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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城出发,到了上路大半月的时候。
在车上醒来时天色已然发白。他掀开车帘朝外头看,马车正颠颠儿地路过一片湖湖畔。晨曦宛若打散的金子往水面上一铺,辉煌潋滟。
“哎哎哎,老福,咱们走到哪儿啦?”
被叫老福的车夫扯开嗓子应:“少爷,刚过宜城呐,这儿正挨着三峡。”
京遥摸着下巴看了会儿湖光山色,突然唤道:“停车!放个水。”
老福把马车停在路边,京遥从车上下来,有些蹒跚着朝靠近湖边的草丛中走去。他的伤差不多是好全了的,毕竟当初老太爷另打算盘,没真下狠手。这会儿是车上呆太久,腿有些麻了。他让老福守着马车原地等候,老福便真的抱着马鞭打起了小盹儿。等他解决完人生大事,再抬起头时,正是日出最绚烂的时刻。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微凉空气,朝湖边又走了几步。远处的湖心,渔家撑篙悠悠拖网,对岸几户人家屋顶升起炊烟。京遥朝湖心大声喊了两嗓子,向渔家招手示意。正在收网的渔人倏然听得岸上似有人声传来,抬眼一看就瞧见岸边站着一人正挥动手臂。
渔人将船撑的近了些,见京遥嘴里叼着根苇杆,学游侠抱拳:“老乡,三峡水道连着这湖么?”
渔人点头,“是呀,从这里顺水往西走个五里就是峡口,要不了半天。”“从这儿到蜀地是走水路快还是旱路快?”
“那得看天啊。天气好的时候,一路行船不歇,走个七八天就能到岸。碰上风雨整不好还得耽搁,就不如行旱路来得快。要上船的话先去镇子上,这些天忙春耕,搭客的船不多。上了岸还在蜀地的东边,得赶车才能到。”
京遥点点头,“谢了啊!”然后叼着苇杆,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回走。
又大半月后,远在燮城的京老员外惊异地看着老福一脸颓丧地驾着马车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老员外纳闷。
老福很是无可奈何:“过宜城的时候,少爷说要下车买包子,结果扛着行李直接就上了船。小人去拦的时候船都离岸了……少爷说他到了会往家里报个信。”
老太爷目眦欲裂,京家宅子在平静一个多月后再次暴起一声惊雷:“孽障!”
京遥上船后的第五天早上,巫山起雾,猿啼凄厉。辰时左右雾消,连带着头顶的层云也化开。云雨不散的长江上游一带少见湛蓝的天,这会儿天气一放晴,顿时天高水阔,暖风袭人。京遥盘腿坐在甲板上,一脸放空地望着茫茫水路。一会儿又觉得发闷,索性腰带一解袍子一脱,沉口气,看准了水面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另一头的船家有些惊吓,赶紧冲水面吼:“小哥,别玩!这儿可是大江口!”此处水流较缓,却不是可以随便凫水的,出了事捞都捞不着。眼看水面上空茫一片,京遥半天没露出头来,老船家吓得不轻。
“小哥!别想不开呐!”
又喊了两嗓子,方才听见“哗啦”一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打水面上冒出,京遥呸了一口水,不慌不忙地朝船帮划拉过去。他没游远,就在水下潜了一会儿。老船家松了一口气,颤巍巍道:“这水性好,小哥是吴地来的?”
“不,我老家燮城。”他扒着船帮伸手抹了一把脸,形容惨不忍睹却语调轻快,“小时候经常下海玩。憋气往下潜个五六丈不成问题,现在不行了,水下面有暗流,潜了二丈不到。嘶——还挺冷。”他抖抖索索上了船。
老船家啧啧,“胆子够大。”京遥颇有些得意地甩甩脑袋,在船头盘腿而坐,一脸自在。
这次走水路没怎么快,反倒还耽搁了一天一夜。算了算,没办法按时上山,到了还要给人赔不是。想到家里不禁有点忧心,城中有些变故,自己恐怕无能为力,赖着不走也是给家里徒添麻烦。
上山学艺,虽然不是自己情愿的,但也说不上坏事。顶多没有家里舒坦就是了。横竖他找不到别的事做,到哪里去消磨光阴,不太要紧。
这么想想他心情松快不少,半眯起眼睛哼哼:“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仲春时节,草木葳蕤。半山腰上的一处六角亭正修在山溪旁的巉岩上,潺潺流水自亭下绕过,亭子后面的一丛绿竹经风拂动,萧萧作响。亭中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其一男子着灰色长袍,身形高挺,脸庞略瘦,眼神清明,看不出年龄,端坐着宛如山石,神态祥和。
他右侧是一个同样看不出年龄的妇人,罩着青袍,腰上束着素带,仪容端庄,不施粉黛,正微微俯下身去煮茶。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两位须鬓全白的老道人,一个长须飘飘面颊清瘦,双目狭长,满是仙气;另一位络腮白胡根根不倒地杵在脸上,眼睛像镇宅石狮一般溜圆,看谁都像在瞪视,两道眉间还有一个小月牙,要是涂个黑脸染个胡子也能扮包青天。
茶沸,妇人持铜勺将沫饽舀出,片刻后茶汤翻滚,她复用木勺将沫饽浇在釜中。待到茶汤澄绿,便提壶注入石桌上的茶盏里。
幽香四溢。
“老六的好手艺。”长须那位慈眉善目,颔首赞许。
“师叔过奖。”妇人颔首,神色恭谨。
一旁男人微扬起嘴角,垂眸淡淡问询:“师父,青城遴选门众素来严格,按照规矩,弟子本应回拒了员外。即便应承,最多可收作外门弟子。为何师父这次执意要将人纳入门下——”况且他也不信一个自小在人间烟火里生养的富商子弟真是甘心苦修。尚不论师父这番作为是不是有悖先例,就算是将他破格收为山中门众,对方也不见得领情不是?
“香啊。”眉间有月牙的老道人扶着茶盏眯了眼,他旁边的另一位点头,“确实香。”这茶还没品呢,光嗅就教这两位老仙人心满意足。见一直没人应答他的话,男人只好略为尴尬地住了嘴。
一旁的妇人保持着庄重的坐姿,目不斜视。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心中暗叹:这么多年了,他这位师妹就从来没有在尊长面前失态过。为什么就偏生爱同他抬杠呢?
听了半晌的流水声,月牙老道人才缓缓地睁开双眼,望着对面的徒弟,“做了掌门后,人也变无趣了?老二哟,今日应该是专程让你们俩陪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游山看景才对。”
掌门无奈:“您别这么说自己……”
“这些年来,门中事务都是你在打理,恐怕如今比为师还清楚大小规矩。即便是这一次,我们也无心插手。”月牙老道人笑笑,“只不过那后生我与你师伯都是见过的。至于京员外嘛,自有咱们这一辈的交情在里头。”
掌门硬着头皮道:“这不是走后门儿么。”
老道笑得和蔼:“放屁,这叫子孙福报。”
师父都这么说了,掌门顿觉再问到底也甚为无趣。然而话茬不能不接,只好挑了个无关紧要的事挂嘴上,“既是内门弟子就要拜师的。弟子如今琐事缠身不得空,师父师伯看,要将新弟子划入哪一个门下?”
其实这种事,就算没有两位青城师尊开口,掌门也是做得主的。
“嗯……”长须老仙人细细品茗,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继而慢悠悠道,“我看你们这辈里头,你十师弟最闲,是不是?”
掌门内心悲叹:十师弟岂止是闲哟,说是下山云游,迄今九年未归。要不是时不时地会收到他飞鸽传书,简直都要怀疑此人是否还在世。
不过只是稍作打探而已,最终还没敲定呢,掌门也只是含糊应答一声,不上心。孰料长须老仙人突然转头问他六师妹:“小六儿,如今各门下,有谁能引后辈的?”
青城规矩,后辈进门,师兄师姐要先代师父训导,有时还要肩负管理起居的责任,当然要紧的还是帮着熟悉环境。
妇人细想不过一瞬,很快答道:“这一辈的老大早过了年岁,老二下山游历,老四老五老六都各自引着师弟妹,余下的还没到那个资格。”
“老三呢?她又恰是你十师弟门下的。”
“您说三儿?”妇人先是一愣,陡然有些哭笑不得,“她么……”
“说起来,你还是霍三的姨母,山上数你跟她最亲,你最清楚这事儿。觉得她怎么样,且说说看。”
无语半晌,妇人最后只得扯着嘴角轻轻摇头,“师叔,霍三儿别的都还凑合,就一点——”
“师——师父!”打山路那头传来一声娇嫩的呼唤。待得众人去看时,只见一梳着童子髻的粉面女娃娃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亭子外,正是妇人最小的徒弟十七。
这气还没喘匀呢,十七慌慌地朝掌门大师伯和两位师尊见了礼,一双明亮大眼里满是焦急,双颊红扑扑:“师父,八师姐今天早上脸色就不好,刚才唤肚子疼呢,样子可难受了。您能不能去看看……”
妇人神情一变,倏地站起身,朝亭子里另三位匆匆道了别,便快步走了出来。“这么要紧的,怎不晓得先找个师姐应急?老八出了事是闹着玩的么。平常恁精灵个丫头,临到大事就慌了?”口气颇为严厉。老八毕竟有孕在身,稍有不慎,两条人命的事儿。
“我……我找不到,”十七一边小跑着跟上师父的步伐,一边委屈辩解,“五师姐下山去办事,三师姐昨天就去后山了,可我不认识后山的路。”“她这时候跑去后山?”妇人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哪根筋搭错了?”
“好像,好像……”小姑娘努力回忆着,“三师姐的狗,死了。”
“狗?”她一皱眉。上一次霍三跑去后山一个人呆着,还是她师父不辞而别的时候。
不管怎样,一时半会儿估计没人找得到她。想了想,妇人只得低叹一声,加快了步伐去探望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