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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击袭来时,白璎根本无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最熟悉的人对自己发出了必杀的一击。那些锋利的引线呼啸而来,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脏!
只有一步的距离。
后土神戒发出了璀璨的光华,展开屏障护卫着主人。背后的黑暗里有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压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纠缠在一起。
引线继续呼啸而至。
魔!是魔在操纵着一切,要让他们两人自相残杀的死在这里!
白璎竭尽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离实在太近,她根本无法在这一瞬间做出有效的防卫。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啸而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刚刚凝聚回血肉之躯的身体裂开,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
那张冷漠的脸近在咫尺,邪异而苍白,黑暗的双眸黯淡无光。他周身燃烧着无形的黑色火焰,那种火焰是由内而外出现的,瞬间将他吞噬。
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和百年前重叠了。
苏摩在最后的一瞬,她脱口喃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引线呼啸而来,洞穿了她的心脏,从她背后透出。他因为巨大的冲力而急遽前进,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开的双臂中间。在刺穿她心脏后,他停住了,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她的双臂之间,无声无息,仿佛死去。然而她却能够听到他体内那个狂笑的声音,细细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畅——那,应该是他那个始终不肯消失、满怀仇恨的孪生兄弟吧?
阿诺到了如今,你可满足?
在刺杀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灭了。阿诺从他体内悄然撤离,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孪生兄弟,残忍地旁观接下来的死亡。
在眼里黑暗退去的瞬间,苏摩怔在了原地,无法说话。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张开了双臂,贴近了他,轻声呼唤:苏摩,苏摩。
没有想到,一百年后,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里难道,你就是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诅咒?那一瞬,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坦然,所有的坚持和守望都颓然溃败,仿佛一片到了季节、从树梢落下的叶子,准备随着湍急的水流飘然远去。
真好真好。就这样结束,也是不错。
她紧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他冰冷的身体正在被她心口滚烫的热血温暖。
苏摩怔怔看着她,双手保持着一击过后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复,脸上却毫无表情。她只觉得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我又”她听到他开口,握着引线的双手剧烈颤抖。
“别动,别动。再动的话,血会流得更快”她低声喃喃,因为苦痛而抱紧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这个新的身体,本来也是你给我的。”
苏摩不敢再动,双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庙里僵硬着。怀里的人是如此的温暖宁静,洁净美好,简直和他来自于两个世界——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这样的纯白色光芒下自惭形秽的吧?怀着那样黑暗的一颗心,又怎敢靠近。
白璎在黑暗里沉默,感觉最初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身体居然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将来临了么这个刚刚新生不久的身体、又要再度毁灭了?
她没有觉得恐惧,只是平静坦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关系,百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百年后,也不吝于再死去一次。反正,对她而言,整个生命都已经献给了家与国,肉体和灵魂的存亡已然无可顾惜。
黑暗中,苏摩仿佛也渐渐平静,身体的颤栗奇异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迟疑着抬起、从背后抱住了她,缓缓收紧——那双手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颤抖,却又那样的用力,坚决而确定地将她拥入了怀里,再不肯松开分毫。那一个濒死间的拥抱,几乎令她窒息。
“对不起。”一个声音轻声道,恍惚间穿越了上百年才传到耳畔。
她忽然一惊:对不起?这是做梦么?居然真的有一天,他会亲口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不,不用说对不起。从来,我就没有责备过你啊白璎攀住了他的手,想抬头对他微笑,却听到了身后魔的狂笑——那样的得意而狂妄,带着操纵生死、毁灭一切的睥睨。神庙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吞没这个六合间的一切!
她悚然一惊,极力凝聚自己溃散的神智。
不,魔还没有死!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的话,还有谁能够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半途而废,否则,也太过于不甘了啊怎能就这样罢手!
“苏摩!”她霍然抬头,在他耳畔低语“我身体现在好像还能动,还有再出一剑的力量——来,帮帮我,一起把它给封印了吧!就趁现在!”
然而,苏摩却没有说话。她诧异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略略抬起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双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颤抖。
“怎么了?”她低声问,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异常。
外面夜空里战斗正酣,不断有风隼拖着长长的火光坠向大地。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声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应,白璎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犹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转身。
一步之后,她就退出了他的怀抱,洞穿心肺的引线从她身体里抽离——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血流出来。在离开了她身体后,她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平复,只是一眨眼便仿佛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骇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然而,背后迫近的杀机已令她没有时间多想。
“动手!”忽然间,那个沉默的人开口了,急促而决断。
黑暗里忽然仿佛有万点星辰亮起,苏摩忽然动了,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从他的十指之间闪耀出了千万道引线,只是一瞬间就在神庙内织出了重重的网,将正在移动的破坏神石像如茧般的包裹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刻、白璎应声点足,合身飞掠而去,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剑刺向了那个魔——后土神戒回应出了极灿烂的光华,上古传承的力量涌向她的手指,光剑上吞吐出凌厉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仿佛明白了什么,发出震惊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锋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从神庙内四射而出,炫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溃——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内而外地碎裂。
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剑、完成最后的一击后,白璎剧烈的喘息,却不敢拔出自己贯穿在石像上的光剑——因为生怕一抽剑、这个魔鬼便会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样,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剑来,却衰弱得几乎无法保持光剑里凝聚的剑气。
身上的伤口已经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却依然觉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经过那样长时间的交锋,连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经微弱下去,
“苏摩,苏摩,”她低唤“接下来怎么办?”
只有高天上的风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庙,发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长短声音。
白璎不敢分心回头砍,心里却一分分冷下去:“苏摩?”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回头看时,耳边传来了白薇皇后威严淡漠的声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一直压住他,直到他的实体和魂魄完全湮灭为止,才可以撤剑。”
“是。”她低声回答,感觉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苏摩,苏摩怎么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剑,贯穿了魔的身体。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续地崩溃,盛大的金光从由内而外的发散而出,将整个神庙笼罩,似乎一颗太阳在迅速地燃烧——那样强烈的光线仿佛割断了时间和空间,将此处的一切笼罩在无始无终的无限寂静之中,在这个万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来你”魔金色的眼眸穿过了白璎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苏摩还是没有回答。
―――
魔的石像在崩溃,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静静的凝视着碎裂中的孪生兄弟。
“琅阍绺弥阑嵊姓庋慕峋帧!迸窨袅吮涞乃剑鲁稣庋幕坝铮亢诘难劾锩挥斜砬椋拔位挂踉渴欠裥睦锷杏胁桓剩俊-
魔发出了低低的笑,没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璎那一剑钉住,从脚底开始一片片的迸裂、散开,在虚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脸上,宛如刀锋般锐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洁的脸颊上,忽然滑过一道殷红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里,居然流出了血一样的泪!
“终于结束了么?”仿佛是毁灭终结了持续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脸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伤和软弱,将深藏千年的话在最后一刻倾吐。
魔的笑声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来,凝视着虚空。重重帘幕翻飞,帘幕外映照着无数坠落毁灭的火焰。魔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无法说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发现我竟从来不曾真正懂得你从一开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声音在虚空里缓缓传来“那么,结束之前,总应该让我明白吧?”
身体在不断的溃败碎裂,魔转过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觉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叹息:“琅以诰潘曛庇黾悖哟艘恢毕嗨妫憾凰昙蘖四悖昕腔晟思ъ亍牵嗝纯尚Α勒矶嗄辏皇婪蚱蓿胰戳闶撬疾恢馈!-
“你究竟是谁?”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对等的吧?在遇到我时,你已然是修行了几千年的云浮人、云荒大地上被称为‘神’的存在——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学习星象的十几岁少年而已,却不知你是为了修习占星术,而跟随了那个老星象师四处流浪。”
“你本来的出身,心中的抱负,从来不曾对我说起。”
“我只知道,越到后来,你便破坏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须阻止你。
“天赋予我力量,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在某一日,阻止你毁灭这个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断指还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后的今日!”
白璎愕然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这、这是白薇皇后说的话么?那个强大无比的、神一样的女人,终于承认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败如此软弱如此无助,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是执拗地抱着必须归家的执着念头,一路艰难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个人的面前,问出一句为什么。
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流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领我,陪伴我,令我一生与众不同——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何要获取力量?为何要统一云荒?为何要锲而不舍地建造白塔?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缓缓走来,白玉般的脸上有着两道殷红色的血泪,触目惊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溃、消失然而在那种破裂上升到颈部时,仿佛终于苏醒了,魔金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表情流转,凝望着对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动了嘴唇——
“为什么?琅比皇前愕陌丫谡饫锏却四闫咔辍!-
低沉的声音吐出时,所有人悚然动容——变了!这个声音,忽然之间变了!
“你是谁?!”女神的雕像霍然抬头,纯黑的双眸里露出惊骇的表情——魔的雕像开启了咀唇,吐出低语。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救耍-
在那个破坏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着怎样的灵魂!
“我是谁?”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坏神啊”“不,你不是琅卑邹被屎笊艟澹袄奴呢?”
“琅俊蹦w鋈淮笮鹄矗袄奴在这里呀!”
巨大的石像动了起来,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弯曲,将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里闪着说不出的诡异:“琅驮谡饫镅健闼档拿烤浠埃扛鲎郑继眉v皇牵衷冢菔被孤植坏剿此祷啊!-
“你究竟是谁?”白薇皇后诧然,眼里有杀气。
“我是谁?”魔低笑“还不明白么?我的孪生姐姐啊”魔将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是谁——那么,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风皇帝;是空桑始祖怀仞皇帝同样,我还是空桑毗陵王朝的开创者、云荒的统一者:星尊大帝?琅-
白薇皇后惊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语:“是的,魔和神一样,没有实体,只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在冥界成为鬼怪,在荒野成为妖兽,在人间则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变万化。而和神一样,我也更偏爱使用人的躯体而已——万年以来,一共有三个伟大的空桑君主与我共存。他们都先后成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力量和权势,也付出了灵魂和身体的代价——然后、因为人类肉体无可阻挡的衰老,而失去了躯壳,只余下灵魂成为祭品,永世不能离开。
“一万年前,当怀仞皇帝的躯体不堪再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合适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镜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当你们两人在镜湖中心打开封印,将我释放,我才选择了新的寄主:我附身于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于各种目的与我交换了契约,付出的代价就是渐渐失去了自我。”
“为什么人类总是那样有自信?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换灵魂的代价!——多么可笑个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云浮翼族,修炼千年术法高深,便以为自己成了神——他从镜湖中心将我从上古封印里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却始终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这种力量。
“——可是,最后呢?
“呵呵你看,他连你都杀了。”
魔低低的冷笑,将亘古的谜团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和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居于云荒最高处,一直操纵着大陆命运的,不是琅14膊皇鞘祝钦飧鲇涤谢倜鹆a康钠苹瞪瘢-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时无双的英雄。
千年后,唯独存留不灭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着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里也闪过一丝诧异:“奇怪啊既然当初你传承了后土的力量,姊姊应该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为什么现在看来,你依旧是个‘人’,而从来不曾展现出‘神’应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语,闪过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里?她莫非是已经将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时空?在我苏醒过来之后,在这个六合之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头,仔细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眼里神色闪烁。
“难道,她把创造和守护的力量、全部交给了脆弱的‘人’来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这种力量,平衡这个天地,而不愿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白薇皇后将手按在胸口,眼里有冷睨的光:“不,神与我同在——神也与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盐融化在大海里,它虽然消失了形体,但它会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会枯竭、也不会消弭——同样的,神虽然没有形体,却将与天地同在,影响着天地万物。”
“神选择了相信人类,将力量散布于天下,藏善念于人心。我不是唯一一个获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剑圣门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恶凝聚,魔王诞生,那些守护的信念就会重新凝聚,将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为何种形式、依附于谁之上,神的力量都会不惜一切阻止!”
那样的语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来你说的没错能说出这样话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坏神忽然大笑起来,头颅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还在是的,她永远会与我同在!”
“白璎,封印它!”看到魔的一双眼睛还在闪亮,白薇皇后厉叱。
“是!”白璎不敢耽误,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从下而上一剑斜掠,喀的一声将虚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头颅辟成了两半!魔没有丝毫闪避的意图。
然而,虽然躯体最后一部分也被粉碎,那双纯金色的眼睛却没有消失。浮在虚空里,在白璎再度挥剑劈来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诡异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长夜逝去、黎明将近的时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转已经完成,斗勺换位。
——那颗破军,已然发出了旷古未见的血红色的光!
“到时候了。”魔的声音低低响起“这个身体,不要也罢!”
金光轰然盛放,有一道影子从那个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风一样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强烈,即便是白璎、一瞬间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只是一瞬,那双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虚空里遥远的一阵大笑——
“想彻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旋即恢复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风从四处吹来,从破败的户牖之间穿入,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逐渐剥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剑站在原地,剑上空无一物、却滴滴垂落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蕴六识都被封闭,过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东西的瞬间,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里,看着神庙中的某一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红色的泪,纵横满面。一时间,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罗刹。
她在看什么?白璎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泪,整个身体都发出了微颤,定定看着某一处。
“唉,最终还是让他逃了么?”白璎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喃喃,有无尽的疲倦和失落——那个魔物已经被他们合力攻击,几乎消灭殆尽。而对方居然在衰弱之极的情况下从容逃脱难道,对方也早已预先埋下了计划?
对,苏摩呢?她霍然一惊,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不由回过身,在黑暗的神庙内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声呼唤;“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这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
白璎惊喜地回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卷起帘幕后,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战的战火微光,她看到了静静靠在神庙柱子上的傀儡师。
苏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极疲倦。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隐约拖下断裂的引线,每一根引线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血滴落——那一场剧斗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负责防御和封锁对方行动、又要抵御入侵脑颅的恶念,也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力吧?
幸亏,到了最后、他们总算是双双无恙。
“还好么?”她低声问,掩不住的关切。
“嗯。”苏摩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简短回了一声“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没有受伤。”
——魔虽然衰竭、但力量还是非常惊人,这样一场恶战下来,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苏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
“怎么?”白璎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上前。
“没事。”他以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始终靠着柱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头,水蓝色的长发覆盖了脸颊,留下深深的阴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阿琅?”
阿琅?这个名字莫非星尊帝琅浚“阻羧换赝罚聪蛏衾创Γ纯吹搅骼岬呐裣裾夯禾鹆怂郏ゴッ榭盏哪炒Α-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难道疯了么?
“阿薇,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然而,空无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那一声蕴含了复杂感情的呼唤“如果不是魔在最后一刻解体逃逸,选择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远无法出来和你见面了”
白璎惊诧地看向神殿,然而无论她如何凝聚幻力,却始终看不到虚空里那个魂魄。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低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的声音里依然出现了难以克制的愤怒,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时空倥偬,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仿佛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白薇皇后没有说话,似是被对方震慑,喃喃:“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皇二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
白璎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剑般的雪亮,一掠而过。她悚然心惊——这种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过两次:第一次,也是在这个白塔顶上,尚未变身的鲛人少年执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亲吻了她眉心,破开了皇太子妃“不可触碰”的封印。
第二次,却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强大的术法转移了天上星斗的轨迹。
然而,这一次,他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终于,白薇皇后开口了,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平静里隐藏着锋锐“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声音里有一种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气“我虽想吞并天下,但却不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声,仿佛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所以说,海国被我所灭,说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苏摩沉默着低下头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蓝色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脸。
“这样疯狂的世界。”最终,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是彻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师把身体靠在神庙的柱子上,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对这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关心。
“是啊女人疯狂起来,实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样——当我把纯煌的头颅扔给你看时,你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然而,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
“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
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那时候,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理直气壮。那时候,我想: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宁可亲手杀了你!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
“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
“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国。”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
“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
“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不至于让整个云荒陷入灾难——可是,当我衰、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硬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时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
“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对自己挥剑,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
“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也看到了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
“——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
“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一路过处鸡犬不留——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
“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我不愿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
“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招云家姐妹来这里陪我。在黑暗里,我不许她们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样截然不同的声音就会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体里流着与你同样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留下了她,并给予了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虽然到了最后,我依旧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她。”
白璎失声惊呼——怎么可能?在空桑亡国时,族里除了有极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泽之国藏身,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战祸中全数遇难,尸骨被堆叠在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地宫深处。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这个云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脉已然断绝。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虚空里那个声音微笑起来:“呵不要惊讶——白璎,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出身于白之一族贵族之家的白凤王妃,曾经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弃了整个家族。
“而云家、正是你母亲的后裔!
“命运是多么奇妙啊你看,你和云焕隔了一百多年,却依然相遇。跨越了时空的隔阂,消弭了辈份的区别,成了同门和敌手;而我,居然还能在七千年后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魔的下一个宿主,难道是云焕?”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终于回答“他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为什么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变了眼色,脱口厉叱“破军出世,天下动荡!——魔要将力量转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虚空里的人发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够了阿薇。”
“云浮翼族的生命虽然长达万年,但七千年后,我也已经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选定了新的宿主。这几年来,为了让破军彻底爆发,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绝路。”
“何况”星尊帝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出实话“我当时的确也没有阻拦。”
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是。我没有阻拦。”星尊帝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微妙的无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让魔转移到云焕身上、那它又会选择谁当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变幻,再也不说什么。
星尊帝继续苦笑:“是——毫无疑问,它会选择真岚,我们唯一的嫡系子孙!而事实上,在前几日的开镜之夜里,我已经觉察到那个孩子已然开始动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极其需要力量的时候,魔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白璎怔住。开镜之夜在镜湖底下,真岚做了什么?
“我很担忧:这样下去,在六体合一的时候,魔便会选择他作为新宿主!虽然过了七千年,阿薇,我还是一个自私的长辈,不想让这样的报应落到自己的子孙头上。”星尊帝顿了顿,微微苦笑“更何况,破军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毁灭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来神庙为他祈祷时,我并没有阻拦魔向他身上转移的意图。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杀戮,在云荒大地上画出鲜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时候,我没有阻止——”
“对于这件事,我听凭天意。”
苏摩瞬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千古帝后,眼里的光芒雪亮——原来,居然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血裔,不让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们宁可让别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破坏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从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虚空里的声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转头审视着发话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新海皇,你可真像纯煌哪,难怪后土的佩带者会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却是黑的,和纯煌完全相反。否则,方才魔怎么可能引诱出你心底里潜藏的‘恶’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诱惑你第一次,就能诱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种恶就会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杀死你身边的人。而你,总不能每次都像这一次一样的侥幸。”
“所以,你注定毕生孤独。”
苏摩悚然一惊,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转弱,仿佛无法克制体内的某种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双手起了难以觉察的颤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紧。
长夜将逝,天光转亮,微微苍白的光穿过了神庙破败的窗、投了进来。
笼罩着神庙的金色光芒终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颓败而空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风透入,有呼啸的声音。
白璎忽然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这个神庙里渡过了千年的时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而全身颤抖——
虚空里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个空桑的开创者,绵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辉煌全,仰赖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这个人,同时却也是灭亡了整个空桑的罪魁祸首!在他的手里,凝聚了无数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个家族。
面对着这个七千年前的传奇,她应该拔剑相向,还是应该上前拜见?
“我恨你。”最终,她霍然站起,对着虚空一字一字开口。
女神微微一惊,纯黑的眼眸看了过来,落到了千年后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剑,定定看着虚空,再度重复了一次,语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念之间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当作什么了?把这百万的苍生当作什么了?只不过你博弈里的一颗棋子么!凭什么!”
她忽然动了——只是一瞬间,白影便已经掠过,一剑狠狠斩落!
“我恨你!”仿佛内心长久克制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白璎一剑接着一剑斩落,眼里带着雪亮的光,气息平甫,眼里有泪水长划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拦,却发现虚空里的人根本没有反击。
光剑如同闪电,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庙里,白衣少女持剑当空飞舞,面容上镌刻着愤怒和反抗。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来,他从未在这个温柔顺从的太子妃脸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来,她心底亦有这样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神魔,也不是什么棋手,”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虚空里那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宿命和光阴的囚徒。”
“但是,我却希望你们能从中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