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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和周秉昆说话越来越少,但彼此都觉得距离反而越来越近了,消解了原有的那层顾虑之后,朋友之间的交流有时可以无须话语,有一种牵系会自己生长。
过去柱子面对周秉昆的胡闹和胡话时,总是笑着或包容或劝说,而现在他生气和冷淡的时间越来越多,感到厌烦了,就一语不发地走开,独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周秉昆的变化更大,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深沉的人,很少再去趴在柱子的床头胡言乱语,他坐在下铺的床沿吃零食想心事,低着头闷声不响;要么就是睁着眼仰躺在床上,时间不长就会发出鼾声。
晚上熄灯之前两人会去跑步,若是白天有空闲的时间,周秉昆就陪着柱子在南京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有一天两人爬上了公园的假山,向远处望时,似乎望见了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周秉昆想起两个月之前他和柱子在城墙上玩耍的那个下午,顿时觉得伤感,长长地大声叹了一口气:”唉——“柱子的情绪受到了这声叹息的干扰,也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万千。
周秉昆问柱子:”王玉柱,你说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柱子不回答,表情冷冷地坐在石头上,望着这个城市里行将逝去的灰色的夏天。他觉得周秉昆的问话很虚伪,而回答这种虚伪的问题是一种愚蠢。周秉昆从来就说不出一句让你觉得真诚无疑的话语,他的意思似乎总漂浮在距离思想很远的地方,像是没话找话,而且找得极为笨拙和不认真。
所以柱子觉得烦,他认为这样的问题不应该被周秉昆问出来,他不愿与周秉昆对这些话题做无意义的讨论,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问题是不能拿出来问别人的,而应该问自己。
他清晰地认识到他和周秉昆这种貌似默契的友谊,并非是因为两人想在一起,而是因为不敢分开,就像是冬天荒野上的两个生命,会在寒冷中不由自主地靠拢。两人都把自己当成了弱者,远离人群,自感孤独与卑微地掩藏着同样的秘密。而他并不愿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他心有不甘。
周秉昆等待了一会儿,催促道:”王玉柱你说话呀,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柱子回答道:”想过了。以后我们不能老是像这样出来逛街消磨时间,我们应该各自找些事情做,一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了。“”我不是问这个以后,我问的是……“周秉昆想争辩,又不知该怎么说,看到柱子表情冷淡,便止住了话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秉昆又问:”你想找什么事情做?“”我还没想好。“柱子说,”如果是夏天,我可以上完课后去卖冰棍儿,但是现在夏天就要结束了。“周秉昆大声道:”你别去卖冰棍儿了,我不想看到你卖冰棍儿。“”卖冰棍儿怎么了?“柱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下假山。回去的路上,柱子在前边走,周秉昆远远地跟在后边,后来周秉昆跑步追上来,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对柱子说:”王玉柱,你以后别再想着去卖冰棍儿了,我可以让我妈妈帮你找个临时工。我妈妈在市体育中心,管人事的。“柱子看不惯周秉昆一遇到事情就找人帮忙,立刻回应道:
”我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要让别人帮忙。我自己想办法,你不用管了。“在柱子想出办法之前,另一件事将他和周秉昆的积极性都调动了起来,那就是国庆节之前的学校运动会。上中专之后周秉昆第一次住校,觉得机电学校实在太无聊了,就怂恿着柱子抓住这个机会把风头出尽。周秉昆建议柱子还是把跑步的项目全报上名,柱子不干,商量到最后只报了100米和10000米。报名之后周秉昆感叹说看来还是肖春莹有领导才能,怎么她就能让你报那么多项目呢。柱子想起当时的情景,笑着说不是啊,当时是出错了。两人突然间都有些想念肖春莹,中午吃饭的时候柱子望着食堂的窗外发愣,周秉昆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两人的思维在那一瞬间重叠了,周秉昆喃喃地说:”肖春莹,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周秉昆从家里拿了一个秒表,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在操场上监督柱子训练,有时候还拿出一个发令枪比划着要开枪,吓得周围的目光都往这里瞅。柱子问周秉昆你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周秉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妈妈在体育中心管人事,我给你说过。
中间休息的时候,柱子有个问题想不通,等周秉昆走到跟前时就问他:”你妈妈在体育中心工作,那你为什么不好好锻炼身体呢?“周秉昆笑道:”因为我妈妈喜欢男人胖一些,我爸爸就是个胖子。“柱子惊讶地问:”真的么?“”当然是假的。“周秉昆看着柱子信以为真的模样哈哈笑。
两人坐在台阶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周秉昆凑近了,对柱子说:”王玉柱,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柱子皱眉道:”又来了。你直接说就行了,搞这么严肃紧张干吗?我都被你吓怕了。“”本来就是严肃的事嘛。“周秉昆说,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渐渐来临的暮色。
”我爸爸妈妈之所以娇惯我,不要求我做什么,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身体有病。“”哦。“柱子问,”你有什么病?“”癫痫。“”什么?“”羊癫疯。“柱子还是不明白。周秉昆说:
”其实我也不明白,因为发病时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一天我在你面前发病了,你就会什么都知道了。“柱子怔怔地扭头望着周秉昆,拿不准他说这话是不是真的。
周秉昆继续说:”要是我发病了,你得救我。我妈妈说,如果当时没有人照顾,我有可能会把舌头咬断。“柱子愣了半天,紧张地点了头,喃喃地说:”好的。“可是看到周秉昆又笑了,柱子怒道:”又在骗我是不是?你这家伙,再骗人也不能说自己有病呀。“”我没有骗你,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周秉昆又伤感起来,身子一转斜靠在柱子身上,问:”你说,我够不够倒霉?“运动会那两天,柱子报的项目不多,没有像初中运动会那样在操场上引起轰动,但是身体上的胜利依然让他收获了许多自信。他依然穿着王芃泽给他的红色的背心短裤,报了两个项目,毫无悬念地跑出了两个第一。这一次王芃泽因为离得远,不能赶过来看,但是主席台上有着另一双让柱子无比珍视的目光,那就是沙老师。
运动会期间的主席台等于是个工作台,沙老师每天坐在那里,左手拿着毛笔,用整齐的小楷把每个获奖学生的名字写在奖状上,摊开在桌子上晾干,再被团委的老师和学生在每一场比赛结束时在主席台上发出去。周秉昆告诉柱子,说沙老师每次运动会都被安排做这些事,因为他又能写,又会画,又没有家庭,而其他老师运动会期间基本上都请假回家了。
米仍是运动会的高潮,柱子仍是高潮中的焦点,他一遍又一遍地跑过主席台,对操场周围的加油喝彩声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于主席台上的沙老师。看到头发花白的沙老师沉默地坐在团委的学生干部中间,柱子心里一阵难受,他觉得这是令人哀伤的一幕,他认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应该跨过去的距离,每个年龄都该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坚持留下来的人,总有一天不得不承受孤独的滋味。
柱子轻轻松松地在跑道上把其他人抛下好几圈,他看到周秉昆在场外大呼小叫,对他喊这时最后一圈。最后一次跑过主席台时,柱子笑着向沙老师挥手,沙老师早就看到他了,急忙站起来,郑重地扬起左手向他挥动。
这天晚上周秉昆兴奋过度,举着柱子得来的奖状在宿舍楼里四处炫耀,回来后要把100米跑的奖状贴在自己下铺的墙上,对柱子说你只把10000米跑的奖状贴在你的床头就行了,因为你的两个第一我也有功劳。柱子笑着说待会儿楼管就要上来骂你了,他不让往墙上贴东西,早就规定了。
周秉昆似乎又变得像以前一样爱说爱闹,趴在柱子床头一直絮絮叨叨说到熄灯。熄灯后柱子劝他睡觉,周秉昆在下铺躺了一会儿,听到寝室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又小声地喊:”王玉柱。“柱子翻过身,探头下去问:”什么事?“周秉昆问:”睡不着怎么办?“”不知道。“柱子说,”我也睡不着。“周秉昆坐起来,又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趴在柱子的床头轻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柱子道:”你说。“周秉昆笑着凑近柱子的耳边,把热热的气息吹到柱子的耳朵里。
”用手。“柱子没有明白过来,迷惑地低声问:”什么?“周秉昆低声惊讶地说:”啊,你连这都不会?“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悄声道:”要不要我教你。“说完就开玩笑地把手伸向了柱子的大腿根部。
柱子一下子明白了,他从没有这样的习惯,顿时面红耳赤,挡开周秉昆的手,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书,结结实实地打在周秉昆的头上。周秉昆低低地”哎哟“一声,然后嘿嘿笑着消失到床下。
刚刚周秉昆那只胖手出其不意地伸过来,柱子没有防备,被摸到了,在那一瞬间感到**难耐。等周秉昆消失后,柱子带着笑意翻过身去,突然想起了去年在老鹰峡的那个夏天的夜里,王芃泽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给他讲的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生理知识。他的第一次,是种令人难以忘怀、又不愿忘怀的滑稽,因为用的不是自己的手,而居然是王芃泽温暖厚实的大手。这一回忆让他再也睡不着了,开始无休无止地想念王芃泽,手不自觉地向下摸去。
迷迷糊糊中柱子觉得床晃动了一下,同时还有一种声音,像是闷头撞在了墙上,”咚“地一声。他睁开眼,心想这应该不是梦中的错觉吧,那一下床晃动的幅度很大,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趴在床沿,在黑暗中探头下去小声喊:”周秉昆。“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一遍,摸索到枕头边的手电往下照,看到周秉昆的大胖身子缩在床的最里边,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柱子”啊“地大叫起来,把其他六个人都吓醒了,惊慌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混乱中柱子从上铺跳下来,伸手去扳周秉昆的肩膀,发现他的身体正处于紧张中,僵硬地缩成一团。柱子双手抱着周秉昆的头,用力把他挪离了墙壁,看到周秉昆处于昏迷中,刚刚那一撞把头撞得流血了。
这一幕把大家都吓坏了,七嘴八舌地问柱子该怎么办,柱子一看这阵势必须得自己拿主意,紧张极了,说送医院吧,于是让其中一人去喊楼管开门,另外两人去通知辅导员,剩下的人齐心合力把周秉昆抬到桌子上穿衣服。周秉昆昏迷中不知怎么把内裤蹬掉在大腿上,像个胖婴儿似的光着屁股,整个身体的秘密袒露在众人面前,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的内裤拉上去,又帮他穿短裤。柱子想起周秉昆说过他发病的时候有可能把舌头咬断,懊悔地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拿着手电筒扒开周秉昆的嘴看了,还好舌头没事。
没有人能完全扳开周秉昆的胳膊,无论如何穿不了上衣,最后放弃了,说穿个短裤就可以了,待会儿在身上盖个毛毯。时间很急,柱子在桌子边微微弯了身子,说来吧把周秉昆扶到我背上,他用力背起小山时的周秉昆,快速穿过走廊,”噔噔噔“地下楼,其他人跟在后边伸手扶着,在宿舍楼门口从目瞪口呆的楼管身旁匆匆经过。楼管在后边大喊:”去职工医院,最近了。“可是刚刚出校门周秉昆就醒了。柱子感觉到背上的周秉昆好像恢复了知觉,急忙对身后的几个人道:”别推了别推了,周秉昆醒了。“然后周秉昆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不在寝室,觉得奇怪,迷茫地问:”你们在干什么?半夜三更的,把我背到大街上干吗?“大家松了一口气,柱子弯下身子把周秉昆放下来,累得气喘。周秉昆还在问:”王玉柱,你干吗背着我?怎么回事呀?“有人埋怨他:”你还问我们,你刚刚没有了知觉,快把我们吓死了。“柱子问周秉昆:”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身体不舒服?“”有啊,我头疼。“周秉昆胆怯地用手去摸头上的伤口,突然神色一变,又喊起来,”我的鞋呢,你们没有把我的鞋拿出来。“有人问:”现在周秉昆醒了,还要不要去医院?“大家看着柱子,柱子问周秉昆:”你说呢?你的身体你最了解。“周秉昆说:”不用去了,没事儿。“但是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匆匆赶来的辅导员,女辅导员命令道:”就算醒了也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王玉柱,你陪着周秉昆和我一起去医院,其他人回去睡觉。“到了医院,趁医生询问周秉昆病情的时候,辅导员出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对周秉昆说:”我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你妈妈正在赶过来。“周秉昆母亲的模样让人想到柱子娘,因为她们两人都让人明白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长得胖,区别在于柱子娘更胜一筹,柱子娘高高壮壮的像大山,周秉昆母亲矮矮胖胖的像小山。但柱子娘是木讷的,令人畏惧,而周秉昆母亲是活泼的,让人愉快。柱子原以为周秉昆母亲会哭哭啼啼地走进来,却听到一个毫无忧郁之色的声音在门口高声地喊:”周秉昆,你又没按时吃药。“柱子转头一看,看到周秉昆的母亲正风风火火地走进门,穿了一件粉色的短袖衬衫。
周秉昆母亲昂扬的声调一下子冲破了医院值班室里压抑的气氛,似乎空气中突然有了生机,凌晨4点的困倦被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