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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伤口贯穿身体,即使有姬芮在,衡儿也足足躺了三个月才下床。听齐雨说,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姬芮满身都是她的血,双手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颤抖,她气若游丝躺在榻上,伤药倒在伤口上就被血冲开,待好容易将血止住了,姬芮就如疯了似的不许别人靠近她,非要自己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她醒,几次齐雨进来送饭送药时,竟看见他盯着昏睡在床上的她流泪。
期间齐俊得了信,从塞外连着几日几夜不停赶了过来,非要和姬芮轮流守在她床边;兰芷和异人虽不能亲自过来,也遣了赵进日日都来探望,更是让婢女时时抱了小政儿过来给她看,说省得她憋闷。衡儿虽然几乎都委顿在床上,但看到小娃儿粉嫩可爱,自是欢喜。
这日,姬芮说有事要办,一早便出去了。已是深秋的季节,壁炉的炭烧的红红的。衡儿披了斗篷倚在床边,看着齐俊扶了小政儿在地上走。齐俊喝着姬芮的方子,身体恢复地七七八八,又蓄了须,已有一份成熟男人的风采。听说田萍此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衡儿听了不免为他们的高效率咋舌。齐俊已有为人父的经验,带起小政儿有模有样,时不时地赞这孩子学东西好快。
衡儿想起他小时候孩子气的模样,如今都娶妻生子了,便一同说了些旧时趣事,说到那些尴尬发糗的瞬间,两人便哈哈大笑,引得小政儿也咯咯直笑。
齐俊盯着怀里的孩子,忽地问:“姐姐,你可曾打算过自己的未来?”
衡儿愣了愣,自嘲地低头:“我?我能有什么未来,不过混着过日子罢了。”
“嗯,起初你说和姬芮也一起留在邯郸,后来又置了宅子一起住,我便有些纳闷。这次来陪你,倒是让我安了心。姐姐,他对你实在很好,这些日子虽然我说和他轮换照顾你,但他除非不得已,绝不离开你半步的。”齐俊大大的叹息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哪儿还有在九原见他时淡漠疏离的神医模样。”又坏笑着问:“还是我姐姐厉害……”
衡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都是孩子爹了,还这样说话。”忽地看见小政儿趁齐俊不注意,扶着墙都要溜到门口了,忙叫齐俊快把他抱回来。
齐俊手忙脚乱地捉回孩子,又塞了一块零食给他啃,抱起他坐到衡儿对面,道:“姐姐,你想过和他成亲吗?我要是有个神医姐夫,感觉也挺扬眉吐气的。只一件事有些为难……”
衡儿怔了怔,顾不上和他解释,慢慢将眼光移到户牖上交错的网格:“为难的事怕不是这一件……”
姬芮回来已是掌灯时分,他这些日子都在床边支了小榻,方便夜间照料衡儿。此时进得房内,便见衡儿难得有精神,正取了卷竹简正读得津津有味。
这些日子,姬芮心里时时闪过她受伤后躺在他怀里的苍白模样和她温热的血流过时自己指间的心悸,多少次恨自己为什么来不及替她挡住,怪自己没待真正安全了再回身问她……幸好,她此刻好好的在自己眼前,那他便别无所求……
此刻见她兴致好,姬芮心里也很欢喜,便脱了外衣净了手,坐在床边将她竹简拿过放在一边,又检查了她伤口,扶她侧身靠在枕上。这些日子已习惯了他做这些,衡儿便顺服地任他摆弄,只眼睛盯着他,若有所思。
姬芮安顿好衡儿,自去洗漱后换了身寝衣,这才坐回小榻,看着目不转睛捧着竹简的衡儿,温声问了句:“在看什么?”
衡儿似笑非笑地拎起竹简,正是一卷《墨子》。
姬芮看清楚书名,脸上的笑容瞬时一凝,又用眼光细细地在衡儿脸上转了一圈,才叹了口气:“我本想你身体再好些,就告诉你。”微恼地说:“你伤得这样重,还伤这些神。”
衡儿只是盯着他轻声说:“那日我看到你和他照面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听姬芮不知不觉加重了呼吸,又补了句:“我的位置凑巧对着那里。兰芷和异人晚了几步才跑出来,并没看到,你放心。再者说,哪儿有刺客蒙了面还说出真实身份,估计旁人只会猜他是将事情栽到墨者的身上。”又扑哧笑了一声:“我只是存了八分的怀疑,才拿了卷《墨子》诈你。但看了你表情,心里便知道猜准了。”
姬芮忍不住笑道:“你这个鬼灵精,那样的时候还顾及这些。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并不畏惧被人知道与墨者相识,你放心才是。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来诈我,忙不迭自己招认了,此时觉得自己吃亏得紧。”
衡儿轻笑,又沉吟了下,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攥紧,问:“你提过的师父的老友,可是……墨家的矩子?”
看他的头果然点了点,心里轻叹,又缓缓问:“自我醒来,你从不曾离开这儿,今日却去了一整天,是不是……去见了他们?”
姬芮叹道:“我早该知道瞒不住你,他们伤了你,也内疚得很,隔几日便悄悄来问你情况,我恼他们下手太重,一概不理。昨日,他们来告诉我,矩子亲自来邯郸了,他说墨家弟子多出于百工,齐家这几年所做种种,对天下百工皆有重恩。如今墨家伤了齐家的二公子,于情于理都过意不去,无论如何都要当面问候。他……年岁已经很大了,又待我更胜亲儿。我不得不去见他,陪他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便这个时辰了。”又淡淡地补了句:“但已告诉他你很好,见面就不必了,也不曾告诉他夸赞个不停的衡二公子是个女子。”低垂了目光只是沉默。
衡儿攒了几个月的火气,本存了兴师问罪的心来勾他话头,谁想他毫不回避坦然相告,语气中又带着哀恳,一下子满腹委屈与愤怒都化成了淡淡的无奈:“他们对你很重要吧?若事情僵在这里,以后你怎么面对他们?”
姬芮身世飘零,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授他医术的恩师和教他剑技的墨家矩子,在心中实在如同父亲一般,加之多年与众墨家弟子相处,早已经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万没想到偏偏是他们失手重伤了衡儿,激愤之下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又知绝对下不去手。这几个月自是心中煎熬苦苦强撑,此时被衡儿一问,立刻便怔住了。
衡儿见他脸色便知他心中纠结,努力抬了抬手想安慰他,不想牵动伤口,轻嘶了一声。姬芮忙地起身揭开她衣领,凑过去看她伤口,见包扎处并无血迹渗出,才小心翼翼地整理好。
看见姬芮一直沉默,衡儿眼中神色变了几变,语意坚定地说:“姬芮,我还是想见见矩子。不能因为我,让你割裂唯一让像’家’的连接。”顿了顿,又问:“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你也说这几日也能出去走走了。你安排我们见上一见,可好?”
听了她的话,姬芮的眉头皱起沉吟不语,衡儿也不逼他,只是紧张地等他决定。半晌,才见他眼睛闪过一丝对她的无可奈何,轻轻点了下头。
衡儿看着姬芮答应,心里一松,全身软了下来,松开攥得有些疼的手心……
许久不曾离开屋子,虽然知道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特意多加了衣裳。被风一吹,衡儿还是冷得紧了紧外氅,想到自己整整躺过去半个夏天半个秋天,不由叹了口气。
兰芷家门口的赵兵虽然人数多了些,但依旧懒散,想起那晚惊心动魄下他们没用的样子,衡儿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才带着齐雨缓缓走进了院子。
这是她伤后第一次出家门,姬芮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她实在忍不住提醒他只是去隔壁质子府坐坐,才将他按在家中没有跟来。想到这儿,衡儿不由得心里翻了个白眼,但终究还是觉得暖暖的。
兰芷得了赵进通报,早抱了政儿等在台阶下,见到她身影,眼圈便红了,忙上前几步迎过来。小政儿看到她,直跟扭股糖似的拧着要找她。兰芷刚将他放到地上,他便晃晃悠悠地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扑倒衡儿的大腿牢牢抱住才罢休,小嘴里还嘟囔着:“衡……衡……”
衡儿忙蹲下用没受伤的手领了他肉嘟嘟的小手说,“小政儿好,可想姨姨么?”
谁知他还是一边吐泡泡一边“衡……衡……”的叫着,另一只小手去抓她,衡儿无奈地看了走过来的兰芷,说:“必是在我那边时,成天听姬芮齐俊他们叫这个,习惯了。”
兰芷眼中带着泪跟过来,不顾小政儿的反抗,将他抱起来,又伸手扶着衡儿慢慢站起,笑着说:“这孩子是真的跟你亲厚,异人同我说起时,也时常纳罕他到现在不会喊爹娘,倒是会喊’衡’。”
用手拭了拭泪水,哽咽着说:“他这条命是你给的,先会叫你又有什么不应当的。”仔细端详了衡儿半晌,泪又滚了下来:“这几个月看你瘦成什么模样了,我跟异人被限着,竟也不能去当面拜谢你的救命大恩,甚至小心翼翼不敢让赵兵知道是你救了我们,只能日日夜夜祈福求你快些好起来。”又看衡儿紧紧裹住自己,忙带着泪说:“看我不懂事,竟扯着你在这儿聊天,快进屋里,异人早就等着了。”
正说着,便见异人打开门也迎了出来,背后却跟着吕不韦。衡儿暗忖幸而今日穿了男装,忙提气快走几步过去寒暄,也谢了吕不韦这段日子送来的补品。
吕不韦伸手拍了拍在齐衡没受伤的肩膀上,面露诚恳说道:“二公子果然是豪杰,事后听异人与夫人说起那晚的事,吕不韦后怕之余深感佩服不已。不韦与异人乃是知交,今后也交下衡公子这个好朋友。”齐衡自是客气还礼。
几个人便依次坐了,兰芷还特意嘱咐人给齐衡放了软靠。
异人对兰芷使了个眼色,兰芷便将孩子交给婢女抱着,两人齐齐一同走到齐衡面前,竟欲施大礼。直把齐衡唬得一跳,忙着起身又牵动了伤口,忍着疼避开他们正面,顾及吕不韦在旁边,不好去抓兰芷,托住异人胳膊说:“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
异人见他避开,正容说:“救命大恩,我们理应谢过,你万万莫要推辞。”说了拉了兰芷作势又要俯身去拜。
齐衡心说我要是受了您二位的礼,不得天打雷劈么?再说被吕不韦以为自己要抢这“奇货”,那可是大大的不好。
忙用力抓住异人胳膊,冷声说道:“可是要折煞我吗?”又避过吕不韦的视线,对异人使了个眼色。
异人难得见他掉脸,忙直起身来,又看他眼色,心中顿悟,立刻恢复日常的冷静模样,说道:“不韦和你都是异人一家的恩人,再怎么谢都不为过,但既然二公子推辞不受,我们夫妇也便不客套了。罢了,咱们都坐下说话。”
齐衡忙应声是,待异人兰芷都坐下后,方才坐下。余光处,果然见吕不韦脸色从铁青一片变得和缓,心中松了一口气,顿觉左肩被刚才一通牵动得火辣辣地疼。
吕不韦刚才见异人对着齐衡竟要行大礼,心道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投了无数金钱在异人身上,连宠姬都能拱手相让,才换得异人对自己“共享天下”的承诺。饶是如此,异人也自矜秦王子的身份,始终稳重自持,不曾有情感激烈的举动。谁想齐衡这半路杀出来的救命之恩,竟让他情绪如此激烈,再联想到齐家之富,心中更是酸涩,唯恐前功尽弃。此刻见齐衡还算晓事,胸中这一颗心才放回原地,畅快不已。
这一番心理齐衡怎能不知,但也不去理会。仔细想了想以前看过的史料,对着异人拱了拱手:“您心胸开阔,诚恳待人,又尽心侍奉父亲与母亲,听说更是在吕君转圜下得到华阳夫人的器重,这样的人,天下都会来帮助,齐衡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吕君才是为您将来而苦苦谋算奔走的功臣,齐衡只是机缘巧合做了该做的事,绝不敢在吕君面前张狂。”又跪起来冲吕不韦微笑施了一礼,心里鄙视自己果然狗腿。
吕不韦没料到他转来转去夸起了自己,心中直如暑伏天喝了一杯冰酪饮,受用无比,登时将齐衡引为知己。起身还了齐衡一礼,又对着异人说:“嗣子鸿福,自是有上天庇佑。”齐衡也忙同声应和。
身上有伤,齐衡也不久待,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回自己家。推开正屋门,看见姬芮似是等她很久的样子,一时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是喜是忧,听见他说:“矩子约你明日在城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