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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东北的时候捉到过一只雪狐。
事实上,也许是遇到它吧,就如它遇到我一样。
但我更愿意用捉到这个词,这只是说我是这一切的主动者,而主动者所做的事哪怕是极想后悔的,这也怨不得他人,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那一天下好大的雪,好象天空中有无数计的天鹅悲伤地拔落了自已的羽毛。
雪白的羽毛落下来铺满了大地,让人不能忍心去踩踏。
我那时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僻静的林子。
有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住在那里,有时候我什么也不想,我必竟已经住在了那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林子很大,大的象是梦。
别笑我啊。当然你还是会笑着说,梦不就是那么小么。那梦有多小?你说不清,说不清那就是很大,至少我这样想。
东北的天很冷,我穿得很少,打着寒颤,缩着身子在门口看白色的林子。
林子很大,也真的很空。
就想找人说说话,想找最亲的人,想问他们还想我吗?他们也许都忘了我,因为我走的时候他们当我是风从他们眼前吹过,他们看不到风。
于是想抽一支烟了。老天,昨天竟把所有的烟都抽完了,没想到现在我这么想要一支烟。
我真的很需要一支烟了。
我从厨房找了一根中心好象是棉质的小木杆。点上了火,抽了一口,真冲,我眼泪都呛出来了。
好了,这样好多了。
当我踩上雪地的时候,雪发出吱吱叹息声,好象踩得它痛了。
天空飘落的雪花融化在我的脸上,缠着我象撒娇的孩子。
唉,我原来也是个孩子,不知怎么就大了。原想大了好啊,可以没人管,可以自由了。但愈是大了,自由就愈远了。
林子里很静,寒冷收拾了热闹季节的残局。
静静地,我走在林中,忽然听脚下一声惊叫。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啊。
我向后倒退,一下子坐倒在雪地。
这是一只雪狐吧,白得象雪一样。我不小心踩着了它的尾巴。它也真是,看见我不跑,却伏在雪地,想象雪一样躲过我。
我坐在雪地笑了。
它面朝着我挥动着它的爪子,仿佛在骂我。却又是一个转身朝林深处去。到了远处,又转回身,朝我嗤嗤地叫。然后又转身跑远了,几乎就象是化入了雪一样的让我见不着了。
我坐在雪地,笑着想,一只什么样的雪狐啊。
二
那一天下午我去了一个小镇,小镇离那里有很远的路。
你问我到底有多远。我笑。真是的,我还不知很远到底有多远啊。
你笑了。我知你笑什么,我不想解释。你如果信,那是你的事,如果不信,那也是你的事。
你的笑和我的笑就象两个不同季节。
我在小镇买了一条烟,最便宜的那种。我真的已老了,老人都抽那种,因为便宜。人说便宜和贵可以区分人的身份,对我来说,贵和便宜只是区分了年青和衰老,除此无它。
我还在小镇遇到了一个人。他奇异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那个谁。我什么也没说,只看着他。他说没想到。我没问他没想到什么。他摇摇头,笑。这笑我在哪里见过,但我记不起了。
他就走了,我也走了。我们相背而行。
我从小镇回到了林中,天空还在下着雪,很大。
小时候很喜欢下雪,我不喜欢堆雪人,也不喜欢打雪仗,只喜欢站在雪里。那感觉可惜忘了,真的。
当我推开门,见雪狐正蹲在我的桌上。
它是怎么跑进来的?
老天,窗门大开,窗外的雪已经浸湿了我窗边床上的被子。它看着我,一动不动。忽而似是一笑,竟跃到床上从窗口跑掉了。
我走到窗口,看。又看桌上,有一颗红色的果子放在那里。我拿起,浅咬了一口,好甜啊。
我想它一定在窗外某个地方看着我。我朝雪中喊,谢谢啦。
大地之上无有应答。
打开烟盒,我点起了一支烟,远远看去,我就象一棵冒烟的败了的黑树。
我知它在那里,也知它在看我。
在这林中也许只有它与我。
我笑了。在这世上,没想到真正注视我的竟是一只雪狐。
我在屋中找,找不到什么可以拿出的。
只还有最后一个生鸡蛋。
我把鸡蛋煮熟了放在门口。我想它需要这个吧。
三
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的午后很热,热得使人发疯。
我那时在看天上的太阳。
她在反问我,你能给我什么?
我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了,只觉眼前很亮,然后很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留了一封信。我想看,但我把它撕了。
我不害怕结束,这世界没什么不会结束的。
结束就是开始,我笑着对自已说。
那一个夏天我骑着一辆破单车去旅行,我想离这城市愈远愈好,我想这就是开始吧。
你知道么,当一个人走的愈远,他就愈害怕,因为走的愈远,这个世界就愈大,这个世界愈大,人就愈渺小,渺小到什么都不是。
可是,从那时起我还是爱上了旅行。
我总感到远方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总听见耳边响起一首曲子,它那么遥远不清,却那么贴近我的心。
我渴望陌生,我厌倦了熟悉。
而我已认知了我的渺小。
熟悉的比如所有熟悉我的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爱我还是恨我还是对我无动于衷,我不需要爱和恨和无动于衷。
我只是自已,我来我去我生我死,无关一切人。
我似孤独的一只寒号鸟,对时间而言。
而时间过得真快,真快啊。
当年我吻过的那朵白睡莲想来已化做了黑黑的淤泥。
而我呢?
我来到了这林子,我笑。
四
在任何一个地方,黑夜都比白昼更冷。
但我还是选择在黑夜坐在桌前,想写一些什么,因为黑夜比白昼更会让人思想。然而,却什么也写不了,总想着这雪狐。
那鸡蛋已不见了,想来它已经笑纳了。
我真傻,还送了它一个鸡蛋,可恶的雪狐啊。
这可恶的雪狐让雪湿了我的被子,我如何入睡呢。
就听得门外有声响。
打开门,除了风和还不停息的雪,什么都没有。
关上门,那声响又起。
我知道是什么。
雪狐又来打扰我了。
我就打开着门,任风和雪进来。
它就窜进门来,待在门口。
我们对视,忽然我对它笑,它也笑。
你不会明白我,我也不能明白我。
在我眼里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呢。
你总笑我太梦幻,我应该现实么?
请原谅我,既使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想也许会是因为这个。但如果我真是一个现实的人,我们还会相遇么?
它有一双精灵样的眼睛。
我说,要进来就进来,你不怕冷我可冷啊。
它又向门外去。
我看着它,它有一双害羞的眼睛。
我站起身来,它就跑了。
我走到门口,迎着雪,在黑暗中。
天空没有月,只有黑暗。
黑暗使人困倦了。
我对不知躲在何处的它说,晚安。
关上了门,我又坐到桌前。
面对这键盘,点上一支烟。
一个无能的人,我对自己叹息。
时间会把我带到哪里我知道,我会把我带到哪里我真的不知。
伏在桌上我就睡着了。
五
我生的那天我母亲说我长得象观音,因为我双眉中间有一块红印。
可我从她嘴里听到这话的时候却是在她快死的那一天。
她哭着摸我的额头问我,还有么,那红印?
我说我有,但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她的话,因为我在所有人的眼中都不是一个漂亮的人,更不是如观音那样的。
她很快就死了,她可以安心了。
我了结了她最后的思念,她最后的忏悔。
她曾问我恨她么?
我笑笑,想哭。
你认为我会哭,我没有。我是想,而我只是笑笑。
我对她好象并不关心,哪怕她就在我眼前死了。是啊,我在寻找我与她的相似,但我找不到,我在寻找我与那个家庭的相似,但我找不到。她对我已经陌生了,我对她也是。
她只是想把我还原成那个如观音一样的婴儿,她得到了她想的没有我不想知道,在我心里她可以安心了。
但她把我丢给了陌生。
我原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我怕是初中毕业就做了农民,有一切农民的那种习气。我会娶一个有些蠢的女人,要蠢女人每天伺候我,给我生一堆蠢孩子。也许我还会骂母亲,让她恨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你问我想不想那样,我说想。
我也许会是一个无赖,一个懒汉,一个赌鬼,我愿意。因为她与我不会陌生,她会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对我说,我额头上有一个红印,而不是在她快死的时候。
我不怪她,我把一切都看得淡了。
所以我来到这林子。
如果命中注定我会来这里,我又何必在乎会被命运以何种方式送来呢。
六
当我醒的时候,我觉得膝上暖暖的。
我低下头看,它伏在我的膝上睡得好香。
我忍不住伸手摸它的洁白,光滑而温暖的。它醒了,懒懒地看我,好象它已这样过了许多年,我们已熟悉到不能不亲密的关系。
雪狐啊,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啊?
我抚摸着它,它又合上眼睡了,这使它感到舒服么?
天还黑,我又睡了。
在黑暗中,我睡不着,想我的母亲,也想我自己,她离这个世界远了,我也离这个世界远了。不觉就又睡着了。
天亮了。
我睁开眼它已经不见了。门虚开着,雪停了。
却听得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雪狐。
我笑了,回身捉它,它跑开了。我就追它,和它一起奔跑进林中。
我就象个孩子,在林中放声地笑,无所忌地奔跑。
但我真的老了,跑不动了,就坐在雪里。
它轻巧地到我身边,跃入我的怀里。
我轻轻地搂住它,用鼻子去顶它湿湿的鼻子。它躲过,用舌头舔我的脸。
我站起来走,它跟在我身旁。
林子很寂静,我们在寂静中。
你说我在说梦,好吧,就算这是一个梦。
我看你的眼睛,我用微笑对你。
有时候我都不知我是不是一个梦。
你说我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我不知你是不是因为我奇怪而和我在一起。而奇怪是什么?奇怪会使人厌倦么?我不知。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你会说多奇怪啊,我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对你微笑,看着你的眼睛,直到你避开我的目光,冷漠地离开。
七
那时我还在写我的小说。
我不想无所事的活下去,我想我活的目的是什么啊。
你们都以为我是一个看得很淡的人,我自己也这样想,但我必竟不是一个想苟且生活的人,我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我会做成什么,许多的梦早就一个个碎了,就象天空的雪,雪落了,它就必定要被人踩踏。
它窜上桌子,坐在我面前看我。
静静地,听我键盘的敲打。
窗外风吹过,寒冷在屋外燃烧。
我抬头看它,它就斜着头看我。我微笑,它就跳到我键盘上胡闹。
我生气了,我说,你想干什么啊。
说着这话本是无意的,但这话却触到了我的心。
在我的心底,我很烦啊。
我什么也写不出,我不知我到底能够做什么啊。我看透了我自己。
我站起来,打开门,我说,你走吧。
它看着我,愣愣地,它不会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放大声音喊道,你听见了没有。
它跳下桌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我重重地关上门。
我想哭。
点上一支烟,看着自己写的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我把这些又都删了。
屏幕上又是一片空白。
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我是。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会生活,也不会生存。
老天,我又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我会生下来,这个世界将会如何戏弄我啊。
一支又一支,天就黑了。
我想念雪狐了,可我把它赶走了。
我打开门,对着门外喊,雪狐。
风吹得人浑身发抖,吹得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走在林中,边走边喊,雪狐。
我终于哭了,在这寒冷的夜的雪林中。
八
一连三天了,雪狐没有出现过。
我一天比一天感到寒冷,我咳嗽了,头发热,身体发烫。
我想我快死了。我总想着死,我也问我怕死么,我笑笑。
躺在床上,那一首总在耳边响起的歌愈来愈遥远了,仿佛中那是一首关于远方的歌。
我想啊,远方在哪里?
在这世上有远方么?
有一天我对你说要带你到遥远的地方去。
你说遥远在哪里?
我想着说,遥远在远方之外。
这是个谎言么?
它还是来了,静静地,轻如雪飞。
它蹲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
我从床上朝它伸出手。
它慢慢走来。
我没有哭,但我的眼泪下来了。
我抚摸着它如雪的洁白。
我说,你知道么,孤独是多么的。
它依偎在我怀里。
我说,你知道么,有一天我会死了。
我说,你知道么,生命有时是多么单薄。
我说,你知道么,人活着总在问自己为什么活着。
它不知道,但它温柔地伏在我的怀里,温柔解答了一切。
我强撑着起来,对它说,我们去看。
我们去看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想让风吹过我的身体。
有一年我爬上山,风呼呼地吹。我在风中大喊,我来了。
声音回响,一个少年的梦想象旗帜一样飘扬。
然而,我喊不出了,在这林中,也不想喊了。
风吹过我就如同风吹过风。
九
你看着我,你问我为什么总那么悲伤?
我不能看你,因为你的眼睛里一定含着比水更易流动的液体。
我笑笑,也不知是在对谁笑。我说,悲伤使人幸福。
我真的害怕幸福,因为幸福并不能坚持很久。有时候幸福就是悲伤。
你说我又在胡说,但我听出你的声音是那么的悲伤。我知道,时间不会太久了,不是你离开我,就是我离开你,因为悲伤和悲伤在一起就是绝望。
绝望会使我们分开。
还是说那只雪狐吧。
我带它去了小镇,也不是我带它去的,是它跟我去的。我要去找医生了,我不能死在那里,是的,我不能。
我并不是想活,活对我也不过就象白昼。
是那首歌还没有唱完,而我不能不尊重那一首歌。
我们来到了小镇,很多人围着我们。
它害怕地躲在我的怀里,发抖。
有人问我这雪狐怎么卖?
我看着他们,如同一棵枯树。我想枯树是使人害怕的,因为它太冷,冷得没有生命,他们就走开了。
我到的地方人们都走开了。
我不想再找人给我看病了,如果有人愿意,我想我会拒绝的。
我凭什么要让陌生的手触摸我的身体。
我想我在生与死之间不动声色地选择了死亡。
你叹息。我笑着说,我不是活着么,我并没有死啊。
你说,你知不知道,也许你真的已死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沉思,半天也不和你说话。我知你说的对,死有很多种,心灵的死,肉体的死,伪装的死,真正的死。
你也不和我说话。
天空中有鸟飞过,也不说话。
这一个夏天很热,有很多蚊子飞来,嗡嗡地,做尽了优美的姿势给我看,最后口渴了,停在我身体裸露的地方吸我的血。我爱它们,没有它们我永远不知道我的鲜血还能有什么用。
你就忽然哭了,声音小小的,然后渐渐大了,越来越大。我想哭是你的自由我不能做些什么,既使我想。最后,你站起来,那么突然的。你指着我说,你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你还能干什么?
我抽出一支烟,我发现我的手有些发抖。我想笑,但我笑不出。
老天,你击中了我。
我的心口痛的厉害,我的目光冷的象喜玛拉雅山的山顶。
你害怕了,你问我怎么了。
我终于可以笑的时候我笑着说,我连一只蚊子都不如。
十
那一天我们回来,我和雪狐。
在回来的路上,风呼呼地吹,吹得天都灰了。
我真的很冷,我抱着雪狐,象个迷路的孩子。
我想母亲了,那一刻。我想她的爱是真心的,从她生我直到她死,因为我想她了。
我想我为什么总象个孩子,孩子总是奇怪的。我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答案,我一直在找我的母亲,一直,因为没有她我永远也长不大,只有在她的怀抱中我才可以长大。
她离开了我,从我身边消失得比我还象风。她那时伸出手想抱我,但我装着没看见,她想让我长大,我却错过了那最后的机会。
我想我快死了,可我就是死了也不愿意见到她,虽然我想她了。我还是个孩子是不是。
那个孩子啊,他长不大了。
现在,他要死了。
我曾想我死后会如何,我想不到,而又会有谁去想这骸骨里曾驻留过生命,鲜血,和梦想呢。
那一天夜里雪狐没在我身边,我想是因为我要死的缘故。
我不怪它。我也从不曾真正怪过任何人,我知道所有从我身边走开的人都有他们的理由,所有的理由都可以成立。如果所有的理由都可以成立,那就证明我的责怪不能成立,事实就是如此。
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夜里。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大声喊:“妈妈,妈妈。”
我的眼泪顿时盈满了我的脸。
十一
天明的时候雪狐还是来了,它嘴里衔着几根奇怪的草。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了么?
你笑着说我说的越来越象梦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救命的草?哪有什么雪狐会来救我?哪有什么雪?哪有什么林子?哪有什么小镇?你不相信一点你就不相信一切了。
我沉默了。
我几乎也不能相信自己所说的。
一个叫王刻的人在一九九五年的那个夏天望着太阳的时候他也想过他真象一个梦。
有时我们在现实的路上急走,待我们回头望时,我们叹息,我们真象是一个梦啊。
我沉黙。
在沉黙之中我忽然问,你爱我么?
你站起来,你忽然问我,你爱我么?
我点起一支烟。
风吹过我们,我看见它的微笑了。
十二
我从小镇回来后的一个星期,有个人来找我,那时我正在桌前打着字。
他敲门,我没有做声,他就进来了。
他问我还记得他么?我摇摇头。他说他是那个谁,我摇摇头。我不想认识他,虽然我在小镇上见过他。
他对我说了很多事,说的是有个叫王刻的人做的事,说来说去就是那个叫王刻的人是一个人人都看不懂的人,一个看起来又那么简单的人,一个懦弱的人,一个狂妄的人,一个懒散的人,一个冲动的人,一个沉默的人,一个喋喋不休的人。那个王刻有那么些他知道的事他和我说干什么?他想说的无非就是他和王刻很熟,他可以用这层关系来压我。他要用这层关系来压我一定是他有求于我。
最后他要我把雪狐卖给他。
我摇摇头。
我觉得真可笑,我永远也理解不了生命为什么竟是可以用来买卖的。
他说,你不想实现你的梦想么?你以为你的梦想是纯洁的么?任何人的梦想都是由现实支撑的,而现实是由这个支撑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钱,一张一张从我的头顶飘飞下来。
你说:“你不就是王刻么?”
我说:“你们都叫我王刻的时候你们不允许我不承认,但你们看到的那个王刻难道真的是我么?”
你不再纠缠我的这些莫名的想法,你说:“你卖了它?”
我不置可否。
你笑,你说我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你问我每天都在做梦有意思么?
我的心不知是因为笑的痛还是它一直就在痛。我站起,和你面对面。
我闻着你长发中散发的淡淡的香,这使我想伸手拉你的手,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冷笑,你说你走了。我想挽留,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又笑,你说:“你知道么,我后悔认识你。”说完你就走入了风中。
我望着你远去,我想喊住你,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十三
从你走后的许多年我都没有谈起过雪狐的事。
今天,当我一人在远方。
我累了,真的。
让我再来谈谈那雪狐吧。
那一年我回到那林子,我又看见它了。
它带着它的两个孩子在林中快乐而幸福。
我没有惊动它们,只悄悄走出了林子,并且再不担心什么了。
我走到小镇,看见了那人。那人走近我,我不躲避,迎着他,他对着我笑,并走入我的身体。我知他是谁,他是王刻,我知我是谁,我也是王刻,他终于融入了我。
你不会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是那个被你认为只会做梦的人了,那个王刻走入我的身体,他让我变得现实了。
现实是什么?
当我变得现实起来的时候,我想我也不会怎样,改变的仅仅只是我认为生命同任何物品一样都是可以买卖的而已。
你当然也不会知道那雪狐指的就是你。
你记得么,我问你我生病了你会怎样?你说你会义不容辞地来照顾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放开了你。
我曾想我可以拥有你,但我拥有你和能给你幸福是两回事,做梦的我不能许诺你那些,现实的我也不能许诺你那些。
你从我的身边走了,但你不会知道是我离开了你。
那一年我悄悄回去看你,你已有两个孩子了啊,你拉着他们的手对他们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你微笑着的样子还象过去那样让人忍不住一想再想。
如我悄悄地来,我悄悄地走了。
我想我留给你的永远是那样,那是我愿意留给你的。
而我,我会改变自己。
真的很可笑,我为什么要攺变自己,我问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没有答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没有解释。
十四
我点起一支烟,想哼唱那一首歌的旋律,但我记不起了,而那歌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从我的耳边消失了。
我已经不再谈这些很多年了。
我笑了,我笑什么?
我笑当我穿过许多人的时候我并不知他们在想什么,我笑我走过许多地方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发生了什么,我笑我只记得的是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黑夜每天都照常来临,在白昼和黑夜下面会有许多故事。
我所说的也许并只似是一个故事。
我其实可以把这似是故事的故事说得更动听一些,可以杜撰许多的情节,许多的转折。至少我可以有一个结尾吧,让它成为人们口腹饮饱后的消遣。
这仅仅是写给你的,对我而言这就是故事。
任何的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任何的故事本身就是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