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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击鼓磨刀”风雨夜，天空乌黑、暴雨滂沱，哗啦啦轰隆隆的雷雨和霹雳声一阵阵又一阵阵。
第三次遇上这样的气候。第一次是儿时，外婆说老天爷在击鼓磨刀，老天爷惩罚那些作孽，没有良心，坑害好人，不孝敬父母的人，惩罚暴殄天物的败家子。他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作孽。
后来晓得雷雨霹雳闪电是大自然现象，和什么人作孽不一定有关系。尤其学了辩证唯物主义，天地神灵的概念更薄了。
现在越来越不明白有没有神灵，有人说有，也又有人说没有。去“改造”的那些岁月一难友告诉，他远房姑姑死而复生的故事：小鬼把他姑姑抓去了阎王殿，那里阴森恐怖，阎王爷高高瘦瘦说话瓮声瓮气，说话声如从鼻子眼里出来的。
姑姑吓得瘫倒在地，小鬼用铁链拖着她走。她看见阎王翻开一本厚厚的书，后来知道那叫生死簿。阎王瞄了她一眼，说她离寿限还有三年，她做人善良，孝敬父母，还救过落难之人，又收留过一孤儿。这次小鬼错抓，她吃了不少苦，加三年阳寿作为补偿。六年后满口牙都没了的姑姑果然无病而终。
儿时那次暴雨起初觉得哗啦轰隆很好玩，高兴得不得了，又不要上学了，后来总是响个不停才害怕起来。
第二次是大学年代，永生永世也不会忘那个日子，正要离校奔赴工作岗位的前夕，同学们满腔热忱地打算各自奔赴工作岗位。
往事不堪回首。也是这乌黑的天空、暴雨滂沱，哗啦啦轰隆隆的雷雨霹雳声不断。
他每次去解手都望着那冷冰冰的铁栏杆，木然的站在栏杆背后望着下面那块水泥地。那里有卖面条馄饨和油炸黄鱼的摊子，常在那里吃夜点。他犹豫、矛盾，矛盾、犹豫，只要俯身就下去了，会永远结束难堪的日日夜夜。
突然一声霹雷炸开，紧随着一个亮晶晶的绿色火球从铁栏杆外滚进来。天天写检查交待很不好过，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的决心这时似乎豁然开朗，该是自己的末日了。绿色火球似乎是来召唤他的，随那绿色火球，一刹那间闪过压倒念头变成决心，乘同学没在意
后来才知道把大家吓坏了，胆小的都不敢走近，脸色煞白，女同学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出声音来，胆大的俩男同学把他送去旁边那个医院。
想着想着怎么也睡不着了，从床上起来把房里的花枝形顶灯打开，他需要亮光，不愿意在黑黢黢中听这可怕的雷雨和霹雳声，怕想起往事。
越想越不能入睡，翻了几次身，哈欠了许多次还是没有睡着。一个难友教他不能入睡时就不断地哈欠，不想其它的事。今天晚上完全失效了。
他怕把妻子惊醒，起来轻轻关上房门后又回到那个峥嵘岁月的回忆：
同学们都奔赴各地工作岗位了，他留下等待处理。一间旧仓库，没有灯，一股熏人的霉味和臭味，他不住的打颤。这天倒是天清气朗，月光从缝隙里钻进仓库。他真希望是那击鼓磨刀的夜晚，有个绿色的火球滚进仓库里来把自己彻底烧毁。
虽然天空晴朗，他心里却是暴雨滂沱，似乎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在肉里爬，在血管里钻，在啃噬自己的脑袋、血管和心脏，他恨老天爷那天为什么不收他去，甚至想，那同学何苦把他背去医院。
“上天为什么嘛，我做过什么坏事呀？没有，什么坏事也没作过，为什么要受这般惩罚和折磨？难道我不善良，不孝敬父母，难道我暴殄天物，难道我害过人，难道我触怒了老天爷？”
“没有啊，一向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读书，了不起喜欢出出风头罢了。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还常常帮助弱小同学，我到底有什么罪呀，老天爷！”
“不就去过一次对岸，那时还不到十八岁，年轻不懂事图新鲜罢了，半路上意识到问题严重，家里还有老父老母需要赡养和孝敬，还有小弟弟小妹妹需要照看，便马上冒着危险回头了。别人还不一定知道，是自己说出来的，相信大家才说出来的。”
真想离开这个世界，老天爷为什么一定要挽留呢？后来上课都是同学背着去教室，吃饭送来寝室，多么受罪，天天照样要接受批判，说是威胁示威，又说是假装没料到想活难想死也不容易。
这晚是第三次这样的大雨滂沱，当然不觉得可怕了，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床上，房里那么亮堂堂。他怕惊醒隔壁房间的妻子，起来轻轻地把房门关上。
想起那女孩小慧后来躲得远远的，组织要她考虑自己的前途，坚决划清界限。她唱的歌真好听，从那以后再也没听过她美丽的歌声了
从前向往美好的共产主义，现在不想了，能有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就心满愿足，说现在就是共产主义也行，不要受管制，不要天天检查交待，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大家和和气气，日子多舒心。
唉，要什么席梦思床嘛，要什么花形大吊灯嘛，要什么地毯嘛，只要自由自在、安安稳稳，睡地板也够享福了，想起那水汪汪到处是蜘蛛和虫子的泥巴地，甚至都觉得现在的日子太奢华了。
有人说年轻时侯吃了苦，老了多享些福弥补回来。有什么可弥补的，过去吃不饱，现在吃两份三份算弥补吗，又不是牲口；过去没时间睡，现在一连睡几天几夜算弥补吗，又不是睡虫；过去超强劳动，现在躺着叫人伺候算弥补吗，又不是病人；过去没有穿，现在穿高档名牌算弥补吗，又不是服装公司的衣架子什么弥补，弥补什么哦。
青春呢，事业呢，向往呢，理想呢，这些怎么弥补得了的？永远是过去，一去就回不了头，永远不复返，金钱买不回来青春的。
那个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了的日子，偶然想起一次几个同学在西湖驾轻舟荡漾，正湖中心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浪翻腾，四周船只全都渐渐靠岸最痛苦的那些日子甚至想过，那天何苦极力挣扎，就此沉没，去了那个世界，岂不一切都解脱了嘛。
去年巧遇那个常常开导自己的难友，他现在日子很好，不仅平反，还得到离休干部待遇。他的命运还要惨，几乎没有命了。那“群众专政”年代已经判了他死刑，就差一个晚上，上级通知死刑要由领导机关批准。他捡回来一条命，改成送去劳改。
那个难友批评了他的鲁莽冒失，哪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个难友告诉了李白的诗句：“向使当初身便死，人身真伪谁复知？”要他今后无论怎样艰苦难熬也要留住自己的生命，死了不就如同一只小虫子，告诉他只要保住一颗善良的心，总有昭雪的日子。他还想起其它许多事
忽然传来优美的小提琴声，像是在空中飘荡，又像是在梦幻中，和这“击鼓磨刀”的风雨夜实在非常不协调，声音是那么优美。
他学过小提琴，那年代他的小提琴被人一脚踩破了，他还记得那凄厉的申斥声：还有心情拉小提琴，好好考虑交待自己的特务问题！
妻子是他的同学，知道他酷爱音乐，知道他常常想起小提琴和那个小慧。妻子知道他没有睡着，放了音乐磁带，她不进房间里来，只把房门微微推开，让优美的音符飞来他身旁做伴。
小提琴的音符又飞起来了，又飞起来了。在如诉如泣的音符中聆听“击鼓磨刀”的凄厉风雨声，有妻子伴着，有耀眼的吊灯，有舒坦的席梦思床，不再怕天空乌黑、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