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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骜想:“他四大公子之首的高名,果然并非浪得……如此说来,其名声在何方响亮,说不定何方就有不为人知的爪牙之士,为之效命,否则为何我行程匆匆,他却居然了若指掌?不过我与典不识,也的确没避着人就是了……”
而虞君樊亦想:“当日断弦果然不虚,我近年来心中所忧虑之事,却没想到他却在游学之时,不知不觉便动手做了,今日一见,也是心怀明敞之人,倒值得为良师益友。只是我听说他随从之人唤作黄二,原来却是冒认之名,难道他要用此人做什么事?”
而此时典不识的眼睛,则一直盯着空酒盏,见虞君樊亦亲自给他倒了酒,典不识立即端起酒,大声问了一句:“要不,我们先干了这杯?”
典不识原本与古骜一处,在外待人接物多有拘谨,可他见这位贵公子这般平易不疏,看人的眼神也温和谦雅,典不识不禁放开胆子来,古骜闻言亦端起酒盏道:“来,我们兄弟二人敬虞公子,多谢接风酒。”
“哪里,”虞君樊举杯一饮而尽,不着痕迹地取出手帕,擦了擦沾了酒渍的唇角,微笑:“上次一别,甚为想念,还望古兄莫要嫌我厌烦才好。”
“虞公子哪里的话。”
“不瞒古兄说,有一事我一直好奇,愿向古兄请教。”虞君樊看着古骜,眼神诚挚地开口。
古骜见虞君樊相询时神色凛然,心道该不是私事,便点了点头:“虞公子尽问,在下知无不言。”
虞君樊道:“我从小受身份所拘,从未在田间乡里生活过,可农本二字,难道是虚言?我听说古兄此次云游,一不爱繁华,而不爱名士,只走阡陌之间,穿行于山河之内……我亦听说,古兄在郡县之中,每到一地,就探访当地里正县丞。古兄此行,究竟有何收获?”
古骜听虞君樊这么问,微微一怔,随即来了兴致,笑道:“你有所不知,天下的关窍,就在于农。”
“喔?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士,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军,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辅佐之臣,我却从未听说过天下之关窍在于农,愿闻其详?”
“那我容我先问虞公子一句,天下纷乱,究竟是何所致?”
虞君樊闻言垂下了眼睛,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天下纷乱之根,在于礼乐崩坏。”
“不错,君不君,臣不臣。那还请虞公子相告,为何君不君,臣不臣?”
虞君樊抬起眼,安静的黑色深眸中如潭渊般幽暗,这样敏感的问题,倒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初识的时候相询,不……是第一次有人在并非政论开议的场合,私下如此郑重地问他。古骜,这个山云子的关门弟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家世的寒门学子,该说是无畏呢,还是鲁直……
虞君樊微微一笑:“因为私兵。”
古骜点点头,“不错,正是因为私兵,那为何有私兵?”
虞君樊看着古骜,这个答案他藏在心中许多年,没有人问过他,亦没有人提醒过他……可他又可曾片刻忘记?这身至今带孝的白衣,便是不敢忘所谓“士庶未平”之遗志的自己,最后的清明,听见古骜如此,虞君樊叹了一口气,问道:“古兄以为,是为何?”
古骜道:“是因为世家权重,与天下百姓争利!”说着,古骜顿了一顿,看着虞君樊略微怔忡的表情,续道:“世家练私兵,赋税不缴,郡中人等任命于世家而非朝廷。”
虞君樊回过神,认真听着古骜渐渐慷慨的语调……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这样掷地有声的声音了呢?……他不记得了,也许是酒喝得太猛,此时的虞君樊很想伸手触及胸口,因为里面有砰砰的心跳之声,他终是再次抬眼望向古骜,微微前倾了上身,道:“……然?”
古骜道:“这世上能将世家连根拔除的,寒门做不到,因为庶人易为利诱,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只有农之一字……”
虞君樊闻言又是一愣,随即想到,父亲的理想中所谓“平士庶”中的士,自然是指世家大族,而庶,则是多指寒门而非黎首,父亲临终嘱咐‘结交豪侠’亦是指寒门力士……
可自己经过多年经营,虽然日夜筹谋,却一直未找到突破之法……所谓突破之法,便是但凡天下有“隙”,能以抵巇之术撬动天下,达成所愿之法……
虞君樊不是没有想过,若要倚靠寒门成事,掣肘太多;正如古骜所言,‘庶人’易诱,有一人于此,可能今日还因为自己是寒门而暗自赞同‘平士庶’的主张,为此命而受驱策;可到了明日,若朝廷颁布一旨特令将其划在世家之内,他又会马上起身来反对……
虞君樊筹谋过许多种计划,可是最终推演而去,却都会败在一种可能之下——“但凡朝廷放低一些姿态,又或知晓我之干将所在之族,颁布恩典将其计入世家,我之麾下所集便就此而崩矣……!”虞君樊正因不敢冒这般险,所以才一直不愿轻举妄动……
而与此同时,虞君樊亦知,所纠集之暗部中,每年都有些心智不坚者受世家利诱,令自己不得不痛下杀手处决……
如今,正因为心中早有所念,所以对于古骜之片言,落在虞君樊耳中,才有如此大之冲击,于是他忙再请教道:“……那为何说,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在农之一字呢?”
“这也正是我云游天下所探寻之事,虽有头绪,可惜不成体系,尚需多走几处,得了实情,否则不敢在公子前卖弄。”
虞君樊想了一想,道:“古兄,你哪日来汉中郡?”
古骜挑眉:“公子在黔中郡,为何邀我至于汉中?”
虞君樊微微一笑:“依我看,汉中郡倒是能让古兄一展身手。古兄所言,究竟是想法,在下才疏学浅,亦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有时候心中定计,还要真做出来才知自己想的是否有纰漏之处……既然如此,汉中郡倒是一方好去处。”
“喔?为何如此说?汉中郡有何不同?”
虞君樊伸手又给古骜加了酒:“古兄,你听过一种人才选拔之法,叫做‘科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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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古骜和虞君樊在酒楼密闭包厢之中,畅谈天下事的时候,他们言语之间提到的汉中郡的太守,如今却正在京城宫墙之内……
……天显阁上……暗幽飘香,熏香的味道,随着宫闱与门帘帷帐的层层增加,而渐渐混合成了一股草药的苦涩……那最后垂落在其间的华帐后,坐在淡紫轻帷中的那抹身影,正在不断地咳嗽,而宫女都站在门外伺候,帘内只留了汉中郡太守一人……
吕谋忠此时正穿着亵衣,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汤匙,在一旁的板凳上,正襟危坐地给床上的人喂药。
“你靠近些……”床上的人咳嗽不止,可即使说话的嗓音已经嘶哑不堪,他仍是竭力地伸出手,拉了拉面前男人的衣袖……这位曾经策马扬鞭纵横四海,如今却奄奄一息九五之尊,如今在病羸之下更显得脸色苍白如薄纸,他秀弱的眼脸之下,有一片巨大的青影,若远望而去,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气魄,只能透过依稀宽大的紫缎睡袍,猜测他的日渐消瘦的身影,究竟尚余几许光阴……
因为这些天并未上朝,所以紫衫之间,几近灰白的长发只是松垮地挽在脑后,当下便全披在了略显单薄的双肩之上……吕谋忠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忽然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抬手便抚上面前人细瘦的脊背,不由自主地道:“瘦了……”
紫衣人嗬嗬地笑起来,望向吕谋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明言说的情愫:“……你还说……这么久不来看朕……可是为臣之道么?”
吕谋忠适才刚酝酿的一点怜悯之心立即被这句话击得粉碎,他在心中怒道‘那你如此待我,难道是为君之道?’,可吕谋忠即便心中如此想,嘴上却是不能如是说的,就在吕谋忠皱眉不语的时候,冰凉的指尖轻触了他的脸,随即整张手掌抚摸而上:“……又生气啦?”
吕谋忠见喂完了药,便将碗放在一边的小案上,任凭抚摸的触感沿而下,只沉声道:“臣不敢。”
紫衣人拉住他的袖子,“陪朕躺一会儿。”
吕谋忠依言翻身上榻,紫衣人叹了口气:“……靠近一些……”
“朕还记得……”紫衣人说话的时候又咳嗽起来,在吕谋忠的轻拍下,半晌才平了呼吸:“我们年少的时候,不也经常躺在戎地的草原上……这般说话么?一说……就是一夜……”
“是,曾有过。”吕谋忠闷声道。
“那时候……朕偷了你的马,还抢了你的女人……你都不生朕的气……为什么现在却总是闷闷不乐?”
“那时……”吕谋忠的声音低沉了下来,“那时,我不知你是秦王。”
“倒还是朕的身份令我们生分了……”紫衣人淡淡地道,他似乎陷入了对美好过去的回忆中,脸上先是酝出笑意,最后却都渐渐凝成了苦笑,语言之间,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称谓:“当年,你骑着马从草原驰过的时候,穿着戎衣,踏着马靴,配着弯刀,伴着佳人,追逐着群狼……我看在眼里,就记在心里了……一开始……我以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坐骑,所以我得到了它……后来,我以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女人,所以我也得到了她,还和她育有长子……可……不满足的感觉却一直在这里……”说着,紫衣人微微缩起肩膀,翻了个身,与吕谋忠四目相交,“就在胸口……”
“别说了……”吕谋忠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
“呵呵呵……”紫衣人笑起来,剧烈起伏着胸膛,有些迟缓地用肩膀抵住面前人的胸口,他轻声道:“不生气啦……?”
“……”吕谋忠不语。
紫衣人零落的灰发下,苍白而嘴角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真好哄……”
吕谋忠沉了一张脸,顺手拿起案几上的梳子,开始给紫衣人梳发……
第63章
梳着梳着,怀中人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吕谋忠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梳子放回了原处……在一片并不明媚的微光中,他注视着他。
吕谋忠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时候,自己能安安静静地看阿凌一会儿,而不用忍受他对自己调侃,还有对过去那段时光的扭曲与侮辱……
这样一张安静的脸在陷入沉睡时,不由得令吕谋忠想起过往……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在草原尽头的地方,看到了落日霞光中映衬下的那抹身影,高贵优雅,却又带着戾气与捉摸不透,一定是这样的气息,将自己牵引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能够交友,并非是适才被阿凌曲解的忧伤恋情,而是男儿与男儿之间的情投意合。吕谋忠从前,自视豪侠,视金钱如粪土,少年时候的他,为结交朋友,一匹马,一个女人,又能算什么呢?如果朋友想要,对他开口,他会毫不吝啬地赠与……
闭上眼睛,吕谋忠亦回忆起那段时光来……和身侧的男人回忆中带着瑰梦的伤怀不同,他对那时的记忆,却带着阳光青草的味道,那是气血方刚时心心相惜与坦诚相待……那是他宝贵的记忆,他不喜欢它被人玷污……
吕谋忠甚至不愿意相信,阿凌从那时起,看他的眼神便已不同,那时,他还不知阿凌是秦王,那时,他还觉得弯刀纵马,凭着仗义侠气行走天下,结交豪侠,是人生一大乐事……
那时的他,尚未经历过血雨腥风;尚未满身沾满污垢;那时,他生命中还剩最后一层意气用事的单纯。
当年自己所结交的‘豪侠’之一,便是这位在记忆中,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的男人……起初自己敞开心怀,披肝沥胆,与他倾诉心声,可换来的却是欺骗、隐瞒与掠夺。自己仗着年少多金,又如何豪气干云,不仅不以为意,反而愈发希望与他成为终生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