的讲究。”
姬芮看了埋头认真吃饭齐衡一眼,笑着对矩子说:“他日常便是这个样子,我们在齐国那段日子,连喝雨水睡山洞都是安之若素的,从没见过挑食。只是吃得少些,一会儿便饱。”
齐衡听他们在议论自己,停下手笑眯眯地说:“一米一蔬本就来之不易,有的吃就是幸福,浪费食物会遭天谴的。”
相里华在旁盯着他吃了半天已是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插了一句:“齐家不是很有钱吗?”
齐衡心中还是微恼都是他害得姬芮纠结,不爱理他,但忍了忍还是回答说:“有钱就要浪费吗?我赚钱是多,可是各地方铺子工坊需要我养的人还多呢,他们就指着这一份工钱养活家人呢,我怎么好沉浸口腹之欲浪费他们的血汗。”又挑起一根野菜,挑衅地看了相里华一眼,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矩子一直静静听他说完,眼中精光一闪,端了酒碗笑呵呵走过来坐在齐衡食案前,问道:“衡公子这话,颇得墨家精华,难怪很多身在工肆的子弟都说齐家的店铺对待所雇工匠最为宽厚。”喝了一口酒,又仿佛闲聊道:“听姬芮说,公子曾对墨者行会有过几句评价,公子可否亲自说给老头子听听?”
齐衡停下竹箸想了半天,才忆起在东莱山洞外曾对姬芮发过一番感慨,没料到他告诉了矩子,忙摇手道:“我瞎说的,可当不得真。”又看向姬芮,却见他神情肃然地点了点头,口型比了句“直说”,这才怯怯地将那日的话重复了一遍。
旁边的相里华初次听到这种观点,面色震惊地看向矩子。矩子则是又喝了一口酒,用枯瘦的手敲着食案,沉默不语。
齐衡深怕惹恼了这天下闻名的游侠组织,不知所措望着姬芮,见他满脸平静地对着她笑了笑,心莫名地安了下来。
片刻,矩子抬眼又问:“那衡公子怎么看待’兼爱’与’非攻’?”看齐衡听了这话又用眼光去瞄姬芮,显是心中犹豫,便哈哈大笑:“老头子虽没什么本事,但还能听得进去几句话,公子无须顾忌,畅所欲言就可。”
齐衡看他就如普通老人与后辈聊天一般,和蔼可亲,语气温和,看来并无恶意,沉思片刻理了理思路,告了个罪便说:“墨家主张’兼天下而爱之’的天志,是为’兼爱’,又反对一切主动的战争,是为’非攻’,但齐衡有几问:世人各有所利,若兼爱,如何兼顾所有人的利益?另外,若天下都秉承’非攻’也就罢了,但战争的背后本身就是利益,人心本就贪得无厌,墨家又如何止住每个人的贪念?周王室势微,各国蠢蠢欲动,王室贵族常拿子民的性命作为刀锋,换回自己的享乐。另外,如果一个国家一味防守,那只能是人为刀俎,面临的只有灭国,那么何谈护卫自己子民,那又如何爱自己的子民?”
看了看矩子的神情不变,相里却陷入了深思,又续道:“但墨子自称’贱人’,可见出身贫苦,又为了解决民之’三患’四处奔走,更重视做好每个人要做好分内事,从这一点,齐衡很佩服墨子。”又说:“也很喜欢看《墨子》中关于守城的技艺,与我们各家工坊的一些工艺对照来看,每有所得。”一口气说完,忙端起水喝着,偷眼看着矩子的脸色。
矩子仿佛没有在意他的注视,又倒了一碗酒,问道:“那衡公子觉得,如今这大争之世,未来将如何?”
齐衡忽地想起了未来的小政,不知为何,心中一片澄明:“若有人可以终结乱世,一鼓作气让各国合一,再无国别之分,无可’攻’便无谓’非攻’;再想法子’坚凝’万民,久而久之,天下必不再受刀兵之苦,安心生产,那他就是这些不再受苦的人的’贤者’。”
矩子听了这话猛地一拍手下的食案,直震得食盘碗碟跳了起来,又仰头灌了一碗酒,哈哈大笑:“老头子今天真是高兴,好多年不曾听过这么痛快的话了!”旁边的相里华更是眼中发光看着齐衡。
齐衡被他突如其来的激昂情绪吓了一跳,忙扶正餐具,心中疑惑这位矩子到底想到了什么,但一时又摸不透。突然听矩子又说:“小十八,叫他们进来,拜见家主。”
相里华愣了一愣,显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吩咐,但墨门弟子须听令矩子死不旋踵,便到门口打了个呼哨唤来另外的十几个人,走到院中对他们低语了几句,又回到齐衡案前,和院中的弟子同时跪下,口称:“拜见家主。”额头贴在地上,等待齐衡回答。
齐衡感觉今天如过山车一般,被甩得七荤八素,跟自己想象的见面完全不一样,纳闷眼前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不及多想,站起来去扶相里,又冲姬芮拼命使着眼色。
可姬芮看也不看这边,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悠哉悠哉地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齐衡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又没有相里的力气大,用力扶了半天也不见他移动分毫,无奈地看一眼旁边的老人,垂了肩说:“老人家,您总得说明白了啊。”心说自己是不怕多养一个家卫,可这相里华背后可是一整个墨者行会,老矩子的用意可不会简单。
矩子也不管还跪着的一院子人,只让齐衡先坐下,听他讲明来龙去脉再做决定。
墨子在世时,带领弟子以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游走各国,践行自己的理想,当时更有“非儒即墨”的说法。
但后来墨子去世,墨者因为推行墨家主张的侧重不同,逐渐分为“墨辩”与“墨侠”,前者从事谈辩,后者从事武侠。墨家思想得以延续百年,出了一些如楚国的孟胜、秦惠国的腹?般后世传颂的墨家弟子,直到传到他这一代矩子。但他近年来逐渐发现,越来越难以分辨战争的对与错。墨者又多出身贫者,往往并不能理解战争背后的复杂因素,一味介入大小征战,反易被一些国君和卿大夫所利用,也不乏有弟子与各国勾连,更有一些墨者脱离组织后逐渐加入某些贵族雇佣的武士集团,因此他便有意识引导弟子回归各自的现实生活安分生活,限制他们参加争斗,自己则隐匿山林,减少行踪。
但这次秦国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降卒,震动天下,引起墨者行会内部慷慨声浪,便有几个墨者来建言让他派人去诛杀秦国质在赵国的嗣子,他也是被长平之战的结果所惊,一时激愤,派了武艺最好的相里华去邯郸,便有了后来种种。
相里华误伤了齐衡之后,将消息传回去,还说姬芮和齐衡在一起,他突然察觉自己在此事中被煽动利用。细究之下,竟然发现那几个提出建议的墨者背后隐约是各国的势力,后怕之下忙传令终止行动,又清理了行会内部,自己带了可靠的人手也赶了过来。
说完这些,矩子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疲惫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对齐衡说:“小十八是相里氏的后人,自小便没了父母,在我身边长大,这孩子天资很好,别看年纪不大,武技上在行会内已经几无对手,难得的是他精通机关术,深得墨家精髓。我年岁大了,脑中也时而糊涂,这些日子想起刺杀质子前后,竟隐隐后怕,如果成功了,得利者必是各国,可秦国所疑又必是赵国,一怒之下会不会掀起更大的腥风血雨。所以来这儿的途中我便想着回去认真整理行会,再也不轻易介入纷争,自己隐居山林终老便罢。唯独放心不下小十八和外面十二个人,他们各有所长,或通机械或擅剑术,都是这些年一直跟着我的,无处可归,我心里琢磨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今日听了你说的话,忽然觉得遇上你也是他们的运道,不如让他们跟了你去,自此便与墨家再无瓜葛。你若应了,也是成全我老头子一个心愿。”说完竟深深施了一礼,相里华等人则将头更深地埋下,姬芮也起了身对着齐衡肃然拱手。
齐衡没想到这位叱咤风云的老人如此信任自己,又对着姬芮同跪倒的十余个人,任他日常智计百出,此时也是无可奈何。便对着房顶轻叹了口气,忙起身去搀起老人:“您要是不嫌弃我笨,他们便跟着我吧。”瞄到姬芮也是满脸欣喜,想起他刚才的“出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矩子见他答应,这才高兴地回身坐回原处,刚要让相里华一群人起身,想到齐衡已是他们家主,忙笑呵呵对齐衡说:“你是不是让他们准备准备,跟着你走?”
齐衡一愣,想不到他真说话算话,再不拿他们当墨家子弟,忙应声是,又对着相里华说:“你们去收拾下,将这边事情处理好,明日来质子府旁边的齐宅找我便是。”
相里华见他同意,喜笑颜开,跳起来就去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先散去。转头又看见微笑看着他的矩子,本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忽然变成苦瓜脸,一步一挪走进正屋,眼中隐隐含着热泪,依依不舍的看着矩子,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又不知能说着什么。
矩子招了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笑中带泪缓缓抚过他的头发:“孩子,我从来都让你叫我矩子,今后,你再不是墨家子弟,我无儿无女,你可愿意叫我一声阿父吗?”
齐衡最不擅离别,也怕自己落泪,忙起身走到院子里。背后隐隐传来小相里喊了一声“阿父”就泣不成声,还有老人温和的声音,夹杂着姬芮的一两句劝说,轻叹了口气,便抬头望着天边的飞鸟出神。
等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相里华走过来拱手说“家主,阿父请您进去。”齐衡见他双眼虽然还是红的,但神情已恢复坚毅,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走进正屋。
矩子已起身站立,对齐衡说:“心愿既了,明日老头子便带着剩下的人回去料理行会的事,而后便消停等死。有些我觉得你该早做准备的事,刚刚已经交代给小芮和十八,他们会告诉你,我也不再多说,你们去吧。”
虽相处不多,齐衡已经有点喜欢这位矩子的爽直,听他说自己“消停等死”,实在是哭笑不得。又听他语气干脆的让他们离开,便并了姬芮告辞出去,走到院门口,回身喊道:“一会儿让姬芮给您再送些好酒。”果然换来一阵哈哈朗笑连声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