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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三站在山脚下,凝目望向驿道西面,气定神闲死等着。不远处是车马穿行的驿道,卯时快过了,正是道上最热闹的时辰,歇脚的客商涌入两边的茶肆酒馆小客栈,摆摊的连成一串,吆喝得此起彼伏。
又一阵銮铃声动,她看着一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刹在道旁。从车里跳下一个人,挎着两个包袱,身后还背了一个长长的布包,衬得那身板愈发娇小。那人甫一下车来就四处张望,看见了霍三,直直地奔过来。
凑近了瞧,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蜜色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
“三木头!”姑娘开口唤人,嗓门挺大,中气十足。霍三打量了她一下也不多说,伸手帮她拿包袱。
“东西多,可沉了,这一路来累的我。”小个子姑娘抬袖揩汗。
估计又是走一路看见新鲜就买一路,各种有用没用的玩意儿都往包里塞。桑五是她如假包换的发小,太熟悉她那德行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铜匙抛给了桑五。两人走了一截,霍三这才开腔:“回来的时间比信上说的要晚。”
桑五撇了下嘴,“路上被人截了一会儿。”好在人现在回来了,看样子没出什么事。
“我师父近日还好么?老八呢?”
“姨母挺好,老八生了,男孩。”
“真的呀?”桑五有些高兴,“这下有的折腾猴子了。”
她这趟下山,主要是奉她师父的命去采买草药。旅途挺远,经过了燮城。等到两人回了山门,跟迎面而来的同辈打了招呼,桑五跑去向她师父交差,回来时已经过了午时。她把行李都拾掇停当,盘腿坐在席子上。屋中间的长凳坐着霍三,同屋的十七不知上哪去了。
她把随身背的那长布包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最外层的布拆下给霍三递过去,“喏,物归原主。”
霍三接过来,把里层的布扒开,露出了青黑冰冷的剑柄,剑鞘上铸得精巧的麒麟纹随之露出了小半截。她忍不住将剑柄抽出些许,乍然出鞘的寒光有些晃眼。把剑推回鞘中,她谨慎地重新将它裹好,起身放在床头。
桑五压低了声音,“去燮城的时候我辗转打听了不少地方,有人说在城外见过他。”当然她还听到一种说法,只是她实在不想告诉霍三。
对面的人听了,“嗯”了一声,面上仍旧平静,放在腿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些。桑五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气,“可是这已经是三年前的消息了。十师叔而今还在不在燮城谁也说不清。说到底,三木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看了那封信……”
霍三没有回答,眼皮往下垂。桑五见她这模样直皱眉,“我就知道。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你能瞒过我的事太少了。你听我说,咱们连那信是谁送的都不清楚,之前我师父也说了,这事还有待商榷。你可得稳住,若是真有人要对你师父——”她的话语陡然一收,支起耳朵凝神细听了一瞬,接着撇撇嘴,“算了,有人来了,咱们有空再说。”
片刻之后,桑五起身打开门,将正抱着阿青的叶八迎了进来。一看见小孩儿桑五立马大呼小叫:“好乖!老八你儿子长得忒像你了!”
叶八笑吟吟地握住阿青的手朝桑五挥了挥,“阿青,你姨夸你呢。”阿青脑袋歪了歪,眨巴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看着眼前姑娘。
桑五正伸手轻轻蹭着小孩软软嫩嫩的脸蛋,叶八道:“这不再过些天阿青就两个月了么,到时候我们一家盘算着下山去看看长辈。最近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又要照看孩子,实在是忙不过来,刚得了些空,听说五师姐回来了就来你们这晃晃。下山免不了要呆个十天半个月的,下次再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霍三点点头没说什么,桑五撇嘴:“你说我这刚回来你们就要走,不能再多呆两天么?”叶八抚了抚小孩的脑袋,目光里满是慈爱,“我也跟他爹爹商量了的,想赶在八月之前回去。”
“来来来给我抱抱。”她小心翼翼把孩子接到怀里。阿青的闹腾劲上来了,伸出一双肉乎乎的手胡乱朝她那扒拉,结果扒拉到了姑娘的胸口。桑五眼睛一眯:“恁大个孩子就知道耍流氓了嘿。你爹教的?”
阿青闹不明白,听见问话只知道眨眼,口中应答似的咿了一声,好像真把他爹给供出来了,桑五爽朗大笑,露出一口齐整白牙花,“把咱小外甥带坏了我跟六猴子没完!”
霍三在旁边杵了会儿,陡然想起今天好像忘了带师弟上后山,急忙起身和屋里另两位告别。桑五去青烛那里交差的时候也听说了京遥的事,“对了,你还真收了个师弟呀?”
她点点头,“刚入门,一个月了。”
桑五啧啧称奇,“我的娘诶,太阳西边升,母猪会上树,够稀奇。我听我师父说还是师尊那两位的意思,敢情怕你光杆师姐当着寂寞是不?”
霍三思索片刻,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这位称职师姐出门没两步,就瞧见她师弟给人一只手掀到柱子上。眼见始作俑者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她忍不住皱眉,往地上顺手捡起块石子打了过去。正兴致勃勃的大师兄见她插手,很是识时务地眯眼一笑往后退了几步。
她走上前,大师兄瞧她满脸严肃,赶紧赔笑,“就玩玩,玩玩。”
霍三半蹲在京遥身侧撩起他袖子和裤腿,也不管他的表情,只朝大师兄一瞥。倒不是她想维护京遥,就是觉着大师兄跟一个会点三脚猫的家伙动手,着实不妥当。
大师兄也怕遭人误会。为表示自己的无心,他赶紧两手一摊,“木头你得信我,我下手有分寸,发力不到两成,我也不知道——”念头一闪,他把喉咙间的话吞了下去。
霍三检查了下,见京遥大都是些轻伤便没打算真同他置气。大师兄知道她,若是动了肝火这会儿早不由分说揍过来了,见她不搭理,也就若有所思地笑笑,哼着跑调小曲儿负手遁去。
她起身睨着师弟,慢吞吞道:“站起来。”京遥这会还懵着,坐地上动也不动。他倒不是给打懵的,而是头回见识了所谓“内门弟子”的真正功力:欺负你跟玩儿似的简单。
具体怎么个欺负法,实在不堪回想。他脸上汗珠直淌,身子活动得像个偶人,大师兄的口哨则从头到尾没断过——没缺胳膊断腿着实承让。
想他京遥虽不是武林中人,当年在皇城巷子里与人斗狠时却也没吃过亏。人大师兄那两下子过来,他别说反击了,站都站不稳。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可后来脑子里盘来旋去还是俩字:丢人。
霍三还站在他身侧,重复了一遍,“站起来。”又不是断筋错骨,她才懒得扶。
京遥干坐少顷,总算站起身来拍拍衣摆上沾的灰。老半天就对霍三憋出一句话,“师姐,我能不能先回趟屋?”
她瞄了一眼他灰头土脸的模样,默许。
京遥走了之后,她拐个弯往养心庐的方向走去。养心庐在这门派居所的正东面,分前楼、中阁、□□,被一泓种着莲花的清池环绕,寻常的后辈不得随意进出,相较其它地方更为清静。霍三独自走在通往中阁的平桥上,水面随着她的步伐荡开大大小小的涟漪。
中阁的门原本紧闭着,随着她的走近“吱呀”一声,两扇门开启。一般后辈来此处谒见,如若长老们不愿受打扰,那门便始终紧闭,天大的事也敲不开。
长老们想见了,不必说明来意自可进入。
她径自进了门,就看见青烛在案上研磨药材,头也不抬,“坐。”她乖乖坐下,又听得妇人波澜不惊开口:“昨天就叫你过来一趟,你给我磨叽到今天。”
“知错了。”
青烛抬起头来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我又没说是你的错。”没等霍三多想,她接着直言道:“今天你大师兄找上你那师弟了?”
霍三点头。
青烛又道:“是掌门的意思。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霍三实在不知道这意思来意思去是个什么意思,只能摇头。青烛叹气,“得,指望你多点心眼是不行了。这么跟你说吧,你能知道你师父啥时候回山么?”
“不能。”她答得斩钉截铁。
“咱门里规矩是弟子进门头三月大徒弟引小徒弟,为的是替师父探底子调筋骨。而今你师父不在,你这师姐说白了就是一师父,有些东西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三儿,不能老像根木头似的啥都不琢磨,长点心吧,啊。”青烛难得跟她语重心长。
眼见霍三还是愣着一张脸,她心知这小妮子估计还没反应过来,连抽都懒得抽了,直接撵她回去。
说半句留半句,要让她一下子明白那才反常。她一边出养心庐,一边把青烛的话翻来覆去地推敲。这次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想了一下午,终于明白了青烛的意思。
她想了一下午,京遥就憋屈了一下午。六猴子从旁安慰他:“有甚大不了的,输在大师兄手头也不算丢人。何况你俩那过过招,连比试都算不上。”
京遥没说话,他自己清楚那位大师兄究竟手下留了几分情。他原本挺看得开一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生出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他刚上山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他和同辈们插科打诨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他被霍三追着练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感觉,现在这感觉就好像蛰伏在地下的种子,一场雨过后疯长出来。他慢慢醒悟过来,他不过就是个挂名弟子,和山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人一旦找不到归属了,心头就是漫山遍野的惘然,堵着心口颇不是滋味。
今天见识了内门功法的冰山一角,他突然生出几分熟悉感——那不就是他还小的时候,心心念念向往的高手模样么。
人都说,京家大少爷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说的人多了,京遥自己也信了。时日一长,他渐渐忘了以前的志向。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当个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