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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城近年有三景:看东郊桃花红十里,看长公主年年挑驸马,看京家老员外动家法。
咱们最喜闻乐见的还是第三景——桃花一年开一季,驸马一年挑一次,独独京老员外的家法,隔三岔五必大动一回。
每逢城中京家大宅里传出鸡飞狗跳的动静,大伙便纷纷停了手头活计,几个半大小子四处飞跑扯开嗓子喊:京家少爷又挨上啦!京家少爷又挨上啦!
这热闹便传开了,登时城中的行人坐到了道路边儿上,摆摊做生意的拖出长条凳来摆上瓜子,巷子胡同里涌出一群老太太小媳妇,茶楼也推开窗户,一群喝茶的都扒到窗边等着看。
看的回数多了,大家都晓得一些规律,譬如京少爷和老太爷一逃一追的既定路线,要穿的街要走的巷,于是燮城百姓便成群结队地夹道去观赏。
四月初三这天,东郊桃花已经凋得差不多了,天气又正晴好,各家各户正愁忙于活计之余没得消遣,都翘首盼望着京家宅子来点动静。
京大少爷果真不负众望。午时刚过,宅子外几名摊贩就听得里头一阵锅碗瓢盆落地声传来,紧接着又是老太爷的叱骂。大家会意,搬出长条凳,照例由几个小子去通传:京家少爷又挨上啦!
各家百姓此刻正是餍足休憩没事干的时候,一听消息纷纷精神一振,到路边上占好了位置,就等着看一场赛跑了。
和往常一样,宅子里闹腾一阵,先是没了声息,不多时两扇朱漆大门开启,打门里窜出一个少年,模样生得颇好,衣衫捯饬得有模有样,不过表情太狼狈,一出大门就开始夺路狂奔。少顷,紧跟着的京家老祖宗也提着长棍追了出来,直追该少年而去。
老祖宗养生有道,腿脚比年轻人差不到哪儿去。追的时候胡须飘飘虎目圆睁,口中大喝:“还敢跑!”京少爷虽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但身姿灵活,跟兔子似的飞窜,一边逃还不忘侧头提醒:“爷爷当心前边儿有道坎子!”
“嘿反了……”话音未落就见老爷子一个趔趄,等回过神来前头早没影了,只有余音还在回荡:“早跟您说的!”
围观百姓也没闲着,见少年一路大气不喘还能飞跃几条沟,忍不住拍手叫好:“少爷,好身手!”也有望着他身后的:“员外您悠着点儿——”那头京少爷跟众人拱手:“承让,承让了啊!”
后面追的老太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袖子加快步伐:“上家法!今儿不上家法不算完!敢上人家棋馆闹事,孽障,反了天了!”
前面的孽障一边飞奔一边扯开嗓子:“那群书生讹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屋顶怎么塌的不关我事!”
一老一少吵吵嚷嚷,路人边嗑瓜子边闲打听:“哎,什么棋馆?京少爷这次是犯着啥了要动家法?”
有几个知道些情况的人,应道:“好像同几个公子去了西街的清风棋馆,不知怎的跟一群儒生梗上,有个人还给推到地上,说是手折了,那棋馆屋顶也弄塌了一边。”
听的人有些就纳闷了:“这京家少爷是没什么出息,可也不是无赖呀,怎么就跟人扯起来了呢?”
“真遭讹了吧?”
“我听棋馆伙计说就是少爷推的人……”
“据说是文人嘴碎,说了些酸话,才遭人打的。”
又看正在飞奔的京家少爷,回头瞧见自家老财主提着长棍早喘上了气,一时过意不去,便拖慢了步子。想着逃完这一阵,大伙儿也热闹够了,就拐个小路折返回去,从后门回家。大不了老爷子回来他再挨顿棍子便是。
而京家老员外,看着是累了些,可精神还好着呢,一路赶上,瞅着距离差不多,直接将手头的大棍扔了过去,正砸中大孙子的屁股。
于是各路围观人群就看到了这场追逐的结局:京大少爷踉跄着往前扑,老爷子大步上前揪住其耳朵,怒骂:“混账玩意儿,跟老夫斗……”
胜利返来的京老太爷拖着少爷,在追着出门的家丁簇拥下回了宅子,整个街市渐渐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些在京家附近落摊的生意人,望望那大宅紧闭的门,不约而同地露出同情的神色——京家少爷是给捉回去的,多半一顿好打是躲不过了。
提到这京家,不仅有皇城中家喻户晓的员外家法,还有皇城中家喻户晓的富贵。
京老员外早年其实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后来却告病辞官,转而投身瓷器买卖。
按说法律贱商人,从古至今的士子大都瞧不起做买卖的,然而四海升平了几年,商人已富贵,再怎么数落,人家还是比你有钱。京老太爷那当年是真个有胆识,撇了迂夫子的清高,光明磊落经营起了祖宗留下来的薄产。
他早些年求仕积攒些许人脉,头脑又活,几十年的时间打下一片大好家业。到如今,光京家的田产,就养活了城南百多口租户。京老太爷独子早逝,留下一儿一女,独苗嫡孙儿单名一个遥,就是京家大少爷。
老太爷一个儒商,活到这把年纪颇受人敬重,唯一闹心的就是京遥这糟心独苗。十八岁了,还无心向学不见长进。每日跟城中的高门子弟遛鸟听戏斗蛐蛐,反正就会闲逛。
一想到自己半截身子都坐进寿木里了,家业还没着没落的,员外就叹气。这孩子不管是继承买卖也好,游学读书也罢,不指望把京家发扬光大,自个总得有个出路吧?京遥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可老这样不务正业,将来怎么办?
打那天老太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京遥拖回宅子以后,街坊接连三天都没听见动静。然后,不知谁传出闲话:京家少爷要给送上山学艺去,一去就是老远的蜀地,青城山。
有人说老太爷那天不但对京遥用了家法,还拖去罚跪。完了不消气,当天晚上就决定送京遥卷铺盖去外地,一来远离狐朋狗友,独自反省思过;二来谋个本事,省得吃惯白食。
老太爷说一不二,京遥挨完家法还在床上趴着呢,第三天马车就停在门口了。小厮柳二带着老太爷的吩咐进屋来,苦着一张脸问京遥要收拾哪些行李。
京遥趴在床上一愣,真去啊?柳二点头。
他默不作声地琢磨了一会儿,说,行,那就去吧。柳二前脚出了跨院,京家十五岁的嫡孙女后脚就进门来大呼:“哥!我亲哥!你一走我可得想死你!”
京遥呲着牙瞪她:“妞子,我看你脸快笑烂了。”大姑娘存心气他似的,一听这话嘴咧得更歪,“再烂不也比你那开花的屁股好看?啧啧啧,可疼了吧?”京遥趴着暗自叹气,他们的娘老子去得早,不知大姑娘这尖牙利嘴随了谁。
同时京家大宅的东院正厢,京员外坐在书房内,却是紧锁眉头。管家老吴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明白眼下烦人事还多着呢。
“老爷,小少爷今天就动身了。马车上已经收拾妥当,可他身上还挂着伤,叫柳二跟着吧?”
“让他自己去,留着赶车的就行。跟老福说过没?知道从哪个城门走吧?”
“都交待清楚了。只是老爷,这次的事——”
京老太爷瞥了一眼管家,叹气:“老吴,棋馆那事本来就不是小兔崽子干得出的。”
老吴恭敬:“您是早知道内情啦。”
京老太爷又是一声叹:“这事说来说去,还是我先前处理得不痛快。棋馆是陈尚书亲戚名头下的,那些书生,还有那个带小兔崽子去棋馆的什么朋友,都跟那位有关系。”
老吴愕然:“尚书大人?”
“上次他找过我,说是找人开辟了一条外贩丝帛瓷器的水路,打算将路权转给京家,他开出的条件是让他入一部分田地的股,每年从租子里抽四成利。”
老吴震惊:“四成?那些可都是良田啊……这也太……”
京老太爷满腹牢骚无处发。对方是官,京家家底再如何厚,始终是商,一旦答应,哪里敢讨价还价?再者那水路是靠谁开的,说不清楚,里头牵扯的东西可多了去了。“这桩买卖做不得,我便推说年事已高,只想安分守成,不愿再扩大买卖,算是应付了他。可这陈尚书,怕是铁了心要拉上京家敛财。”
“所以派人讹上少爷,是因为从您这儿行不通,就想靠别的事做文章。”老吴也面色凝重,紧接着忽然想起:“这般说来,您那天是端着明白装糊涂……”事情借机传扬,好让街里街坊都耳闻棋馆一事。众口悠悠,尚书大人也不能挑这时顶着议论找京家说事了。给有心人一探查,还拿什么敲打京家?
“下策啊,不得已为之。”老太爷叹气,他这老脸算是断送在孙子手里了。不过至少京遥机灵,还知道喊出来,让大家都听见有讹人的事在里头。
先打了少爷一顿又把他送走,不是为的教训他,而是让他去避难?老吴恍然大悟,“少爷留在城中是容易被盯上,可您就为这,也不至于把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呀。”
“山上的老道们可还欠我个人情。”京老太爷抚了抚须。
老吴了然。
老太爷望望窗外天色,心头慨然:京家家大业大,京遥爹娘走的早,如今人老了,又不知多少有权有势的官宦把自己手头的商路看成肥肉来觊觎。要在皇城这是非地保住家业乃至性命,不容易。
柳二扶着京遥上了马车,抹泪道:“少爷,老太爷不让咱跟着去,您自己可得保重啊。路上记得让老福帮您上药。吴总管说老祖宗已经给那边去了信。您到了之后,估计鸟是遛不成了,那边蛐蛐儿也没咱这儿的个头大……真苦了少爷您……”
京遥艰难地挪了挪身子——若加上路途上的颠簸,他这伤估计得再过十天才能好全——他朝柳二一挥,“行了,你回去,跟老爷子说我一到那儿就给他传信。我走了。”
柳二还哭丧着脸:“少爷……”
“跟我这儿磨叽什么呢!”京遥皱眉一喝,然后吩咐车夫起程。
眼见着马车碌碌远去,柳二依旧站在原地悲戚目送。
“少爷,这月赏钱没结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