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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山上夜宿,盘腿睡在树下,超度了不少四处游走的亡魂,这归宁山上本就坟茔众多,因为两个小娃娃身上魔气的激化,这才导致妖邪隐隐有成大患的趋势,他这一来,归宁山上安稳了许多,而两个小娃娃却并不总是呆在归宁山,天一亮他们就回宫了,只在深夜偶尔过来坐坐,然后望着水潭哭泣。
他问他们为什么哭?
女娃娃指着茅屋后倒地的墓碑道:“那是我给爹爹立的墓碑。”
“爹爹?”和尚疑惑。
女娃娃想了想,哇地一声哭道:“不是爹爹,是哥哥,哥哥的墓碑。”
裴澜之不让她喊荆雨爹爹,因为算命先生说过,他们父母缘分浅薄,若是喊了爹爹,他们很怕与荆雨的缘分尽了,他们还依稀记得小的时候,那个温柔的握着他们双手,期盼他们平安长大的人。
和尚听得一头雾水,男娃娃就给他解释道:“荆雨哥哥死掉了,我们给哥哥立了墓碑,可是父皇很生气,砸碎了墓碑,不要我们了。”他说着说着也抽噎起来。
自裴澜之抛下他们离开,已经三年了。而陵珑除了第一次为两个小娃娃挡灾出现过,之后也再没有现身,也许是因为两个小娃娃身边已经没有危险,总之,他就像绝大多数睡着的宝剑,默默地沉寂了。
直到半月以后,忽然人皇陛下回来了,他孤身一人,如一具行尸走肉,仿佛没有了灵魂。
听两个小娃娃说,裴澜之一直不愿意接受荆雨的死亡,并且曾在断裂的梧吹剑身边守护了近七年,一边等待荆雨的新生,一边将他们拉扯长大,十分用心,对他们更是视如己出,哪怕自己无时无刻都站在崩溃的边缘,神经几欲断裂,也不曾放弃守候,好像只要他能够做好这一切,荆雨就会回来……
十年前的那一日,烟花满天,鲜艳夺目。
裴澜之记得,荆雨说过,会等他回来,荆雨从不曾撒谎,说等就一定会等——所以是他不够努力,是他没能带回最漂亮的烟花,是他不够完美,是他没有学会怎样爱一个人,他会改正自己的缺点,这样荆雨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荆雨只是太过劳累,睡得太沉了……
他这般欺骗着自己,直到他的梦被两个小娃娃彻底打碎。
起因是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无法安眠,只得轻抚着枕边梧吹剑的剑身助眠,因为剑身碎裂,只能用布条缠得紧紧,他总是以为只要有梧吹剑陪着他,就可以为他驱散黑暗中的恐惧,然而日复一日,白布包裹着剑上的疤痕,他的恐惧也日益深入骨髓。
他恐惧荆雨再也不会回来,内心的惶恐,就好像天顶悬着一把铡刀,随时可能落下。他便再也睡不着,和衣起身,抱着梧吹剑和一车满载的烟花前往了归宁山,荆雨最喜欢的地方,既然睡不着,他们去看烟花吧。
可是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他不过几日未踏足归宁山山谷中的私塾,就发现,在私塾的篱笆院里,有人为他的梧吹剑竖起了一块墓碑——至亲荆雨之墓。
墓碑后有一个小小的坟包,当他借着夜晚的月光,看清墓碑上的字迹后,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暴怒的境地,他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嘶吼起来——是谁立下了这块墓碑?他的荆雨还活着,怎么能立这衣冠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差点疯了,徒手刨开小小的坟包,坟包里放着荆雨的一件粗布单衣,他捧着那件沾满泥土的衣服跪倒在地,失控地吻了好几下,压入怀中。
墓碑被推倒后,他用短刀疯狂地在上面刻划劈砍,直至石碑完全面目全非,再也看不清荆雨的名字。他的手心在流血,短刀也卷了刃口,可是他的绝望也因此完全浮出水面,他欺骗不了他自己——他的荆雨哥哥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不……不会的……
如果是梧吹剑的碎裂导致了他的荆雨哥哥无法复原,那么他要去寻这世上最好的铁匠,将梧吹剑的本体修复!这样他的荆雨哥哥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这时,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疯狂!他去意已决,无论两个小娃娃怎么哭泣着乞求他都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们。
他离开的时候只带着碎裂的梧吹剑,一走就走了三年,后来陵珑见他迟迟不归,只得将自己的剑鞘与剑身分离,剑鞘留给两个小娃娃防身,本体则亲自前往剑谷寻人。
后来,陵珑在剑谷外的树林里找到了裴澜之,但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那是两个小娃娃最后一次见到扶风剑的剑灵,裴澜之回来后,就将扶风剑束之高阁,从此陵珑再未出现过——他封剑了。
和尚也入宫见了裴澜之最后一面,他望着裴澜之身上蔓延的魔气,心魔深入骨髓,他悲苦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似乎想为这人间的苍生再劝上一劝,裴澜之实在过执了。
却不曾想,裴澜之已然病入膏肓,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疯子,他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甚至还在人皇宫殿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一切。
冲天的黑气与火光照亮了邺城的黑夜,宫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与百姓恐惧无助的尖叫点缀夜色下浓烈的绝望。
人皇陛下……他疯了……
最后一道宫门,文星宫外,青石板残留着滚烫的热度。
两个小娃娃哭得不成人形,想要冲进人皇宫的火光之中,却被和尚死死抱住,一手拖住一个,将他们带离了那人间炼狱。
从此后,裴澜之失去踪迹,人皇宫没有了主人,天下至尊之位空悬,两个小娃娃或许印证了算命先生的话,他们父母缘淡,终于连父皇也没有了。他们在邺城无亲无故,最后只得跟着和尚回了千佛山,用近百年的时间才将身上的黑气彻底洗刷干净,他们虽然没有出家,却算得上半个佛家弟子,等到他们的正身圆寂,投胎转世之后随了第七世的佛骨——邵然,姓邵,一切修行从头开始。
邵然对熊童子道:“这里有一份资料,把他交给荆雨。”
熊童子低头一看,是关于幕后主使的调查报告,幕后主使和猫妖族关系匪浅,荆雨看了不得更伤心?“你特么为什么不自己去……”他话音一顿,这才发现邵然已经跑了,“姓邵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荆雨重新振作以后,从支支吾吾的熊童子那里拿到了资料,还未仔细阅读就能猜到熊童子为何如此为难,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道:“没事,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说完,他抽出资料,第一眼就看到苗翊的名字。
他所信任的人都在欺骗他,不是已经有先例了么,他不觉得难过,只是为之前一无所知的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汗。
邵然还在艰难地向协会请求援手,在此之前,他们没有必要与苗翊拼个鱼死网破,因为据沈容涧所说,苗翊手上有一个极厉害的法宝,出自东海的镇海池,可以复制无数个主人的分身,且攻击性很强,极为难缠。这一特点,使得缺乏人手的特殊刑侦步履艰难,而沈容涧与东海僵持的关系,也让邵然非常难做,毕竟东海镇海之宝的失窃与沈容涧有关。
荆雨带着萨拉杰出门散步了,他绕着公园的湖水跑了一圈,这才感觉心情平静许多,脑子里关于前世与今生的回忆交织着,刚醒来时,一度让他有种想要沉眠下去的冲动,但最终,他并没有逃避。
猫皇殿下说过,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他遇到了棘手的难题,如果自己无法得到答案,那么就大胆地向别人寻求帮助,不要畏惧,也不要害怕。
荆雨打定主意,对萨拉杰道:“我应该给家里送一封信!”
“汪!”萨拉杰稳重地摇晃着尾巴。
人间界向界外通信,唯一的办法是经过精怪协会设立的邮局,他向邵然询问了邮局的地址,当天下午就将信封寄了出去。
他想,谁来帮帮他吧?
他或许害怕的不是裴澜之的求追不舍,他只是没有心理准备再次见到裴澜之,毕竟他还未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已经不是裴澜之的剑灵了,身份的不同,带来地位的巨大悬殊——
作为前世的仆人,那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出现,这么多年,到底变得让他读不懂、看不清了。
作为今生的荆雨,他答应与裴澜之结为道侣,也是人间界所说的恋人,没能记起往昔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如此颤栗的快乐,他们仅仅只是接过吻,却好像比几百年前的身体结合还要融合得更深。
他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中,很庆幸在出谷的时候谷主让他发出誓言,使得他还留有一丝进退的余地,否则,他真的只有封剑一条出路了。
封剑和死剑不同,剑心碎裂则剑死,再无重生之日,而封剑则是剑灵选择在本体中沉眠,如无主人召唤,或自愿清醒,那就将长长久久地沉睡。
上一世,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封剑,是因为东瀛男人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回到本体之中。这是交换宝剑时不成文的规定,身怀剑灵的宝剑被转卖的七个月之内,不得回到本体中。剑灵没有选择主人的权力,一旦剑灵无声反抗,自主封剑,那么得到宝剑的买家就会遭受损失——有谁在意过剑灵怎么想?比起主人的利益,剑灵的意愿根本无关紧要……
但现在不是了,他是自由的!
这一整天,他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将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回原处,认真研究幕后黑手的资料,端正自己对于同事的态度,哪怕内心波涛暗涌,但他至少已经可以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与邵然讨论最后的抓捕方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