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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刚要敲门,楼梯处忽响起脚步声。那人蹬蹬蹬上了楼,冲到许稷面前俯身一揖,将信筒递过去。
许稷接过来,正要打开时,瞿以宁从另一边走上来。她低头速看了一眼,瞿以宁见她面色不对,忙问:“京中可是有什么变故?”
“长安失守。”
瞿以宁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暂时不要同陛下说了吧。”按照贼寇的路子,杀进长安便意味着宗室、士族高官都完蛋。这其中有小皇帝信任的臣子,也有他的亲族,这是病中的小孩子承受不起的事。
许稷捏着信几番犹豫,就在她要做出决定时,门却忽然开了。
面色苍白的小皇帝站在门口,脑袋耷拉着问:“母后姊姊她们逃出城了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不是自尽,就是被杀戮。
许稷和瞿以宁都没有答话,气氛一阵凝滞,过了好久,小皇帝忽然开口说:“朕知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头重脚轻地挪回了床榻,老实躺下,拉起没什么温度的被子,盖过了脑袋,眼泪就满溢出来。
许稷关上了门。
这时忽有卫兵冲了上来:“有西戎兵杀过来了!”
出了大散关便失去了屏障护佑,但西戎兵的突然出现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西戎兵哪里来的情报?!
“有细作。”瞿以宁略侧头同许稷低声道,“许侍郎带陛下从后门走,出门后往西南方向走,八十三里后看到驿亭就停下,明日大部队会与侍郎碰头。”
他在方位和地理上拥有绝对权威,许稷没有理由质疑,遂立刻分头行事。
许稷骑马带着几个侍卫及晕乎乎的小皇帝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一众西戎兵却径直朝馆驿杀来。
这一路狂奔并无遭遇什么不测,但此地会有什么人出没根本不可预测,许稷撑足了精神,不敢掉以轻心。
至四更天,前路却被宽阔水域截断,车马不能行,只能游过去。
许稷下马,将小皇帝抱下来,正要嘱咐侍卫护小皇帝过河,却忽有马蹄声逼近。
那马蹄声急骤得很,许稷顿觉不妙,一支箭却瞬时飞了过来。
“快过河!”许稷下令的同时,小皇帝却忽然扑倒在地。
箭头没进了他的身体,他虚弱的躯体支撑不住了。许稷要抱他下河,然他却推开许稷:“朕也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朕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他眼睛通红,单薄的肩膀不住发颤:“侍郎、侍郎快走……”
☆、第106章【一零六】洗城痛
“陛下!”
血从小皇帝后背涌出来,他快要撑不住,但看着许稷及侍卫不肯走,他心中焦急甚至胜过后背的疼痛。
“许侍郎你快走啊……”小皇帝的声音已经嘶哑,通红的眼睛滚出泪来:“死在这里太冤枉了不值得的……你快点走啊!”
这催促声同逼近的马蹄声一样着急,数支箭飞袭而来,小皇帝想爬起来,但他实在丧尽了力气,只有颗颗眼泪落在坚硬的砂石上,无声告别这人世。
许稷本要带他下河,但就在伸出手的瞬间,尖利箭矢朝她飞来,猛地扎进了她的上臂。
疼痛还未蔓延开来,另一支箭就没入了她的腹。
旁边的侍卫也是中数箭倒地,无力再伸援手。
绞心之痛骤然袭来,许稷差点跌倒。小皇帝痛心看着,给出最后的旨令:“朕、朕命你将朕拖到河边——”他骤吸一口气,艰难借力往前爬,他不要落到敌军手里,哪怕死后被鱼吃掉,在水里烂掉……他也不想被割了头颅被拿去邀功……
许稷额头冷汗直冒,压着喉间浓重血气将小皇帝拖到河边,又一支箭扎进了她的后背。在小皇帝的注视之下,她因重心不稳,最终掉进了河里。
湍急的水流往东走,血液混进水里很快就了无痕迹,而许稷也顺着那水流一路往下。
小皇帝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在马蹄声逼到身后的瞬间,爬进了宽阔大河。
这水流往东,不知可回长安否?
敌军在河岸边勒缰止步,手中持握的火把将水面照亮,其中一人用西戎语问:“可要将尸体打捞上来?”领头的瞥一眼他们留下的马及行李道:“不必,行李中自有凭信。”于是翻身下马,走过去解下鞍上挂着的袋子,带着手下飞奔远去。
而此时的许稷仍陷在水里,撑着最后一星半点意识想要找到小皇帝,但实际根本无法搜寻,天未明,水面上一片暗沉沉,只闻得流动水声和远去的马蹄声。水很冷很冷,搜寻无望的许稷几番要沉下去,她痛苦得简直快要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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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小皇帝的车队在大散关遭遇西戎兵突袭一事,火速传回了关中。
坐镇长安的贼寇之首胡潮,得此信后瞬时大悦,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往上再拔一阶——他不要再做甚么胡王,他要做皇帝了!
礼部中低层官吏迫于胡潮淫威,只得战战兢兢领命,按照登基规格进行筹备安排;整个尚书省弥漫着浓重的悲痛气氛,国君亡,贼寇登基,这日子会有尽头吗?诸镇手握雄兵,会打回长安来、将这姓胡的贼寇赶走吗?
臣子们不知道。
但在长安西边的凤翔镇,已经动了这个念头。凤翔虽算不得什么广袤大镇,但毗邻长安,地处京畿,位置十分关键,而练绘本人亦不能够容忍这样卑鄙的窃国贼上台。
为一己私欲举棋鼓动百姓造反,最后坐享其成大行杀戮,实在令人痛恨。
练绘积极走动,打算联合周边方镇合力夺回长安,但就在所有筹谋都快要尘埃落定时,一起传来的两个消息,却令所有人动摇了。
这天练绘匆促吃过饭要回军营视察,就有僚佐匆匆忙忙跑来使府,一板一眼报道:“京中消息,胡贼要登基自立为王了。”
这消息来得甚是突然,练绘蹙眉:“怎会突然就要登基?”他话锋瞬转:“可是护送陛下的队伍出了甚么事?”
僚佐知他与许稷之间的深厚交情,原本板着的脸竟也略略皱起来,迟疑着要如何开口。他最后抬首道:“大散关传来的消息,陛下途中不幸遭遇西戎兵……已经,没了。”
“那其他人呢?”练绘骤然抬眉:“其他人如何了?”
僚佐眉头无法舒展,如鲠在喉,最终稳了稳声音一字一顿地回道:“全员殉国。”
练绘抬起来的手落了下去,已经步入冬季的凤翔镇,朔风吹得人都要皱起来。使府里安安静静,忽响起樱娘的哭声,练绘转头,看到千缨推开门走了出来。
千缨有些木然地走到他身旁,抬头问那僚佐:“许稷呢?许侍郎……有消息吗?”
“夫、夫人……”僚佐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听到这些,他知许稷是她前夫,便更不知要怎样回。
“我问你许稷、许稷在哪?!”千缨见他不说,瞬时红了眼,音调也不自觉地高了上去。
“十八娘……”练绘见她濒临失控,扶住她就要送她回去,然千缨却按住他的手,甚至逼近一步,厉声问那僚佐:“告诉我许稷的下落!”
“夫人……”那僚佐站着不动,“护送队伍全员殉国了。”
千缨一直绷在眼眶里的泪珠应声滚落:“不会的……她那样聪明,她不会死……”她茫然地转过身,抓紧练绘的手,机械地重复:“不会的,她不会死……”
很久之前她还给许稷算过命,连算命的都说许稷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怎可能突然死了呢……一定是错了。
她肩头牙齿都在发颤,练绘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
练绘瞬觉胸腔里全是尖锐冷硬的冰碴,嚣张得快要戳破他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疼得要命。
但他却只能撑住,用表皮微薄的温暖去安慰脆弱不堪的妻子。
僚佐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要离开。然他刚拐过廊檐,却有一报信小吏急急忙忙跑了来,那小吏看到他竟也没止步,而是直奔去找练绘。
他一把拉住那小吏:“现在不要去。”
小吏回头看他,却是满脸焦急:“可这是泾原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