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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尼昂只字未对波托斯提及他的伤口和他的诉讼代理人夫人。我们这位贝亚恩小伙子虽然很年轻,却非常明智。所以,那位自命不凡的火枪手所说的话,他假装统统信以为真。因为他深信,要想维持一个人的友谊,就不能揭穿他的秘密,尤其当这个秘密关系到他的自尊心的时候;其次呢,你对别人的生活了如指掌,在精神上对他们就有某种优越感。
达达尼昂在考虑未来勾心斗角的计划时,决心把他的三位伙伴当作自己飞黄腾达的工具。能够事先把他们身上无形的线捏在自己手里,以便将来操纵他们,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整个路途之中,却有一种深深的忧伤压在他心头:他思念着年轻漂亮的波那瑟太太,因为波那瑟太太该是很珍惜他的一片忠心的。不过,我们应当赶紧说明,小伙子心头这种忧伤的产生,主要不是由于惋惜失去的幸福,而是由于担心那可怜的女人吃苦头。他毫不怀疑,波那瑟太太是红衣主教寻求报复的牺牲品;众所周知,红衣主教的报复是可怕的。而他怎么居然得到红衣主教的垂青,实在令他莫名奇妙,卫士队长卡弗瓦先生如果在他家里找到了他,也许会向他透露其中的原因吧。
一个人走路时整个身心沉浸在某种思考之中,肯定会觉得时间过得快,路程也显得短。这时,外在的一切全像在睡乡之中,而他的思想就好比在这睡乡中做梦。他从一个地方出发,到达了另一个地方,仅此而已。途中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片朦胧的云雾,什么树啊,山啊,景致啊,一切的一切,全都隐没在里边。达达尼昂正是在这种幻觉状态下,由马信步走去,从尚蒂利到达了伤心镇;进到镇里时,沿途见过什么东西,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只在进到镇里之后,他的记忆力才恢复。他摇晃几下脑袋,望见他留下阿拉米斯的那家小酒店,策马奔跑过去,直到门口才停下。
这回接待他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达达尼昂会相面,只打量一眼老板娘那张胖乎乎的、满面春风的脸,就知道不必对她遮遮掩掩。一个女人有一张如此快活的脸,你对她是不用提防的。
“好心的太太,”达达尼昂说道“十一、二天前,我们被迫把我的一个朋友留在这里,您能告诉我他怎样了吗?”
“是一位二十三四岁、温和、可爱、结实的俊小伙子吗?”
“还有,肩膀上受了伤。”
“一点不错!”
“我们要我的就是他。”
“您找对啦,先生,他一直在这里。”
“啊!太好啦,亲爱的太太,”达达尼昂说着跳下马来,将缰绳往普朗歇手里一扔“您可算救了我的命。那可爱的阿拉米斯在哪儿?能让我拥抱他吗?说实话,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对不起,先生,我想他这会儿恐怕不能见您。”
“为什么?他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吗?”
“天哪!您说哪儿去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不,先生,他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块。”
“那么他和什么人在一块?”
“与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甫和亚眠耶稣会会长在一起。”
“天哪!”达达尼昂叫起来“可怜的小伙子伤势恶化了吗?”
“不是,先生,情况正好相反。不过在伤愈之后,天恩感动了他,他决心进修道会了。”
“这就对了,”达达尼昂说“我忘了他当火枪手只是暂时的。”
“先生还坚持要见他吗?”
“比刚才更想见了。”
“那好吧。先生只需到院子里左边上楼梯,三层五号。”
达达尼昂按老板娘指的方向跑去,只见一座建在屋外的楼梯,这种楼梯现在在一些老客店的院子里还见得着。不过,要进阿拉米斯的房间可不容易,进入他房间的通道和阿尔米德1的花园一样,是有人严加看守的。巴赞站在走廊里拦住达达尼昂,硬是不放他进去,因为他看到自己历经多年的磨练,现在终于快要达到始终不渝追求的目标了。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最伟大的诗人塔索的代表作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女主人,犹太美人,擅长魔术,引诱十字军的勇士,法国人雷诺,将其囚于花园里,与十字军隔绝。
事实上,可怜的巴赞一直梦想为一位教士效劳,急切地盼望将来有一天,阿拉米斯会最终扔掉火枪队队服,而换上道袍。阿拉米斯每天都许诺说,这一天为期不远了;正是这种许诺,使他留下来为一位火枪手效劳。不过他说,这种效劳会使他丧失灵魂的。
巴赞这段时间以来高兴极了。从一切迹象看,这一回他的主人是不会反悔的了。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的结合,对他产生了长期盼望的效果:阿拉米斯在肉体和心灵两方面都感到痛苦,终于使目光和思想停留在宗教上了,把落到自己头上的双重变故,即情妇的突然失踪和肩膀受到的枪伤,看成是上天的警告。
因此不难理解,巴赞处在这样的心情之中,见到达达尼昂到来,肯定老大的不高兴,因为他的主人被卷进世俗的漩涡已经这么长时间,达达尼昂的到来有可能把他重新卷进去。所以他决心勇敢地把守住房门。不过,客店老板娘出卖了他,因此他不能说阿拉米斯不在这里,而是试图让这位新来者明白:他的主人从早上起就开始了虔诚的讨论,这场讨论据他看到傍晚也结束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去打扰他,无疑太冒失了。
不过,对巴赞先生这番振振有词的话,达达尼昂根本不予理睬,不想和他朋友的这位跟班理论,只是一只手将他推开,另一手只去旋转五号房间的门把手。
门开了,达达尼昂进到房间里。
阿拉米斯身穿黑色大衣,头上戴一顶颇像教士帽的平顶圆帽,坐在一张椭圆形桌子前面,桌子上堆满一卷卷纸和厚厚的对开书本。他的右边坐着耶稣会会长,左边坐着蒙迪迪耶本堂神甫。窗帘是半放下的,照进来的光线暗幽幽的,正适合静静地遐想。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年轻火枪手的房间里引人注目的所有世俗物品,都神奇地消失了。巴赞大概担心他的主人看见这些东西,会重新产生世俗的念头,便把宝剑、手枪、插羽翎的帽子和各色各样的绣件及花边,统统拿走藏了起来。
取代这些东西的,达达尼昂仿佛瞥见有一根苦鞭,挂在一个黑暗角落墙壁的钉子上。
听见达达尼昂开门的声音,阿拉米斯抬起头,认出了自己的朋友。但是,令达达尼昂大感意外的是,他的出现并没有给这位火枪手产生多少印象,因为这位火枪手的思想已经完全摆脱了尘世的事物。
“你好,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请相信,见到你我感到高兴。”
“我也一样,”达达尼昂答道“尽管我还不很肯定与我说话的是阿拉米斯。”
“正是他本人,朋友,正是他本人。那么,是谁使你产生了这种怀疑?”
“我担心找错了房间,乍一看还以为进了一位教士的房间;接着呢,看见这两位先生陪你坐在这里,我又发生了误会:以为你病得很厉害。”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听明白了达达尼昂的意思,向他投去威胁的目光,但达达尼昂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也许打扰你了吧,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继续说道“照我所看到的情形,我不禁觉得你是在向这两位先生忏悔。”
阿拉米斯的脸微微红了。
“你打扰了我?啊!根本没有,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为了证实我说的话,请你看看,我见到你安然无恙多么高兴。”
“啊!他终于提到这个了,”达达尼昂想道“还不算太坏。”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刚刚逃脱一场可怕的危险。”阿拉米斯指着达达尼昂,热情地对两位教士说。
“应该感谢天主,先生。”两位教士一齐施礼说道。
“我绝不会忘记的,两位尊敬的神甫。”达达尼昂答道,同时向他们还礼。
“你来得正是时候,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道“来参加我们的讨论吧,你一事定会以你的真知灼见给我们很多启发。亚眠的耶稣会会长先生、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甫先生和我,我们正在讨论早就引起我们兴趣的某些神学问题。能听到你的意见,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一介武夫的意见何足挂齿。”达达尼昂见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妙,开始感到不安,便这么说道“这两位先生满腹经纶,你就相信他们的吧,我说的错不了。”
两位教士再次施礼。
“恰恰相反,”阿拉米斯又说“你的意见对我们来讲是宝贵的,因为现在我们讨论的问题是:院长先生认为,我的论文主要应该阐释教理,进行说教。”
“你的论文!这样说你正在写一篇论文!”
“是呀,”耶稣会会长说道“为了圣职授任礼之前的考试,一篇论文是断不可少的。”
“圣职授任礼!”达达尼昂叫起来,他不敢相信老板娘和巴赞先后对他说的话“圣职授任礼!”
他以惊愕的目光反复打量面前的三个人。
阿拉米斯坐在扶手椅里,姿势十分优雅,就像在一位贵妇的内室沙龙里一样,满意地端详着自己一只又白又胖宛若妇人般的手,把它竖在空中,让血液往下流。他说道:“不过,正如你听见的一样,达达尼昂,院长先生希望我的论文是阐释教理的,而我希望它是理想主义的。正因为这样,院长先生向我建议了一个题目,这个题目还没有人论述过,我觉得其中有些东西可以大加发挥。这个题目就是: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necessariaest
达达尼昂的学识,我们是了解的。上次,特雷维尔先生以为他接受了白金汉的礼物,对他背诵了一句拉丁文诗,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现在听到这个题目,他的眉头也没有皱得更厉害。
“这意思就是,”阿拉米斯为了便于这达尼昂理解,补充道“下级教士行祝圣礼必须用双手。”
“好一个出色的题目!”耶稣会会长大声说。
“出色而又符合教义!”本堂神甫附和道,此人拉丁文方面的功力与达达尼昂相差无几,所以他特别注意耶稣会会长,随时准备亦步亦趋,像回声似地重复他的话。
达达尼昂呢,对这两位教士所表现的热情,则完全无动于衷。
“是的,出色!prorsusadmirabile1!”阿拉米斯继续说,----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为“非常出色”
“但是它要求对历代神甫和圣经有深刻的研究。而我很不好意思地向这两位宗教家承认,我成天站岗放哨,为国王效力,对研究有所忽视。如果让我自己选定一个题目,我会感到更加得心应手,faciliusnatans1,这样的题目仍然是阐述神学上的难题,就像通过伦理阐述哲学上的形而上学一样。”
达达尼昂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本堂神甫也一样。
“瞧,多么精彩的开场白!”耶稣会会长喝彩道。
“exordium2。”本堂神甫没话找话重复道。
“quemad摸dumintercoelorumimmensitatem。3”
阿拉米斯看了一眼旁边的达达尼昂,只见自己的朋友呵欠打得下巴都要掉了。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为“容易产生”即“得心应手”
2拉丁文,意即“开场白”
3拉丁文,字面意义为“犹如在辽阔的天空中”此处可译为“真是海阔天空!”
“咱们还是说法语吧,神甫。”他对耶稣会会长说“这样,达达尼昂先生听起我们的话来更有味。”
“对,我路上走累啦,”达达尼昂说道“这些拉丁文我都听不进去。”
“好吧,”耶稣会会长有点儿不高兴地说道,而本堂神甫却大为高兴,不胜感激地看了达达尼昂一眼。“那么,您来看一看这篇论文怎样发挥吧。
“摩西是上帝的仆人他只不过是仆人,请听明白了!摩西行祝圣礼就是用一双手。当希伯来人打败敌人时,他就让人抬起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是用双手行祝圣礼的。此外福音书中也说:imponitemanus,而不是manum,即‘把双手放在’,而不是把‘一手’放在”
“把双手放在。”本堂神甫重复道,同时做一个放的动作。
“历代教皇都是圣彼得的继承人,可是圣彼得的作法却不然,”耶稣修道会会长继续道“他说porrigedigitos,即把你们的手指伸出来。现在您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了,”阿拉米斯愉快地答道“不过,事情挺玄妙。”
“手指!”耶稣会会长又说“圣彼得是用手指行祝圣礼。教皇也是用手指行祝圣礼。那么,他用几个指头行祝圣礼?用三个指头,一个为圣父,一个为圣子,一个为圣灵。”
所有人都画了个十字,达达尼昂觉得也应该效法他们。
“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代表着三种神权;其余的人,即宗教等级中的ordinesinferiores1,都是以神圣大天使和天使的名义行祝圣礼。最下层的神职人员,如六品修士和圣器室管理人,则以圣水刷子代替数量不确定的手指头行祝圣礼。这样题目就简单化了,成了argumentu摸mnidenudatu摸rnacmento2。用这个题目,我可以写两卷这么厚的书。”
耶稣会会长说着,兴奋地拍了拍把桌子都压弯了的对开本圣克里索斯托文集3。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为“下级教士们”
2拉丁文,意为“没有任何修饰的论述”
3即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古代基督教希腊籍教父,善于词令,人称“金口约翰。”
达达尼昂吓了一跳。
“当然,”阿拉米斯说“我肯定这篇论文写成了一定非常好,但同时我承认自己力不从心。我选择了这样一个题目:noninutileestdesideriuminoblatione,或者干脆说:带点眷恋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请告诉我,亲爱的达达尼昂,这个题目是不是一点也不使你感兴趣?”
“住口!”耶稣修道合会长叫起来“这样一篇论文接近于异端邪说。异端派首领詹森1所著的奥古斯丁论中,有一个命题就与您这个题目几乎一样,结果弄得那本书迟早要被刽子手烧掉。要注意啊,年轻的朋友!您偏重于伪学说,年轻的朋友,这会断送您的!”
“这会断送您的。”本堂神甫沉痛地摇着头重复道。
“您涉及了自由意志这个臭名昭著的论点,这可是一种致命的危险。贝拉基主义2和半贝拉基主义信徒含沙射影的论点,您居然直截了当地加以阐述。”
<font style="font-size: 9pt">1十六、七世纪荷兰天主教神学家,反对耶稣会,倡导通称詹森主义的改革运动。奥古斯丁论经他二十二年的努力写成,一六四出版;一六四二年教皇乌尔班八世发出通谕,禁止信徒阅读此书。
2五世纪由贝拉基等人首倡的基督教异端教义,强调人本善良,人有自由意志。
“可是,尊敬的”这冰雹般劈头盖脑砸下来的论点,使阿拉米斯有点不知所措了。
“您怎样去论证,人们在把自己奉献给天主之时,还应该眷恋世俗?”耶稣会会长不让阿拉米斯有机会开口,继续说道“请听听这个两难论法吧:天主就是天主,世俗则是魔鬼。着恋世俗,就是眷恋魔鬼。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甫说道。
“desiderasdia波lum1,可怜虫!”耶稣会会长高声嚷道。
“他眷恋魔鬼!唉!我年轻的朋友。”本堂神甫唉声叹气地附和道“不要眷恋魔鬼,我恳求您了。”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即“眷恋魔鬼”
达达尼昂完全摸不着头脑,觉得仿佛置身在疯人院里,自己也要和面前这几个人一样变成疯子了。他只是尽量克制自己不说话,因为他对面前这几个人说的话一点也听不明白。
“不过,请听我说,”阿拉米斯说话还是那样彬彬有礼,但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我并没有说我眷恋。不,我永远不会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
耶稣会会长向上天举起双手,本堂神甫也跟他一样做。
“绝对不会。不过,你们至少应该承认,把自己完全厌恶的东西奉献给天主,那是有辱天恩的。达达尼昂,我说得对吗?”
“我觉得你当然没错!”达达尼昂答道。
本堂神甫和耶稣会会长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的出发点是这样的,这是一种三段论:世俗自有其吸引人的地方,而我离开世俗,因此我作出了牺牲。圣经就明确地教诲我们:为天主作出牺牲。”
“这倒是真的。”两个反对者齐声说道。
“此外,”阿拉米斯一边说一边揪耳朵,揪得耳朵发红,就像他晃动双手,使双手发白一样。“此外,关于这一点,我写了一首回旋诗,去年拿给瓦蒂尔先生看过。那个大人物对我大加赞扬。”
“一首回旋诗!”耶稣会会长轻蔑地说。
“一首回旋诗!”本堂神甫不加思索地说。
“念念吧,念念你那首诗,”达达尼昂大声说“这肯定能给我们换换空气。”
“不会的,这是一首宗教诗,”阿拉米斯说“是以诗歌形式阐述神学。”
“真见鬼!”达达尼昂说了一句。
阿拉米斯显得非常谦虚,但也难免有点做作地说道:“拙诗是这样的:你们忍受着艰难的日子,为充满欢乐的过去痛哭;
你们的不幸将彻底消失,当你们只把眼泪献给天主,哭泣的天主之子。
达达尼昂和本堂神甫感到满意,耶稣会会长却固执己见。
“请当心神学作品里的世俗情趣。真的,圣奥古斯丁是怎样说的?severussitclericorumser摸1。”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为:“教士说教应该严肃。”
“对,说教应该明白畅晓!”本堂神甫说。
“可是,”耶稣会会长见自己的附和者理解错了,赶紧打断他“可是,你的论文倒会使贵夫人们感到兴趣,如此而已。论成功,它只能与帕特吕律师1的辩护词是一路货色。”
“但愿如此!”阿拉米斯激动地说。
“您看,”耶稣会会长嚷起来“在您的心灵里世俗的声音还很高,altissimavoce2。您附和世俗,年轻的朋友,我担心天恩救不了您。”
“请放心,尊敬的会长,我为自己担保。”
“世俗的自以为是!”“我了解自己,神甫,我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您顽固坚持继续写这篇论文?”
“我感到自己只能写这个题目,不能写别的题目。因此,我打算继续写下去。我这就根据你们的意见进行修改,希望明天你们会满意。”
“慢慢修改吧。”本堂神甫说道“我们让心情愉快地工作。”
“是的,土地全播了种,”耶稣会会长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一部分落在石头上,一部分掉在了路上,其余的被天上的鸟儿吃掉,avescoelicomederuntillam3。”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律师。
2拉丁文,意为“高声说话”
3拉丁文,意即“剩下的被天上的鸟儿吃掉。”
“你和你的拉丁文一块见鬼去吧!”达达尼昂实在听不下去了,说道。
“再见,孩子,”本堂神甫说道“明天见。”
“明天见,鲁莽的年轻人,”耶稣会会长说道“您有希望成为本教会出类拔萃的教士,愿上天保佑不使这希望成为毁灭性的火焰。
一个钟头以来,达达尼昂如坐针毯地啃手指甲,现在开始啃手指头了。
两个穿黑袍的人站起来,向阿拉米斯和达达尼昂施过礼,就向门口走去。巴赞站在门外,以虔诚的兴趣偷听了整个辩论,这时赶忙上前接过本堂神甫手里的日课经,又接过耶稣会会长的祈祷经书,毕恭毕敬地在前面给两位教士引路。
阿拉米斯把他们送到楼梯脚下,立刻返回达达尼昂身边。
达达尼昂还在沉思。
只剩下他们之后,这两个朋友起初都有点尴尬,谁也不说话。然而,总得有个人先打破沉默,而达达尼昂看来决心把这种荣幸留给自己的朋友,阿拉米斯只好说道:“瞧,你看到啦,我已经回到我的基本思想上去了。”
“是呀,就像刚才那位先生所说的,灵验的天恩打动了你。”
“啊!这退隐的计划早就想好啦,你不是曾经听我谈起过吗,朋友?”
“大概听过,不过老实讲,当时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达达尼昂!”
“怎么不?连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呢!”
“那本来就不对,达达尼昂,因为死是通向永罚或永生的门户。”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对不起,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今天再谈下去,我看你也该烦了。我吗,拉丁文本来没学会几个词,也差不多全忘光啦。再说,我对你说实话,从今天早上十点钟起,我就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这肚子里饿得鬼喊鬼叫啦。”
“咱们一会儿就吃晚饭,亲爱的朋友。不过,你想必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的日子,肉我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吃的。如果你愿意将就和我一块吃晚饭,只有煮蔬菜和水果吃。”
“煮蔬菜是些什么东西?”达达尼昂不放心地问。
“就是菠菜。”阿拉米斯说道“不过,我再增加一些鸡蛋给你吃。这是严重违反规矩的,因为鸡蛋也是肉,因为鸡蛋能孵出小鸡。”
“你这筵席实在没啥可吃的,但为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要紧的,我甘愿忍受。”
“感谢你做出这种牺牲。”阿拉米斯说道“这样的饭菜也许对你的身体没有益处,但对你的灵魂会大有益处的,请相信吧。”
“看来,你是决心要入教门啦,阿拉米斯。我们的朋友会怎么说?特雷维尔先生会怎么说?他们准会说你是逃兵,我事先提醒你。”
“我不是入教门,而是返回教门。过去我逃离了教会,追随世俗。你知道,我是强迫自己披上火枪手队服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那我就对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圣经也教诲我们:‘你们相互忏悔吧。’那么,现在我就向你忏悔。达达尼昂。”
“那么我事先宽恕你。你看,我可是好心人。”
“不要拿圣事开玩笑。朋友。”
“那么,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我九岁就进了修道院,在我差三天就满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要成为教士了,一切都讲妥了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一户人家。我很喜欢去这户人家,年轻人意志薄弱嘛,有什么办法!一位军官看见我经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产生了嫉妒。那天晚上他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恰好那天晚上,我译了犹滴传1中的一个情节,拿了译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俯在我肩头,和我一同重读译诗。说实话,我们的姿势未免有点放任,这刺坊了那位军官,不过他当场并没说什么。等到我出来时,他紧随我后面也出来了,赶上我问道:“‘教上先生,您喜欢挨手杖吗?’
<font style="font-size: 9pt">1该书叙述犹太侠烈女子犹滴乐死敌将,拯救同胞的事迹。
“‘不好说,先生,’我答道,‘因为还没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么,您听着,教士先生,我今晚在这一家碰见您,如果您再来,我就敢用手杖揍您。’
“我想我当时吓坏了,脸刷的变得煞白,两条腿直发软,想回答他却找不到词儿,结果哑口无言。
“军官等着我回答,见我迟迟不吭声,他笑起来,转身进屋去了。我回到修道院。
“我是堂堂绅士,血气方刚,正如你看到的一样,亲爱的达达尼昂。这次侮辱是严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感到它时时存在,在我的心底翻腾。我对上司们说,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接受圣职。这样,在我的请求下,圣职授任仪式推迟一年举行。
“我找到巴黎最优秀的武术教师,与他谈妥条件,向他学习剑术。每天一课,从不中断,学了一年。等到我受侮辱那天的周年日,我将道袍往钉子上一挂,换了一身骑士服,去参加我的一位女朋友举办的舞会;我知道那个军官也会出席。那是在佛尔斯堡附近的诚实市民街。
“那个军官果然在那里。当他含情脉脉看着一个女人唱爱情小调时,我走到他身边,不等他唱完第二节,就打断他说道:“‘先生,您是不是仍然不乐意我去贝叶纳街某户人家?如果我心血来潮不服从您的禁令,您是不是还要打我的手杖?’
“军官惊愕地打量我一眼,说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我不认识您。’
“我答道:‘我就是朗诵圣徒传和把犹滴传译成诗歌的那个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笑地说,‘您找我干什么?’
“‘我希望您能有闲工夫和我到外面转一圈。’
“‘明天早上好吗?我非常乐意奉陪。’
“‘不,对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马上就去。’
“‘如果您要求非马上不可的话’
“‘是的,我要求。’
“‘那么,咱们出去吧。’军官说,‘女士们,请各位不要动,我只出去一会儿,宰了这位先生就回来为你们唱最后一节。’
“我们到了外面。
“我把他带到贝叶纳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刻他侮辱我的那个地方。那次侮辱我刚才已经对你讲了。月华如练。我们都拔剑在手。交手的头一个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剑,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
“喔唷!”达达尼昂惊叫一声。
“当时,”阿拉米斯继续说道“那些女士不见她们的歌手回去,而有人在贝叶纳街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狠狠地挨了一剑。于是,大家都认为是我收拾了他。事情闹大了,我被迫暂时脱下了道袍。在那个时期,我结识了阿托斯,而波托斯在我的剑术课之外又教了我勇猛的几招。他们俩劝我申请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困阿拉斯的战役中阵亡的,国王很看重他,所以我的申请获得了批准。现在你该明了,今天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一定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今天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给你出了这个坏主意?”
“这个伤口,亲爱的达达尼昂,是上天对我的警告。”
“这个伤口?唔!它不是快好了吗?我可以肯定,今天最使你感到痛苦的,绝不是这个伤口。”
“那是什么伤口?”阿拉米斯脸一红问道。
“是你心灵上的一个伤口,阿拉米斯,一个更疼痛难忍、更血淋淋的伤口,一个由女人造成的伤口。”
阿拉米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啊!”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住内心的激动“不要谈这些事。我会想这种事!我会为爱情而苦恼!vanitasvanictatum!1照你的看法,我会为这种事伤脑筋,为什么人呢?为一个粗俗的女人,为一个女佣人?这种女人我在兵营里就可以追求,呸!”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拉丁文,意为:“没有虚荣心啦!”
“对不起,阿拉米斯,我还以为你的目标更高呢。”
“更高?我是什么人,会抱着如此的奢望?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一个穷得叮当响,默默无闻的火枪手,一个痛恨种种束缚,在世界上到处奔波的火枪手!”
“阿拉米斯!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叫道,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朋友。
“尘埃,我要返归尘埃。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阿拉米斯继续说道,情绪变得挺抑郁“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连在一起的线,尤其是金线,一根根都有人手里断掉了。啊!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用有点悲伤的语气接着说“相信我吧,等你有了伤口时,一定要把它藏起来。沉默是不幸者最后的快乐。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痛苦的痕迹,好奇的人会吸吮我们的眼泪,就像苍蝇吸吮受伤的鹿的鲜血一样。”
“唉!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地深深地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正是我自己遇到的事。”
“怎么?”
“是的,一个我钟爱,我倾倒的女人,刚刚被人用暴力绑架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许成了囚犯,也许已经死了。”
“可是,你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她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你的,你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她与你之间的通信被彻底禁止。而我”
“而你”“没什么,”阿拉米斯接着说“没什么。”
“所以你要永远弃绝世俗。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吗?”
“永远弃绝。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明天,对我来讲,你只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不再存在。至于世界嘛,它是一座坟墓,而不是别的东西。”
“见鬼!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好凄凉。”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职吸引着我,激励着我。”
达达尼昂微微一笑,根本不回答,阿拉米斯继续说道:“不过,趁我还在尘世间,我想和你谈谈您,谈谈我们的朋友。”
“我呢,”达达尼昂说道“本来想和你谈谈你自己,可是我见你对一切漠不关心。爱情吗,你说‘呸’;朋友们吗,你说是影子;世界吗,你说是座坟墓。”
“唉!这一切你自己会看到的。”阿拉米斯叹息道。
“不要再谈啦,”达达尼昂说道“咱们把这封信烧掉吧。它也许是向你报告你那个粗俗女人和那个女佣人对你不忠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米斯急忙问道。
“你不在期间送到你家里的一封信,有人交给我转给你的。”
“这封信是谁写来的?”
“啊!是某个眼泪汪汪的侍女,某个处于绝望的轻佻女工写来的吧。也许是谢弗勒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不得不跟她的女主人返回图尔,为了显示出迷人的魅力,她用洒过香水的信笺,并且用一个公爵夫人的勋徽作封印,盖在信封上。”
“你尽说些什么呀?”
“糟了,这封信我可能丢了。”达达尼昂一边装作寻找,一边别有用心地说道“幸好世界是座坟墓,男人还有女人都是影子。爱情是一种你嗤之以鼻的感情!”
“啊!达达尼昂,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叫起来“你真要命!”
“啊,总算找到啦!”达达尼昂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
阿拉米斯跳起来抓过信,不是一般地而是贪婪地读着,渐渐变得容光焕发。
“看来这位侍女文笔很动人啊。”那位送信人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你,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几乎是梦呓般说道“她不得不返回了图尔。她并没有对我不忠实,她一直爱着我。来,朋友,来让我拥抱你,我都幸福得透不过气来啦。”
两位朋友围绕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圣克里索斯托文集跳起舞来,也不在乎践踏着在地板上飞旋的论文手稿。
这时,巴赞端着煮菠菜和炒鸡蛋进来了。
“滚开,倒霉鬼!”阿拉米斯喊道,摘下头上的教士小圆帽扔在巴着脸上“这些讨厌的蔬菜和可怕的甜食,什么地方端来的,就端回什么地方去!去要一盘煎野兔肉,一盘肥阉鸡,一盘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陈年葡萄酒!”
巴赞望着主人,面对这种变化,简直不知所措,满肚子的不高兴,手里的炒鸡蛋落到了煮菠菜上,而菠菜全掉到了地板上。
“现在可是把你的一生献给天主的时刻啊,”达达尼昂说道“如果你想对天主表示一下礼貌的话:noninutiledesideriuminoblatione1”
<font style="font-size: 9pt">1此处达达尼昂是故意学阿拉米斯的话:“带点眷恋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但他的拉丁文蹩脚,说漏了“est”一词。
“带着你的拉丁文见鬼去吧!亲爱的达达尼昂,喝酒吧,该死的!趁新鲜喝,放开量喝,一边喝一边给我讲讲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