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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离青城山不远处的驿道上,茶馆生意火爆。掌门的一位青年师侄,穿着寻常便装,坐在茶馆靠窗处略带愁容。这位同辈里行六的,二十有五,本来挺俊的一张脸,因着眼睛不住眨动总显得鬼头鬼脑,平白添出猴相。
“嘿,不是说廿八人就到么,这都初二了!”他双臂抄起,嘴里叼根草头。茶馆伙计同青城弟子熟络,一边往桌上添茶一边闲话,“六猴子你要接人?谁挑这时候使唤你下山呀,你照顾媳妇忙得过来么。”
“也没什么抱怨的,我媳妇有同院那几个照应呢。这次是掌门师伯交代的任务,不接到人不敢马虎。”他吐了草头坐直身子,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说起来也奇怪,这次要接的是个将入门弟子。这些年那么多人入门,有些还是自己从老家走了三天三夜,苦兮兮地背着包袱爬上山来的,来了还不一定收。难得这次要专门去迎一个上山。”
“恐怕大有来头呀。”伙计转身挑帘走了。他正等得百无聊赖,忽然听见——“六猴子!六猴子!”茶馆外面传来女娃娃的尖声呼唤。他正想冲出去教训那没大没小的十七师妹,就听得那声音焦急道:“八师姐临盆了!稳婆在屋里,我师父正守着门,叫你赶紧过去!”
六猴子登时觉着脑袋“嗡——”地一声,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
再说京遥,一边折腾一边看风景,好歹上了岸找到了马车,这会儿正悠悠地往山下走。原本他是不认识路的,不过临走时管事说到了那儿自然会有山上的人下山来接,所以他也不慌。
抵达驿道时正值晌午。京遥从车上下来,压根没见着什么接应的人。他想了想,觉得估计是自己耽搁了太多天,人家等得不耐烦。也罢,这都快到山门前了,自己上去便是。他看了看那颇为笨重的行李箱子直皱眉,干脆把箱子打开,将行李裹成包袱,不需要的东西就拿到不远处一个当铺全部当掉。
就这样,他一个人轻装上了山。
京遥这些天要么坐在车上看风景,要么坐在船上,直至行走于山中之际,才陡然有种畅快感。走到半山腰处,林子里传来一阵阵水声。他循着水声走去,打算洗把脸。也不知走了多远,那水声时远时近。似乎走到前面就是一处山涧,可是等他上前时,水声又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等到京遥回过神来,哪里还晓得通上山的路在哪里?
青城后山有一片深湖,是山涧瀑布汇流到山腰较平坦处所形成。湖水背倚山中的茂林修竹,顺着湖边走,要拐好几个弯才能走上山道。夏冬季节,青城弟子常有到此处来练功的。春秋季便没什么人,湖水因一场雨上涨几篙,正方便那些顺山涧游动的鱼到此汇聚。也因为四周一片寂寥,所以湖边要比山中其他地方还冷上几分。
一个穿着短打、脑袋上用布条扎起马尾巴的人盘腿坐在湖畔大石上。若不是身形略显细瘦,隔着一定距离看还当那是个爷们。
霍三稳稳持着钓竿,不动声色。即便是水面上起了一些涟漪,钓竿那头有些轻微震颤,也不见她有提竿的举动。
她心说快了。山中这个时节的鱼不轻易上钩,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树林那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片刻后,树丛中的擦响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沓脚步声,离这里有些远,步伐似带迟疑。原来是个人。霍三放下心来,打消了那一点点刚刚提起的戒备,很快又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
京遥在山中走得疲惫,陡然间发现一条掩在树丛中不易发现的小径,顺着小径往前,倏地柳暗花明,眼前一片开阔。一片不大的湖就横在眼前,依稀还能听见这附近山溪流淌的声音。
正暗自激动着,就瞥见水边好像还坐着一个人形物。京遥隔得远远地端详良久,还是不清楚那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换个角度,看清了那人手里拿着钓鱼竿,他又走得近了些,也没见对方有什么反应,聚精会神地钓着鱼。他暗自思忖,决定上前去问个路。
霍三已然忘了去细听刚刚那阵脚步声,满腔心思都在鱼竿那头的小动静上。经过一番对峙、试探、触碰,水下的那东西看来也打算耗一耗她。不过她不急,完全不急,并且通过钓线的扯动,估算着咬钩的那一瞬。
大鱼。霍三一面想着,气息更沉了。
京遥离眼前的人还有十步之遥,每靠近一步就迷惑一分——那是个人没错,是不是个活人就不确定了,怎么一点吐息都没有呢?突然心头有些发憷——若真是个死的,这深山老林他要如何是好?京遥顿了不过一瞬,走上前去就准备拍那人的肩膀。
水下的东西似乎终于定下心神了,钓竿的颤动停止,钓线那头有几不可察的拉扯,透过钓竿将一个讯息传达给持竿的霍三——上钩了。
她的速度极快,并且一气呵成,根本不给那物吞饵后逃之夭夭的机会。水面上浮起一串涟漪,她提起竿后只是微微一瞥确定是一条大鲫鱼,就将钓线甩起。原本那条鱼已经逃脱不了被扔进鱼篓的命运,但就在空中钓起的一瞬间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带着钓线越过霍三飞向后方。
鲫鱼激烈的摆尾毫不犹豫地扇在京家少爷的右脸上,带着一声清晰可闻的“啪”。
京遥的手还未落到霍三的肩上,脸颊处就挨了这湿嗒嗒的一记。压根没来得及反应。也是这猝不及防的一着,教两个人都傻了眼。京遥是给打懵的。霍三是被后方这突然冒出来的人给惊到的,顺带还在惊吓之余小小地惊叹一下她人生十七年来头一次见识到的鲫鱼分量。
外人如京遥,却完全看不出这张木然的脸上哪根眉毛表现出了惊讶。
等到湿润的感觉被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取代,京遥那原本准备好了的逢人笑脸渐渐在嘴角凝固成一个怪异的弧度。他默默地低下头,一手捂着半边脸,与对方那对黑了吧唧的眼仁对视。
候了半天也没候到对方说一个字,京遥一贯散漫无谓,此刻也隐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冒犯,令人颇不是滋味。“你……”他嘴张了张,继而挤出个呲牙咧嘴的笑容,问:“小哥,受累打听,往青城派大门怎么走?”
这人绝对是个姑娘,不过他碰见过不少女扮男装的,有些是大家闺秀出来长见识,更多的是怕孤身遇上坏人。他碰上了从不多言,点破了不免会让人心生防备,横竖他又没坏心眼。
其实霍三真不是女扮男装。她压根没正经好看衣裳,山上套身袍子,练功穿件短打。平常就这身凑合穿,说不上“扮”。
霍三盘腿坐着,拗过脸默默望着京遥。她觉得这人长得养眼,但也仅限于长相。是个人来瞧都会觉得他脸上挂的笑怎么看怎么流里流气,一点不像个老实人。霍三出于动物本能一边提防,一边产生了一点困惑:他笑啥?哪儿好笑?
一碰上搞不清楚的事情她就会沉默下来思索,觉得这人怪,也不晓得去青城派干嘛。她陷入了更深的研究,结果京遥就这么被她晾着,陡然间气氛凝固至冰点。
他有点挂不住了。她不按规矩出牌啊,这反应算是怎么一回事?死盯着他,太不矜持。最后他认定该姑娘不正常,叹口气捂着脸拔腿就想走。
与此同时霍三研究得差不多了,觉得此人可能真是单纯问路来的。
“从这里往东,逢路朝右拐。”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嗓音带着长久不开口而造成的沙哑。他离去的步子一刹,转头去看时,那人已经背转过身继续钓鱼,不再理会。
京遥有点茫然,怎么神神叨叨的。
霍三这德行,在别人眼里可能是自闭的典型,搞不懂“怎么搭话”“怎么聊天”“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好在山上的人都跟她处了十多年了,交流起来还好。和外人她的交流方式不外乎两种,点头,和打架。
“霍三儿别的都还凑合。就是跟人打交道不行。”六师父青烛如是说。她是霍三亲娘的亲姐,霍三还没记忆的时候她娘就撒手人寰,十七年来姨妈顶半个妈。
除了言语有障碍,她还什么事都爱憋。
霍三八岁,第一次下山,跟着她师父,同行的还有青烛,和十二岁的叶八师妹。青烛受人之托去取东西,嘱咐她师父照顾好小霍三。她的师父一脸谄媚点头哈腰答应得无比诚恳,扭头就去把麻将搓得昏天黑地,眼看要清一色,连霍三爬树的时候摔了下来都不知道。
那棵树有两丈来高,霍三毫无防备地直直掉下来当即折了一边腿。结果这倒霉孩子愣是一声不吭,一直到傍晚回山上青烛发觉她走路姿势不对,右腿似是根本没着地。这才发现了问题。再晚一步霍三腿就妥妥地废了。
掌门来接完骨后,青烛当即朝霍三脑袋上招呼了一巴掌:疼不知道喊啊!哭两声也行哪!霍三愣了半天最后低头认错,表示下次再摔折腿了一定放开嗓子喊。青烛又是一巴掌:还想有下次?霍三赶紧认真表态,说师父没教过她怎么哭。
非得逼供了她才肯说,别人还能拿她有个锤子办法。青烛师父气得笑,说这死心眼子没救了。最后只得去把她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揪去师尊面前认错。也是因为这件事,第二天她师父就留下了一张痛心疾首的字条下山云游反省自我去了。
“三木头”这个绰号也是打从那时起在青城山师兄师姐一辈流传。
一根木头能懂什么你来我往拿捏分寸?
小辈们有时练功要师兄师姐监督,霍三是同辈里最严的。
因为她放不来水。六猴子他们偶尔卖个人情,连大师兄都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唯独她,机械似的该干嘛干嘛。后辈们知道撒娇行不通——不是刚正不阿的问题,她连认不认识你都没个准。
后来六猴子一句话切中了关键。彼时大家在山中吃团年饭,青烛师父多喝了两杯,龙门阵摆得兴起,然后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霍三身上,青烛当即惆怅言道她家老三差不多也到年纪谈婚论嫁了,“姑娘家嘛,若是不做青城的长老掌门,还是趁早找个归宿我才能放心。”六猴子毫不犹豫地就说了:“师叔您想多了哎,三师姐哪儿是姑娘啊。姑娘都是水做的,三师姐是铁水做的。”
这句不刊之论尤其精辟,六猴子大年夜的惨象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