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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玲喂了他大半碗水,他轻轻摇头,表示不要了。正好大柱子回来,带回来一包草药。赵大玲打开一看,她只认识其中的芦根、金银花、麦冬、甘草几味常见的中药,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想来是清热败火的方子。
大柱子又一边自己玩去了,赵大玲用小灶剩余的炉火煎药。想着这个人瘦成那样,必是很久没吃东西,便热了一碗中午剩的玉米粥,厨房里份例的鸡蛋已经没了,赵大玲只能翻箱倒柜地找出友贵家的藏的鸡蛋卧了一个在里面,虽然玉米渣粥卧鸡蛋很是不伦不类的,好歹也算是一点儿营养吧。
御史府听上去光鲜,那也是几个主子们的光鲜。底层的仆役们没什么油水,连鸡蛋在外厨房都是紧俏货,采买的份例给的很少,一个月也就一篓子,最多能炒菜时打几个当配料或者在一大锅菜汤里飞几个鸡蛋花。架不住吃饭人多,这一篓子鸡蛋根本支撑不到月底。
友贵家的虽是厨娘,但也不敢公开多吃多占,府里的规矩大,再说友贵家的虽然泼辣却也不是那贪小便宜的性子。这屋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十几个鸡蛋还是友贵家的平日省吃俭,存下几个大子儿让外院的小厮从外面买回来的,预备着自家人吃的,所以用一个粗瓷碗装着藏在了里屋的柜子里。
赵大玲用勺子舀起热粥,吹温了喂给那个人。他只尝试着吃了一口,却一歪头干呕了起来。赵大玲顺着他的后背,碰到他背上的伤口又赶紧改为轻拍,“我知道你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胃里已经不接受任何食物,可是那你也要强忍着吃一点儿。一会儿还要喝药,空腹吃药效果不好。”
在赵大玲的轻声劝慰中,他慢慢安静下来。赵大玲一边劝着一边又舀了粥喂给他,他听话地咽下,只是每一勺都咽得很慢很艰难,眉头紧锁,手指紧紧地揪着身下的毯子,仅仅是吞咽的动作都让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碗粥喂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大柱自己也玩腻了,哈欠连天地困得睁不开眼。赵大玲拉过大柱子,打水给他,让他自己洗了脸和手脚,又逼着他用粗盐刷了牙。大柱子摇摇晃晃,闭着眼滚到里屋的炕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药已煎好,黑乎乎的一碗,散发着浓烈的苦味。赵大玲这一晚上没干别的,光是喂水喂粥喂药。
夜色已浓,友贵家的串门回来,“今天手气还不错,最后几把牌想啥来啥,挣了十几个铜钱,把那几个老货气得直翻白眼。”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进了屋。
“死丫头,你干什么呢?”友贵家的哈欠打了一半突然顿住,瞪着眼睛指着赵大玲大声喝道。
她嗓门太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赵大玲吓得手一抖,刚舀起的一勺热汤药都洒在了那人的脸上。“对不起,烫到你了吧!”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他的脸。
友贵家的“嗷”的一嗓子,“你个不知羞的,你怎么……”她及时地收了嗓门,警惕地回身关上门,勉强压低了音量,气急败坏道:“你个姑娘家的,怎么把个大男人搂在怀里,若是被旁人看到,你这辈子就完了,别想嫁出去,你知不知道?”
赵大玲低头看看,自己只是把他的脑袋放在了腿上,方便喂药,不算搂怀里吧?还不待赵大玲分辨,友贵家的已经上来一拽赵大玲的胳膊把她拉起来,那人的脑袋“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赵大玲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娘,”赵大玲赶紧解释,“我就是给他喂药呢,我没力气把他拖进里屋搬到床上去,只能让他躺地上,可是他躺地上太低,我只能把他脑袋架起来……”
“老娘怎么生个你这么个没脑子的赔钱货!老娘不过出去打会儿牌,你就抱着脑袋给他喂上药了。”友贵家的气疯了,用指头对着闺女的脑门戳戳点点,“怎么?你还要把他搬炕上去?”
赵大玲有些无语,她倒是一时情急忘记了古代男女大防严重。虽然他们这样的下等仆役不像贵族小姐那样有那么多的忌讳,连看一眼都算是失了清白,但是肢体接触还是被禁止的。
赵大玲手里还举着剩下的半碗药,向友贵家的道:“还剩半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老娘来送!”友贵家的豪迈地接过碗,上前两步,一把捏住那人的下颌,趁他张嘴之际,将半碗药都倒了进去。在赵大玲的目瞪口呆中,友贵家的得意地站起身,“这不就行了。”
时辰不早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友贵家的围着那个人转了两圈,也有些发愁,“虽说就剩半口气了,但也不能把个男人放屋里吧,你将来还得嫁人呢,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深更半夜的,也不好再另找地方,就让他在屋里待一晚吧,明天我把外面的柴房腾出来再把他挪过去。”赵大玲向友贵家的央求道。
友贵家的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摔帘子进屋睡觉去了。
赵大玲拿了床被子盖在那人身上。他习惯性地蜷起身体,向里侧卧着,手抱着自己的瘦削的肩膀。因为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
虽然累得浑身瘫软只想一头倒在床上,但赵大玲还是烧了一盆热水端到柴房擦洗,这是作为厨娘的女儿最大的福利,她可以天天有热水擦身洗澡。作为现代人,每日洗澡已是基本的生活需求,其他的可以慢慢适应,只有这一点根深蒂固。
进了柴房锁好门,她才脱下身上灰不溜秋的粗布衣服,用布巾蘸了热水慢慢擦洗。这具身体很年轻,带着少女的青涩和消瘦。热水沾到后背有点儿刺痛,扭头能看到后背上一道一道粉色的伤痕,伤疤掉了,露出新长出的嫩/肉。
擦洗后她换上干净的细布里衣又将外衣套在身上,才举着油灯回到屋里。屋子分为里外两间,外屋是灶台,还有一张破木头桌子和几个凳子。里屋便是她们娘仨儿住的屋子,与外面的厨房仅有一道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隔着。屋里有一个破柜子,一个掉了漆皮露出木头且摇摇欲坠的梳妆台和一个脸盆架。沿窗根是一个大通铺。
就在这个大通铺上,赵大玲躺了三个多月。准确的说前一个月因为后背的伤都是扒着的,后面才能仰面躺。那几个月里背上的剧痛、病得浑浑噩噩,再加上莫名穿到异世的惶恐让她恨不得立刻死掉,是大玲子的娘一直照料她。虽然她嘴里骂骂咧咧,没有一刻得闲地数落大玲子这个“讨债鬼”,但是为了给大玲子医病治伤,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找别人借钱才保住了赵大玲这条命。
虽然现如今的赵大玲不是她的女儿,但是却占用了她女儿的身体,再说就凭她那几个月的照料,叫她一声“娘”,也让赵大玲心甘情愿。
这会儿大柱子四仰八叉地睡在大通铺的最里面,在睡梦中还不时哼哼唧唧地磨牙,友贵家的也摊着手脚打起了呼噜。
赵大玲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眼窝一热落下泪来。当她还是颜粼睿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又各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只是一个同父异母,一个同母异父。
她当时躲在被子里哭,虽然父母依旧对自己很好,继父和继母也对自己很客气,但是她总觉得父母不再爱她,整个世界都背弃了自己,以至于她跟两个弟弟都不大亲近。
现在想来,是自己太自私了。此时此刻她很庆幸自己不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虽然自己的骤然离开会让他们痛苦难过,但好在他们还各有完整的家庭,有别的孩子在膝下承欢,还有精神寄托。这多多少少让赵大玲感到安慰。
赵大玲甩甩头不敢再想,拿起桌上的掉了几个齿儿的梳子,对着梳妆台上乌突突破损了一个角儿的铜镜一下一下地梳通头发。镜中人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长度及腰,这让赵大玲不得不放弃了每天洗头,改为两、三天一洗。因为在古代洗头太麻烦了,又没有吹风机,等着晾干就要一个时辰。
昏黄的油灯下,赵大玲仔细打量着铜镜里的人。这具身体的皮肤很好,细腻光洁,也是古代没有污染的缘故,看上去水灵通透,而且还很白皙,即便与五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比也毫不逊色,大概是这三个多月一直躺在屋里给闷白了。镜中映出一张荷瓣儿一样的小脸,下颌优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再加上挺秀的鼻子和形状美好的嘴,虽算不上有多美艳绝伦,但也是个明眸皓齿,青春美好的女孩子。
听说以前的大玲子很健壮,一顿能吃两个馒头,还很有一把子力气,躺了这几个月瘦了许多,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其实单就相貌而言,友贵家的年轻时肯定不差,是那种明艳爽朗的漂亮。赵大玲的眼睛和嘴跟她娘很像,只是赵大玲整体偏清秀,少了她娘那种泼辣爽利的气度。即便现在,友贵家的也算是风韵犹存,只是常年繁重的劳作,让她过早显得衰老。算算岁数,她也就不到四十,却已经皮肤粗糙,不笑的时候眼角也能看出皱纹。
赵大玲知道她过得很不容易。她也曾风光过,未出嫁时是老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老夫人做主许给了当时在老爷跟前当差的赵友贵,用她的话说,赵友贵清清俊俊的很是个人物。这点上从赵大玲的相貌也能看出来,赵大玲主要还应该是长得像她爹的。
可惜五年前,大柱子才刚一岁的时候,赵友贵就病死了,留下了友贵家的和两个孩子。失去了丈夫,再加上自己又是那么个自以为不吃亏,实则四处得罪人的脾气,便被发放到外厨房做厨娘,活累还没油水。原本在外院他们一家人住着的两间联通的屋子也被府里收回了,娘仨儿被打发到厨房旁的破屋子里住,美其名曰住的近,方便做饭。
作为柳府的家生子,赵大玲实在是看不到她的生活有什么光亮,未来有什么希望。没有主家的发话,她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里等级森严,户籍制度严苛,逃奴只有死路一条。最要命的是家生子都是死契,不像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仆役,还有攒够钱替自己赎身一说。死契的意思就是这条命都是属于主子的,除非主子开恩给消了奴籍,否则一辈子要在柳府里为奴为婢。满十八岁,如果没能成功爬上男主子的床成为通房什么的,主子可以随意指给哪个小厮,将来生的孩子还是这家的仆役。
这个认知让赵大玲郁闷得半宿没睡着,赵大玲从异世穿过来,还一直处在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在这屋子里躺的那三个多月里只想着怎么回到现代去,直到她伤愈从炕上爬起来时才认命,自己是穿过来,回不去了。现阶段,她的首要任务只是活下去,至于怎么活得好,活得有尊严暂时无法提到日程上来。
直到后半夜赵大玲才勉强眯了一会儿。她梦见了在现代的妈妈,微笑着给她开门,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她爱吃的。赵大玲倍感幸福地坐到桌前,刚拿起筷子夹起她最爱的龙井虾仁,墙上咕咕钟的黄色小鸟就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