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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歆在椅中坐下了,古骜道:“你没来汉中的时候,有些事情,全是我一人勉力支撑,后来你来了,那次吕公子囚我于囹圄间,我才侥幸脱身,多亏了怀兄你从中周旋……”
怀歆捧着茶,看着杯中映出壁上灯火,轻声道:“汉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古骜道:“前些日子我亲自在军中给诸位有功之人授爵封官,军旅中的情形,我也看了,有些事,整军背上出戎之前,一定要解决。”
“是什么事让汉王如此忧心?”怀歆这才收了伤怀神态,面色认真地问道。
古骜见怀歆敛容,心下一宽,道:“之前我等追随吕太守出汉中,在颍川兵败而归,军心大震。不仅是逃兵日多,就连我的妻子,和我妻弟,都因此番变故种种而离我而去,推而及之,可见中下层军官中,又有多少人离心离德……多亏那千人战队与僚长众人为我收拢军心,否则哪里等得到后来反败为胜?当下都只怕要溃散而去……这些日子,我潜思默想,这军心二字,乃是我等北出戎地重中之重,不亚于粮草。我等于戎地要面对的难题,可不比从前在中原遇到的少啊……”
听闻‘北出戎地’四字,怀歆面露郑重之色,道:“汉王准备如何?”
古骜道:“现在汉中守军,分好几类。我手下之军,有原出龙山的匪军;有后来出汉中攻颍川时收的降军;还有沿途参军的流民。而汉中旧部,又分为郡丞叶雄关所执掌的汉中军,多是虞家宿老;还有义父在时,开科举提拔的文官,在郡城一部分曾是吕德权的亲信;一部分在地方县城的,倒是为政为民,尚无派系。北上出戎之前,我必须将这几部人马全都统在麾下,否则北地天寒严酷,戎人骁勇善战,我们自己各自为政,哪里有立身之本?”
怀歆道:“……那汉王的意思是?”
古骜道:“之前我不过是按功犒赏诸部,你对我说过虞太守之事,我也一直未曾妄动,今日虞太守已答应我,再过几日,诸部将领,包括黔中、巴蜀之地的大族,都来汉中相聚议事,此番就要定计,出戎粮草、军备、武库几事,你之前都与我报备,还有什么尚缺,你尽管与我商讨。既然我等戮力克北,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才好。史书上都说,历代武皇帝,难下戎地,我就不信了!此番我等抗戎,决不能负了北地玉碎那七万将士的英魂。”
怀歆见古骜如此筹谋万策,不禁有些动容道:“我知道了……我去准备。”
古骜面露微笑:“今日你也累了,我让人给你安排个房间,歇息一宿,明日我来找你再细谈,如何?”
怀歆点了点头。古骜转身开了门叫来仆役,给怀歆打扫一间屋子,将怀歆送到了住处,又吩咐了几人服侍,古骜道:“今夜晚了,在这儿委屈一下。明早多睡会儿,醒了在着人来找我就是,我都在府中的。”
“嗯……”怀歆点了点头。
“前人流血甚多,我知道你难过,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做出事业,才对得起他们。”说罢,古骜准备离去,怀歆却抬头唤道:“骜兄……”
古骜停住了脚步。
“今日,是我失态了”,怀歆颦眉叹了口气,道。
古骜看着怀歆,心知是他迭失父母,又忽闻云卬故去,以为自己不念旧谊,心生悲凉,方至如此,便道:“你放心,北上之时,就是我等报国仇之日,睡吧。”
“嗯,”怀歆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再找你。”
第111章
看着古骜离去的背影,怀歆一时间恍然自失。夜晚的清光从窗棱漏了进来,等他回神的时候,古骜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其实他今日问古骜,问的分明是‘情’,古骜回答他,却回答的是‘义’,又语及抗戎之事,他心头一震,已然凛容,可适才古骜离开,他方发觉此事被古骜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云公子的苦恋,还有那份藏在自己心里却无法言之于口的情愫,也许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可古骜是故意的么……他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这样了呢?
怀歆不知道,他想,许是他做了汉王;人,总是会变的。可怀歆又不愿相信,那所谓的‘人’,也包括古骜。他竭力忆及古骜在山云书院中,每每来竹林中寻他读书的模样,两人常常嬉笑怒骂,仿佛四海之事,千古英雄,都不过在言语之瞬息间,可事到如今,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潇洒……却渐渐模糊了。
古骜清晰的轮廓在脑海中明显起来……那是自己从戎地逃出时,古骜兵败却倾力来迎接时,那关切的模样……
还有许多次自己心神憔悴,古骜在他身旁陪伴,支撑着他的倚靠;原本平等相敬的友情也许在那时便已蜕变……
怀歆叹了一口气,自己自从来了汉中,为何心中徒有了这么许多伤春悲秋,从前,自己从不会如此的。
只有古骜在身旁的陪伴让他感到温暖,犹如杳无人迹的惊涛骇浪中,只有一柄浮木可以拥抱,望向那远方的灯塔。那柄浮木无疑是古骜,而支撑着他向前游去的希望之光,则是古骜抗戎的承诺。
命悬一线,患得患失。怀歆自嘲地笑了笑,他问古骜云卬的事,其实何尝问的不是自己;古骜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给了再次的承诺,和绝不相背的希望。
怀歆阖衣,爬上床榻睡去了,在那遥远的梦中,有一个触不可及的心愿,在迷蒙的洪流里,被席卷得不知去向。
第二日,古骜清晨即起,梳洗换了衣衫,问道:“怀公子起了么?”
“门还毕着,怕是尚未。”有人禀道,“倒是典将军一早来了,说要拜见汉王。”
“请他进来。”
那人传话下去了,果然不过一会儿,典不识的大嗓门儿就在门口响起:“大哥!”说着典不识又对左右道:“你们看,这是谁?”
古骜一抬眼,只见典不识身如铁塔般地一步就进了房,他左手抱着一个少年,右手抱着一个少女,两人年纪已不是幼小孩童,却都虎头虎脑地坐在典不识遒劲的双臂上。古骜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不是典小男和典小女么?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典不识哈哈一笑:“昨晚刚到的!”说着他一弯腰,便将两个孩子放在了地上,却见两人穿着一样的衣裳,长着相似的脸蛋,只有发髻分辨出男女,两人如画上的散财童子一般一左一右地给古骜做了个揖,模样十分可爱,嘴里还唤道:“汉王!典家兄妹参见。”
古骜哈哈一笑,忍俊不禁道:“谁教你们的?”
典小女把手指朝典不识一指:“他教的!”
典不识一把捏住典小女的手指,皱眉道:“说了多少次,不准拿手指人。”
典小女吐了吐舌头,忽然拽起典小男就跑了出去,叫道:“我们去院子里玩啦!”古骜忙叫了人道:“那边有个荷塘,看着他们,仔细些,别失足落了水。”
“是。”
那人领命去了,古骜这才带着典不识入了堂内:“坐,”古骜笑道:“俩孩子接过来也好,倒没了后顾之忧。”
典不识笑道:“嘿,我还不是看着陈江他们,把老父老母都接来了,我也蹭个东风么……之前那姓廖的跟咱们关系不好,通关铭文什么都拿不到,又不像田家,有钱有盘缠,路上金银能通神,倒是一直耽搁下来了。直到大哥做了汉王,跟那江衢王平了头,他们这才把陈伯他们礼送出境……否则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古骜道:“……陈伯也来了?陈江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该去见见他老人家。”
典不识道:“陈伯他们,也是昨晚才到的。大哥现在是汉王,陈伯说怕扰了你,日后再说。”
古骜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摆宴,让大伙儿都来,吃个团圆饭。”
典不识笑道:“好!那大哥得多准备些酒。”
古骜笑道:“这个自然。”顿了一顿,古骜又道:“你一直在营中练兵,怀公子前些日子教你的那些对付戎人的战法,练得如何了?”
典不识道:“还在练呢,唉,咱们的马匹,的确不行!”
古骜道:“这件事你要请教仇公子。他这些日子客居汉中,一直闷在废丘的北军营中,战马的事多询他一二,渔阳郡以前与戎通商的多。”
“那不如今日把他叫来一起喝酒罢!”典不识尽释前嫌地道:“我之前在渔阳的时候,看他脑子怕是有病,这次伏击那姓雍的小子,他倒大节不亏,我敬他是条汉子!”
古骜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北军的诸将兄弟们都喊过来,一道喝酒,你们一起打过仗,互相认得,不如你去请。”
典不识道:“这个好说!我这就去!”
“行,我让人多准备些酒,今夜保你们喝个够。”说着,古骜又召来人等,道:“今日既然夜宴,不如办个盛大的,去将叶郡丞与诸军统一并请来罢,大家热闹热闹!怀公子那边,我去跟他说。”
古骜之前不知虞君樊心意,对于汉中旧部不愿妄动,如今既然得了虞君樊许意,古骜便准备大刀阔斧给汉中军改革了,改革之前,大家当然要一起喝个酒。之前古骜一直命田榕训练一只田家庄族人组成的亲兵,如今既要诸相更新,倒是能派上用场。
这时怀歆已经醒来,在房中梳洗毕了,刚一出门,就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女,正坐在小院门槛处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见怀歆发现了她,她带着三分憨气咯咯一笑,露出两只对称的虎牙。怀歆怔了一下,却见她穿着花布衣,扎着两条牛角小辫,心道:“王府之中,有哪个姑娘是这个年纪的?”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忽觉眼熟,随即灵光一现:“是了!这不就是典不识的妹妹么?”
怀歆走上前去,试探地叫道:“典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典小女咬着唇捂嘴笑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下,那模样如一只蜷缩的虾米,十分滑稽,她抬起脸眨了眨眼睛,看着怀歆道:“你还认得我呀!你从前抱过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自然记得……”怀歆一怔,道:“那么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典小女撅起了嘴:“阿兄从小就天天跟我说啦,说我那天抢了你的命锁。我不想记得都难。”
怀歆道:“你阿兄带你来的?”
典小女点了点头:“……你的命锁还在么?”
怀歆道:“不在了。”
典小女疑惑道:“是给谁偷了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