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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炳坤照了一下镜子,夜里还有些疼痛的左眼眶,今天,黑青色泛来了,成了一只熊猫眼,他知道这熊猫眼药七八天能恢复原状,这七八天让别的人看到自己是熊猫眼,等于告诉别人,自己打架吃亏了,别人肯定会贻笑的——“唉,昨天要躲一下就好了,就不会挂相了,可谁知道他出拳那么快呢?”他把黑的眼眶周围用开水烫过的毛巾敷了敷,这才起床。
他不愿出屋,怕让别人看到他的黑眼圈,所以,到中午吃饭时,他便让同屋的杨树林帮他打了份饭,回来后,自己在屋吃了。
“这几个知青,真不够意思,咱们替他们说话,架真打了,他们也不动手!”刘炳坤愤愤地说。
“谁说不是呢。咱俩为班里的知青鸣冤,敲震堂鼓,他们不帮衬咱,嘿,倒像个中间人,和事佬,又劝架又拉架,还说别打了别打了。还背**语录: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来自五湖四海是,我们是为同一个目标,为班挣钱,是来自五湖四海,可我们也不是奴隶,刚班就被人欺辱啊!”杨树林气愤地说。
“瞧他们那熊样,还好学校呢?”刘炳坤说。
“可能好学校出来的学生都是这样,半瓶子醋,半瓶酸文假醋,你又没大学,装什么酸啊?”杨树林跟说。
“你说,咱们怎么跟他们对着干?”刘炳坤可从没受过这般鸟气,愤愤地说。
“咱先把这事静两天,等你眼的青退了,咱再想辄,一个班干活,我不信,踩不着他后脚跟。”杨树林想了想说。
好在这几天,他们都夜班。钢厂的班是三班捣,白班是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小夜班是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大夜班是夜里十二点到早八点。刘炳坤夜里十点班,天黑光暗,他又戴着带后帘的好似日本兵的那种防尘帽,再加钢铁厂的人一下班,脸都被灰尘弄得黑漆漆的,所以根本没人注意他,即使在灯下看到他的熊猫眼,也以为干活时出汗,用脏手套抹了一下,涂成的黑眼圈。
刘炳坤班时还怕别人看到他的熊猫眼笑他,可是一干活,见班长丁开山照样也是黑眼圈熊猫眼,而且他不是一只眼,是两只眼,他的心里便畅快了几许,暗自称赞自己,还是哥们儿的手快,一眨眼功夫把你两眼都封了。
几天下来,眼的青色退得差不多了,不近看不仔细看,看不出熊猫眼了,刘炳坤才又敢县城里去转悠。
七天夜班完了,星期日早八点下了班,再班,是接小夜班,要到星期一的下午四点再班,这是一个大松班。钢厂没有星期天,有的只是轮休,把你每礼拜天休息的一天存下来,攒起,年底休探亲假时一块用。钢铁厂的人大都有探亲假,知识青年家在北京当然有,当地老乡只要家距离工厂四十里外,也都有探亲假,厂子的工人是周围七八个县招的,家都在四十里外,所以大都享有探亲假。
小夜班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夜里十二点下,一干七天,到星期日的夜里十二点下,然后星期一的早八点白班,中间只歇八个小时。白班七天,到星期日的下午四点下,当天晚十二点再大夜班,也只歇八个小时。二十一天一轮,只有大夜班下了,才能歇个大松班,能歇三十二小时。工人们到了这大松班,当地老乡一般都骑车坐车回家了,北京知青一般还都没有小家,北京父母的家离得又太远,三十二小时来去太匆忙,所以赶大松班,不是倒头睡个大懒觉,就是到县城转悠转悠,玩玩,或到原来插队的村里和没走的知青喝个小酒,玩把牌什么的。
刘炳坤照照镜子见自己的熊猫眼已基本退去了青色,又赶大松班,便叫杨树林,一道去县城转转。他们是代县插队的,也是六八年来的山西,忻县也来过,只来过一两趟,这次分配到钢厂,距离县城只有五里路,他们来忻县县城便来的多了,几乎每个大松班都要到忻县县城转一圈。
县城不太大,一个来小时,便从县城的东西转到南北了。看看太阳,已经快中午时分了,他们便找了一个饭馆坐下,要了俩菜,几两酒,两碗面,准备吃喝完后,回住处,大睡个通觉。
正吃一半,塑料门帘一掀,进来俩人。刘炳坤一看,进来的是冤家,运料班的班长丁开山,还有运料班的一个老乡,叫刘黑虎的。
二人迈进门,向屋中扫了一眼,见刘炳坤和杨树林在吃饭,刘黑虎拉了一下丁开山,意欲退出,可是丁开山一摆手,甚话不说,昂头歪脑,竟笔直地来到刘炳坤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坐下,然后掏出张十块钱,桌一拍,对刘黑虎说要两个菜,两碗面半斤酒,说完刘黑虎拿着钱去前台买饭菜时,他便四脚巴叉地仰坐在椅,两眼盯着刘炳坤和杨树林看。
“他照咱们呢?”杨树林说。刘炳坤没说话,也用自己不大但黑亮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丁开山,而且,他的双眼盯得不是别处,而是丁开山的双眼。四只眼睛便这样紧紧地盯在一起。
刘黑虎端着饭菜回来,见气氛紧张,便笑着说:“两人斗眼呢,看谁能把对手眼珠先瞪出来!”听了这话,在一旁也冷冷盯着丁开山的杨树林,先把目光撤了回来,冷冷地说:“你们也来吃饭了?”
“不吃饭来,进饭馆还是来干活,拉焦炭来了?”丁开山终于把目光收回,气汹汹地说了句。
“丁开山,你别说风凉话,你不就是个班长吗?芝麻绿豆大的官,咱今天吃饭,不说打架。”刘炳坤看到桌的酒杯,突然想起,刚进厂时,和丁开山喝过一次酒,他小子并不能喝,一杯酒脸就红的和驴肝似的,于是心智大开,大声道:“今天咱们在这饭馆,就不用以武会了,以酒会怎样,一人一杯,喝到最后,谁喝不了了,管对方叫爷爷,怎么样?”
“酒我不行,再选个别的?”丁开山面有怯色,推辞说。
“怎么不敢啊,怂了?”刘炳坤带着讥讽的口气道。
“就是吗,看你人高马大的,个怎么也有一米八,原来是个金包面,草包身,刚提喝酒你就说不行换别的,你是个爷们吗?底下那个蛋是没长啊,长不大啊,还是萎缩了?亏你还在运料班当班长,把累活重活都给我们,原来你是没那个胆,也没那个劲啊!”杨树林站起不高的身子连比带划地说着风凉话。
“你,你别扯臊!”刘黑虎本来就黑的脸更加黑了。
“要是不看你和我一块班,是我班里的组员,我一巴掌把你兔崽子扇个十里地外取!”丁开山腾地站起,脸涨的红红的说。
杨树林正说的起劲,猛然见丁开山高大的身子站起,好似要向自己扑来,不自觉地连连向后退了两步,声音颤颤地问:“怎么,你想打我?!”
刘炳坤见状,忙站在杨树林身前,厉声道:“想打架吗?”边说边用手抓住桌装醋的瓷壶。
“不跟你打,不跟你打,打那一次够了!”丁开山使劲压下胸中的愤怒,退开一步。
“那你不敢拼酒啦?”刘炳坤冷笑。
“好,拼酒!煮酒论英雄嘛,哥们今天就是喝死在这儿,也不让你小子看扁老子!”丁开山一边指着杨树林,一边说。
有言道: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刮骨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这四样男人应该躲避的东西,他二人便一下占了两样。他们因气而喝酒,喝酒更生气,都是二十来岁的硬小伙子犟后生,又在气头,次打架才招呼了三四下,便让众人拉开,没打出个子丑寅卯来,谁服谁,谁能咽下那口恶气。
好,不让武打咱就文斗。刘炳坤心里着实高兴。两杯酒满,两人同时举起,对望一眼,眼白对视,喝,一仰脖,双双把酒灌进肚。第二次两杯酒满,对望一眼,白眼对视,喝,一仰脖两人又把酒灌下。第三次两杯酒满,对望一眼,两人眼白翻成白眼,喝,一仰脖,两人又把酒灌进了肚。
这酒杯不是小酒盅,三盅一两,四盅一两的,这酒杯是小玻璃酒杯,一杯倒满是一两,欠点是八钱,三杯酒下肚,差不多三两酒了,干喝三杯酒,也就五分钟,一口菜没吃,酒下了肚,刘炳坤便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肚里没食垫底,空腹喝酒,酒精的劲头便愣生生使在胃里了。他有点要吐的感觉,使劲咽口气,把反胃的难受压住,望了对面的丁开山一眼。
只见他宽宽的两个脸颊,似傍晚西边山的彩云一样红了起来,而这红又不是鲜红,不是白云照出的彩霞,而是黑乎乎的乌云找出的彩霞,黑红黑红的,脸的几个痘却没红起来,像一片黑红的彩霞间,飞着几只白翅膀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