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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芃泽和老太太都吓了一跳。王芃泽放下手中的饭盒,手伸过来拍了拍柱子的后脑勺,着急地问:”柱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长成大人了还哭,快别哭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讲。“柱子泪流不止,不敢抬起头,头埋在王芃泽腿上的被子里一动不动。王芃泽又说:”柱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么只顾自己哭,不说话,只会让叔担心,我一担心,肝脏就会有压力。“老太太小声告诉王芃泽:”柱子是不是被你的病吓坏了?刚刚听到你住院,就已经哭了一次了。“王芃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只用暖暖的大手轻轻地摩梭着柱子的头,从头顶到脖颈,一遍又一遍。
后来柱子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王芃泽的被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王芃泽和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柱子。
王芃泽说:”柱子,你吃点儿饭吧。“柱子摇头道:”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吃。“王芃泽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柱子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我以后周末什么都不做了,我只过来陪你去锻炼身体。“”是么?“王芃泽疑惑地问,又用手摸了摸柱子的额头,神色更凝重了。
”你发烧了,柱子。“柱子打算用整个上午陪王芃泽跑步,王芃泽说吃过早饭不宜马上就运动,于是隔了一个小时之后才跑出家门。王芃泽穿了球鞋,开始的时候衣服裤子都是厚厚的,边跑边脱,跑到公园后身上只剩下专门为跑步而穿的薄薄的秋衣秋裤。柱子手里抱着王芃泽的衣服,拎着一个军用水壶,陪着王芃泽绕着公园灰色的小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芃泽累了,就突然停下了。
柱子回头看见王芃泽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立刻过去问:”叔,你这是在干吗?“王芃泽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休息一会儿,再跑。“柱子说:”你不能坐下来休息,累了可以慢慢跑,慢慢走也可以,就是不能这么坐下来,把运动效果都破坏了。“王芃泽不起来,不屑一顾地笑道:”乱说,这话是谁说的?“柱子严厉地道:”我说的。“看到柱子的严肃模样,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继续跑步,跑一会儿,走一走。柱子担心王芃泽会觉得无聊,就陪在旁边找话说。
终于跑足了一个上午,结束时望望四周,他们是公园里仅有的两个锻炼到中午的人。王芃泽汗流得把秋衣都湿透了,扶着光秃秃的树坐到树下的石凳上,这时柱子又过来了,对王芃泽说:”叔,你站起来,石凳那么凉,你先把衣服穿上再坐下吧。“王芃泽辩解道:”我身上这么多汗,现在穿衣服会把衣服弄脏的。“柱子不客气地问:”那你说是健康重要还是衣服重要?“王芃泽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呼地站起来,从柱子手中接过棉衣棉裤穿上了,重新坐在石凳上,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柱子把水壶递到王芃泽的眼睛下,嘱咐道:”水凉了,不要喝太多。“王芃泽接过水壶,并没有喝,而是对柱子说:”柱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柱子有些迷惑,”我哪里变了?“”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我的话;可是现在反过来了,你总是想让我听你的话。“柱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让你多锻炼一会儿。人都会有惰性的,需要别人监督。“”我哪里有惰性了。“王芃泽不高兴地呵斥柱子,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单指这件事,你这个样子很久了。“”哦。“柱子愣了,默默地看着王芃泽拧开水壶的盖子,喝水,又把盖子拧上。最后柱子的语气松动了,说:”那也应该谁有道理听谁的吧。“”不行。“王芃泽说,”你在我面前就得听我的。什么谁有道理听谁的?人又不是机器,不是依据道理转动的。“柱子闷闷不乐地望着初春的公园里阑珊的游人,心里翻来覆去想着王芃泽的这句话。
王芃泽看到柱子不高兴了,有心安慰,却又不愿示弱,就说:”你好好想想吧,你会想明白的。“另一个周末,柱子清晨出了校门要去找王芃泽,到公交站牌下等车时意外地看到沙老师在附近的路边坐着。他远远地望见了,觉得这对于沙老师来说是个比较异常的行为,沙老师从来不在人前停留,更别说是在街边席地而坐了。他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觉得沙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但是沙老师一向是个比较孤僻的人,不喜欢和人说话。这一点周秉昆跟他说过,他自己后来也感觉得到。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但柱子并没有上车,还在站牌下伫立着。他终是觉得不放心,远远地望着那个白发苍苍、孤独而又瘦小的身影,决定过去问一问。
沙老师发现柱子走了过来,就凝神望着他慢慢走近。
柱子问:”沙老师,你怎么了?“沙老师回答:”我没有事。“”你怎么坐在这里?“”我腿疼,休息一会儿。“”你的腿怎么了?“”早上出来锻炼,摔倒了。“沙老师似乎不喜欢柱子来干扰他自己的生活,柱子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柱子有些担心,不去在意沙老师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继续问下去。
”你走路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呢?是不是有人撞到你了?“”是那人骑车不小心,天黑,他不是故意的。“”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沙老师抬起瘦瘦的手腕看表,认真而保守地回答:”有一个小时了。“柱子感到迷惑,他搞不明白一个小时后仍坐在这里这种情况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想了一下又问:”沙老师,我扶你回去吧?“”不不,不用了。“沙老师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淡淡的笑意,感激地拒绝道,”王玉柱同学,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柱子”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在这里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看到公交车又开过来了,就急忙和沙老师告别,冲过去上了车。
上午柱子还是陪着王芃泽去公园跑步,王芃泽的身体好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跑一段儿走一走,后来还是柱子说:”叔,休息一下吧。“两人靠着大树休息,空中是满树春天的翠绿。柱子把水壶递给王芃泽,顺便把早上遇到沙老师的事情跟他说了。
王芃泽疑惑地喝了一口水,望着树梢想了想,突然有些生气地问柱子:”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怎么了?“柱子不解地问。
王芃泽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你的沙老师,他的腿可能摔断了。“”啊。“柱子皱着眉头道,”不会吧,你上次摔到了腿不是没事嘛。“”我上次有在地上坐一个小时么?你现在赶紧回去,看看沙老师是不是还在那里。“趁这个时机,王芃泽不忘教训柱子两句:
”有不懂的事情要及时问我,不要以为自己懂道理了就什么都能做,道理能代替经验么?“柱子心急火燎地赶上公交车回学校,下车后看到沙老师苍老的身影果然还在原地坐着。
柱子跑过去,蹲下来着急地扶到沙老师的背,问:”沙老师……“沙老师没等柱子问完,就胆怯而无助地低声求援道:”王玉柱,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柱子立刻说:”沙老师,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就要把沙老师从地上抱起来。
沙老师急忙用双手抓住柱子的手,痛苦而慌张地解释道:我可能是骨折,得用医院的担架才行。麻烦你给职工医院打个急救电话;另外,我现在无法去银行取钱,得有人垫付医药费,还要麻烦你回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赶到医院。
从沙老师倒地的地方可以看到机电学校的大门,柱子觉得有两个越来越近的女生就是从那门里走出来的,就跑过去拦住她们,急匆匆地大声直接问:”你们是机电学校的么?“两个女生吓了一跳,犹豫着回答:”是。“于是柱子快速地向他们解释这边的情况,要她们帮忙去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过来。女生说现在是周末估计不好找。柱子说你们就去某某宿舍直接找我的辅导员吧。两个女生回头往学校走,柱子也转身冲向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
救护车来了之后,医生指着柱子问沙老师:”这是不是你的亲戚?“沙老师看了看柱子,摇摇头道:”他是我的学生。“医生问:”得有人跟着你去医院里办手续。“沙老师回答:”过一会儿,会有学校的工作人员赶过去。“医生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赶到?“柱子挺身而出地对医生说:”我去吧。“几个医生动手把沙老师绑在担架上,把受伤的腿牢牢固定了,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里,柱子注视着沙老师瘦小的身体、恐慌的脸、斑白的短发下苍白松弛的皮肤、紧紧抓住担架的手,突然间强烈地感知到衰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有一种深入到精神中去的难过,反复地在想人活一世,忙忙碌碌地究竟意义何在;没有快乐和幸福,只有孤独和回忆,难道沙老师的求生意志仅仅来自于对于伤痛的恐惧;如果换了是他,到了这一天会不会没有勇气活下去?
这一天辅导员不在宿舍,不好找,周秉昆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反而先一步赶到了职工医院。那时柱子正站在**室的小窗口外,为两毛钱发愁,他一向都很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接过沙老师从兜里摸索出来的零钱后,立刻知道把自己的那点儿钱加上去仍是缺少两毛。就硬着头皮排进取药的队伍里,挨到窗口时低声问:”缺两毛钱,先把药取了吧,待会儿我把两毛钱给您送来。“卖药的妇女不耐烦地摆摆手,对柱子后边的人喊:”把你的单子给我。“柱子不走开,愣是把窗口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继续恳求道:”就两毛钱嘛,我一定会给您送过来的。现在病人等着用药,大夫还在等着呢。你先把药给我吧。“”去去去。“卖药的妇女又摆摆手,大声对后边的人,”你,快点儿把单子给我。“后边的人被柱子挡了伸不过去手,只好无奈地指着柱子向卖药的妇女示意。卖药的妇女就开始教训柱子:”这个小同志你想干什么,耍赖皮呀?你急别人就不急么?这里是医院,你说谁的事不急呀?不收你的两毛钱,到头来不还是得我自己垫上,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你知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懂道理呢?“后边排队的人们也纷纷开始指责柱子。似乎突然间被人们孤立了,不得不站在道德的反面,这让柱子脸红起来,但他决心要把药取出来,仍是紧贴窗口站着不走。卖药的妇女气愤地推他,推不动,又开始数落:”你站到天黑也没用,耽误了我的工作你还得负责。你讲点儿道德好不好?你钱不够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知道两毛钱的重要了?平时少喝一瓶汽水不就省出来了?“周秉昆就在此时赶过来,拿了两毛钱扔进橱窗,大声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也花点儿钱去喝瓶汽水吧,好好涮涮你的唾沫星子。“柱子拿了针剂去交给大夫,又出来,周秉昆正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在等。柱子走过去,真诚地对周秉昆说:”谢谢你啊。“旁边有人正在路过,等那人走远后,周秉昆拉着柱子到一个僻静处,说:”王玉柱,待会儿辅导员来了我们就走吧,你不能管沙老师太多事。“柱子问:”怎么了?“”其实沙老师自己也不喜欢别人和他接近。“周秉昆说,”你也知道嘛,和他接触多了就会被人议论,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如果有了议论,对我们以后很不利。“只要一听到周秉昆说”我们两个这样的人“,柱子就会心头涌起一阵厌烦,似乎这代表着周秉昆在懦弱而一厢情愿地把他拉入弱者的行列。但这次他没有表示不满,他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周秉昆,他想了想,说:”好吧。“可是这一天辅导员一直赶不过来,天快黑了仍是柱子坐在病房里默默无语地陪着沙老师。沙老师的腿被暂时固定了,要等到明天做手术。沙老师看看窗外的天色,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回学校去吧,谢谢你。“柱子犯愁了,道:”你没人照顾不行啊,上个厕所都没有办法。“”我可以找护士帮忙。而且,你的辅导员很快就要来了。“沙老师似乎在努力找理由,停顿了一下找不到其他的,”你赶快回学校吧,天要黑了,我不要紧。“柱子问:”沙老师,你有没有亲戚在南京?“沙老师的表情陷在暮色的阴影里,犹豫着想了好久,低声说:”有,我有个外甥。“说完又静默了一会儿,才从外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个地址,疲惫无力地说,”王玉柱,麻烦你去找一下这个地址吧,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哪里,你把口信带到就行了。“柱子站起。沙老师并没有把写了地址的纸递过来,僵僵地拿在手里放在被褥上。柱子伸手从他手里拿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无语地走了出去。走廊上,周秉昆的大胖身子无聊乏味地坐在长椅上,快睡着了,正在张嘴打呵欠。
周秉昆看了看地址,惊讶道:”这个地方很近呀,就在学校旁边。“两人在暮色中抓紧时间去找,找进了一条小巷,两旁尽是低矮的平房,最后在一处不大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有个瘦瘦的男人在搬动蜂窝煤,一个女人从绳子上收了晾晒一天的褥子,抱在怀里愁眉苦脸地站着和一个老太太说话,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拿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地嚼一边和瘦男人讨论蜂窝煤,一个小男孩儿也在旁边站着看,面无表情地啃着馒头。
空地边上有一排平房,看上去像是旧库房改造的。柱子和周秉昆沿平房走了几步,发觉家家户户都没有门牌。周秉昆自言自语道:”门牌都没有,怎么找啊?“两人回过头,看到空地上的人都在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瘦男人问:”你们是在干吗的?“柱子把沙老师写的地址读了一遍。
愁眉苦脸的女人迷惑地问:”找我?你们有啥事儿?“柱子心想这女人应该是沙老师外甥的老婆吧,就说:”你是沙老师的亲戚么?沙老师的腿骨折了,住在职工医院里,需要人照顾一段时间,让我们来送个口信,你去看看他吧。“愁眉苦脸的女人转过身去,和满脸横肉的男人嘀嘀咕咕了几句,似乎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过了一会儿,愁眉苦脸的女人又转过身来问:”他找我们干什么?“柱子觉得奇怪,小心地回答:”我刚刚已经说了呀,希望你们能去照顾他一段时间。“或许真的是因为周秉昆的话语的鼓动,有一天柱子在沙老师的家里听完了一整盘邓丽君,鼓足了勇气,试探着对沙老师说:”沙老师,我有一些问题,想和你讨论一下。“沙老师正坐在椅子上以柱子为模特画头像,转过头来微笑道:”好啊,你说吧。“柱子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长时间。沙老师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安慰道:”王玉柱,不管你问什么问题,我都不会在意的。“于是柱子说:”我喜欢上了我叔。我该怎么办?“柱子紧张而难过地望着沙老师。沙老师斑白的短发下是凝重的眼神,皱纹似乎聚在了一起,组成一张雕刻般的、看尽人生风浪的面孔。
柱子开始讲述关于王芃泽的故事,从八三年春天大西北的那个山坡上讲起,细细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讲完,每次去看沙老师,只能坐在大圈椅里讲完其中一段。每一次,沙老师都是一边画画一边听,听的多,讲的少。他们两人之间总隔着一张茶几,放了一杯绿茶,茶少了,沙老师就默默地拄着拐杖过来,提起暖水瓶帮柱子加水。
柱子觉得他的生活可能就这么延续下去了。暑假的时候他还是卖冰棍儿,还是每天去给王小川送雪糕。王芃泽似乎有意在柱子面前避免某些事情的发生,再也没有带柱子去公共浴池洗过澡。他要柱子抽出一天时间不要卖冰棍儿了,跟着他去栖霞山,柱子满怀希望地去了,却发现这是个家庭活动,姚敏和姚瑞也在。姚敏和姚瑞总是姐妹俩在一起走路和说话,把王芃泽和王小川抛在一边。柱子直接问王芃泽你带我出来是不是因为姚敏和姚瑞都不理睬你,王芃泽只笑不回答。柱子望着王芃泽的模样也笑了,他并不觉得这个理由有什么遗憾,只要能和王芃泽在一起,才不管它什么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