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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牧自诩品鉴的名家,既然是名家,自然也有收集之癖。
仇牧的妻妾中,有惊才绝艳的,有小巧玲珑的,有高雅清淡的,有小家碧玉的,有大家闺秀的,而他的契兄弟中,有身躯强悍的,有温弱柔美的,有善解人意的……如果说伯乐是善于‘相马’的话,那么仇牧便一直自诩为善于‘相人’。
其实仇牧自己又如何不知……他当初为何对于雍驰几乎百依百顺?
——追根溯源,不过是因为雍驰长了一张漂亮的容貌,还有那一身似乎能蛰伤人的凌气,令仇牧不得不倾心罢了。
仇牧在自己的忆中搜寻了片刻后,更加确定,他从不曾遇到古骜这样的男子……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如此质朴衣衫中,却显出如此魅力……这种气韵中隐藏的坚毅,却似乎又带着囊括四海的博大与不畏艰险的韧性。
诚然如此出色,却掩藏在一袭陋衫之下,这样的反差更强烈地刺激了仇牧的感官,令他无法将目光从古骜身上离开……
仇牧再细细看去,只见面前的青年虽被这身老旧衣衫所裹袭,但不仅仅是气质,就连姿容颜色都是绝佳,风骨之间尽显有男儿之硬朗英挺,却又不失一股敛神于内的涵色。
古骜此时也有些奇怪,适才仇公子刚摘下面具时尚不觉得,他眉宇之间似乎还如常,怎么自从刚才开始,这位仇公子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炙热了,而是有些便发了痴般呆呆地看着自己。
就在古骜疑惑间,仇公子忽然十分热情地捧起古骜的手,笑道:“……你就凭适才说得那么几句,就看出来我是仇牧?”
古骜看着眼前人有些激动的样子,连自称都用上,不禁失笑,心道‘可能心怀绝艺之人和我们寻常人不同’,见仇公子相问,古骜便如常般答道:“如此宝石雕金的面具,如此锦纹绣禄的舞靴,难道是寻常人能担负得起的?”
在古骜说话的时候,仇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古骜,见古骜作答,他一字不漏地停在耳中,一时间简直觉得古骜的一举一动——包括适才那微勾带着点无奈的唇角,那不知不觉中散发出的调侃气韵——一时间都如此吸引人。
仇牧咽了一口口水,心如擂鼓地道:“我不会看错,真没想到,今日不过一时兴起,居然能遇见一位气魄与雍公子不差上下的人……”一边如此想着,仇牧不禁心中越来越开心了起来,大力点头应和道:“那倒是。”
古骜终于意识到了仇牧对他不寻常的热情,见仇牧死死地捧住他的手不放了,不禁有些奇怪。古骜身高与仇牧差不多,两人都是较为高大的青年身材,如今如此相近站在一处,倒令古骜感到些许不适……古骜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拿开了仇牧捧住自己的手,这才摆脱了束缚,古骜有些疑惑地道:“仇公子,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
仇牧原本带着些红润气色的面颊,听到古骜这句话,脸上不禁涨红了颜色。适才仇牧这满脑子都是临行前推荐信中一扫而过的名字:‘对了,他叫古骜!’仇牧这样对自己说。
这时见古骜问他是不是不适,仇牧感到一阵羞觍,心道:“我这是在美人面前丢脸了!”
他连忙调整了心态,抬起眼十分体贴地邀请古骜道:“这里风冷,今夜不如来府上住吧?”
古骜微微一怔:“今日夜深,还是不叨扰了吧……”
仇牧力邀道:“这有什么所谓,我通常都睡得极晚!你若来,我令人给你准备沐浴的热水,这别馆却是没有的!”
就在这时,典不识忽然将手放在了仇牧肩膀上,在一边横眉怒目地道:“这位公子爷,我大哥说不叨扰你了,你没听见么?!”
原来典不识在一旁看了古骜和仇牧半晌……他见这人本来带着面具,忽然又不带了,还觉得有趣,从古骜言语中,典不识发现古骜似乎还认识这位什么“糗公子”,便坐在一边也没管,只顾着把刚才看跳舞没吃完的羊腿拿出来继续吃。
可是就如野兽能闻到鲜血的味道一般,典不识一边吃着羊腿,一边却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意味。典不识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不舒服,那种厌恶的感觉,被藏在仇牧眼神后的意蕴一点而燃……
典不识与古骜一路行走江湖,原本在外被古骜告诫了许多次不可鲁莽,于是当下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可那句“这里风冷,不如来府上坐坐吧”话音一落,那语意中的轻率,令典不识不禁皱眉……
典不识向来将古骜看成大哥,看成亲人,那是他敬仰钦佩的对象,这一幕落入典不识眼中,只令他感到全身一震恶寒,心中奇道:“这是个什么家伙?”
随即又愤怒起来:“我大哥是你想请就请的么?你算个什么东西?”
见古骜答了:“今日夜深,还是不叨扰了吧……”,典不识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等仇牧说了“这有什么所谓,我通常都睡得极晚!”的时候,典不识已经走到了仇牧的身后。
仇牧一门心思都在古骜身上,哪里还管得了是否有人走近,如今一下子就被人打断拍了肩膀,仇牧不禁有些生气的望去,然后他就看见了身后豹头虎目的典不识。
然后典不识就听见仇牧有些发愣地问自己:“……你可是他的契兄弟?”
典不识没听清,皱眉:“你再说一遍?”
第67章
见典不识一副挑衅的模样瞪着自己,仇牧略一怔忡,便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古骜,又看了一眼典不识,万分不舍地退了一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典不识见仇牧听了自己的话,似乎收起了适才令人不快的眼神,垂下了眼睛,让开了古骜身边的位置给典不识。典不识目送着仇牧走了,这才气呼呼地道:“这糗公子莫不是脑子有病?”
古骜回身几步坐到了榻上,拿起羊腿递给典不识,自己也吃着一块:“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我们来此,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方为要紧。”
典不识跟上几步,接过古骜递给他的羊腿,问道:“大哥,我们明日还看城防?”说着,典不识又将在集市上买的烧酒给古骜满上了一杯,推至古骜面前。
古骜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道:“你我走遍了这么多地方,之前乡间闾里无论什么,我们大体都看,但从京城出来这一路上我又想了,这般纷纷杂杂,总得有个切入之纲,否则万事没个头绪。”
“……什么意思?”典不识这些日子跟着古骜也长进了许多,这下便问道:“难道我们看的不就是地容地貌,田粮赋税么?”
“……这些都是概况啊,”古骜叹了口气:“适才所谓切入之纲,放在租税之上来说,无外乎是地主与佃农,还有无地农民间的关系,看不同人等各占乡间几成;而军事武备切入之纲,还是要更细致着手……之前我们一路看得还是太粗略了,早些时日走过的那几郡,只知郡中贫富、粮产几何、人口多寡、民风民情;可是地主与庶农间之好恶却并无深入探查,兵者亦然,我们不过是看了攻守之势,还记得我们之前在颍川郡遇见的那守关的寒门什长么?”
典不识点了点头:“记得。”
古骜道:“战时和平时,军旅中提拔所任不同,中原与戎地也不同,但千百年来,都是安定北方者定天下,我们若是考察军旅,重点在北。之前那位什长所说,军中的确积弊甚深,然我亦想看北地程度如何,从南边北上,田间地头还算略微清楚,可这军旅之间,倒是一直不好深入……初到此地,既然这位仇公子有意,为何不借他的东风,明日看一看北地之军?”
典不识愣了一下:“就他?我不喜欢他,今日打发走也就算了,怎么明日还要一道看军?”
“……真正让我忧心的倒不是他。”古骜缓缓地道,“他不过是一个依附在雍家身上的边鄙诸侯之子而已,我担心的是雍公子。”
典不识疑惑道:“就那个胡言乱语的公子,他有何可担心?”
“这几日在京城游历,我方渐知,原来雍公子之名在世家中竟如此响亮……后来我思忖,天下经过多年战乱,神器迭更,你方唱罢我登场,倒使世家中人不思进取者多,风气日糜,亦各自为政不说,在朝堂上为些蝇头小利吵得不可开交,在私利上也多有争夺……可我闻知,他雍驰单凭一己之力,却将京城小一辈之世家子一统在麾下,尽劝他们入了虎贲,想重振世家之风,如此一来,日后怕是成势啊……”
典不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道理。”典不识想了半晌,却又回到了原点,道:“总之,我不喜欢糗公子!”
古骜挑眉,典不识又挠了挠头,道:“跟虞公子呆着就舒服!我喜欢虞公子!”
古骜失笑,正要打趣几句典不识,谈笑间,那位虞家暗曲却敲门进来了:“大人,有您的信。”说着,他上前几步,将一个竹筒双手呈奉给古骜。
古骜接在手中,打开了竹筒的简封,拿出其中叠好的绢布,在烛光展开一看,原来竟是虞君樊的来函:
“古兄勋启,
君樊近日才知,原来雍驰公子曾力邀古兄在京城入仕,被古兄婉拒。君樊观雍公子以为招揽之职,皆乃京畿要津。若非至诚,何能绝此富贵之意?
此事京城世家子多闻之,皆妄言古兄眼高于顶,乃是寒门狂士,劝众世家不纳。君樊愿闻古兄初心,为兄筹谋一二。”
古骜看了信,令典不识在行李中摆出笔墨纸砚,在案几上便提笔回信道:
“弟不敢在京城入仕,并非妄自托大,原因有三。其一,弟家贫,京城入仕,身无万金便无立锥之地;其二,京城天子脚下,许多礼节繁琐,弟山野之人,恐不能胜任;其三,弟在江衢尚有一些学子追随,若在京城入仕,他们不好安顿。还望虞公子为我铭心鉴志。”
适才那位送信的暗曲,交了信后又去外间安寝了,古骜也看天色也不早,便将信递给典不识道:“明日交给那位……”
典不识点了点头,接过古骜的回信,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刚才是虞公子的来信么?”
古骜颔首,典不识有些心痒地道:“我能看看么?”
“你看罢。”
典不识看完收起了信,心道:“大哥不在京城入仕,原来是这个道理。我还以为大哥不愿留在京城,是因为在京城,大哥没办法做主,以前在陈村的时候,大哥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京城不去也罢……”
……典不识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想,只是本能觉得:“大哥无论居处在何方,自然是要当老大的,不能屈居在京城。”
古骜见典不识收好了信,也准备洗漱就寝了,便也吹灭了几只明烛,只留了堂中一盏灯火。
靠在北地冷硬的榻上,古骜不禁想,自己不可能在京城入仕,可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原因只有他自己知晓,在山云书院的那些日子里,他自觉已找到了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方向;而长期驻留京城,不仅不能使他激流勇进,还会使他失去他真正的根基。
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古骜刚出了别馆大门,举目便看见门前已列好了一队十分豪华的马车仪仗。
有人相迎倒是意料之中,但令人意外的是,仇公子竟亲自坐在御者的位置,看见古骜出来,立即笑道:“古兄……”原来昨夜仇牧古骜递交之荐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差能倒背如流了,‘古骜’两字也早已铭刻于心,这下张口便来:“古兄,在下想了很久……哪怕就这几日,请你将我当做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