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诺言

此女不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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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那年,母亲带着弟妹去了千里之外父亲工作的地方,年幼的我独自留在外婆家。

    我童年眼中的外婆是美丽的。丰腴端庄,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发梳得整整齐齐,随意地在脑后一拢,别一支簪,一个古老而普通的发型,在外婆的头上却别有韵致。外婆的形象其实已在许多人的笔下出现过,中国妇女勤劳善良,宽容大度的美德在外婆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曾读过朱德的我的母亲一文,我觉得写的就是我的外婆。

    那时,农村土地还没承包到户,村人共同劳动,按工分吃饭。外婆家人多工少,每次分粮,她总是一脸高兴地去,一脸默然地回,有时看着簸箕里很少的粮食,甚至会悄悄地流泪。然后,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细心地整净、晒干、磨制,分类装好,束之高阁,连粗砺的谷糠也不例外。上高中时,同龄人聚在一起回忆童年,全都有吃菜咽糠的经历,忆苦思甜中不乏对沧桑往事的得意之感。我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压根儿没吃过那些东西,童年的我习惯于在红薯、南瓜或其它的杂饭中属于我的那一份香喷喷的米饭或是松软可口的馒头。外婆是很少与大家一同吃饭的。有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有次晚饭,她端上桌的全是清一色的白面馒头,面对如此奢侈的晚餐,大家一起欢呼。她说这天是我生日,得庆祝一下。她忙着收拾厨房,我们却忙着风卷残云,消灭可口的晚餐。饭毕去厨房,见外婆在灶前吃东西,看我进去有些手忙脚乱,我坚决要尝尝,是一种类似窝窝头的东西,又涩又硬,难以下咽,依稀中有麦麸、谷糠和野菜的味道。那一刻,年幼的我终于悟出了什么,原来那些束之高阁的糠麸一点一点地减少,它们全变成了外婆无数次的晚餐。

    尽管粮食是如此紧张,但那些饥饿的异乡人在外婆的门前从未绝望而去,宁肯自己饿一顿,外婆也绝不会少他们一匙汤、一碗饭;那些断炊的同村人只要开口,也绝不会空手而回,宁肯自己吃稀点儿、吃差点儿,外婆也要帮别人渡过难关。现在想起来,我也是这样的,走在街上看到乞讨的人们,总会慈悲大发,很多次回到家里,才想起连买菜钱都给了别人。邻居们常常闻风而笑,说那些人都是骗子,专门以自己残疾的躯体编一些悲怜的故事骗钱。我没有一点儿上当感,我总会想起外婆,觉得这些本该需要救助的人们还要编一些陈旧的故事出来骗钱,更可怜。

    外婆留给我的远远不止这些。邻居中有个精神病人,深陷的大眼睛看人很陌生,整天大声吵闹,没人敢接近。外婆不然,总是偷偷地在他的窗口放些吃的,小姨很不满,理由是那人曾领头把外公打成“走资派”家人都跟着倍受欺凌。外婆说他已得到了报应,一个人疯疯癫癫的,病了饿了全没人管,为什么还计较他的过去?!秋天的午后,我曾在芘芭树下玩耍,一回头,身后是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疯子,我吓得魂飞魄散,他开口了,很正常,说的是:“你婆是个好人。”回忆那些往事,我想,对别人宽容一些、大度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小学毕业那年,母亲回来了,我离开外婆与家人相聚,再见到外婆只能是过年过节的日子。曾以外婆为题写了若干篇作文,每次都是范文,怀念外婆是我情感中最深的部分。中考前夕,去看外婆,临出门她悄悄握住我的手,说是她的一点儿小心意,望我考好。打开一看,是一张崭新的十元面币,我鼻子发酸,为我往日的贪玩忏悔不已。外婆没读过书,嫁给外公生了五个姑娘,最后一个才是儿子,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她一点儿没觉得女儿多余,相反将她们一个个送去上学,最不爱读书的也念完初中,非常难得。对我,外婆也照样寄予厚望。

    再后来的日子,由于求学,由于工作,由于乱其八糟的借口,见到外婆真是太难了。小时候,别人看外婆如此疼我,都说将来该好好孝顺,外婆调侃地说,外孙外孙长大是外人,才不指望呢。没想到这句经典的话真是应验了,远离外婆的日子,我总会想起这句话,心里因此充满歉疚与无奈。每个假期来临,我都对自己讲该去看看外婆!许多个假期过去,我仍然无法兑现心底的诺言。外公去世那天,我什么也不顾了,丢开手中的一切——不满一岁的儿子,面临中考的学生,病情严重的母亲,去了梦中的那个小山村。外公走完他一生的路,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听无边的哀乐和亲友的哭泣;外婆静静地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该走的不是外公而是她,外公的身体那么好,怎么说走就走了,她说外公留下来可以帮舅舅理家,而她只能添乱。我哭了,为外公更为外婆,到这个份上,她心里想的仍然是别人。握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我觉得握住的只是一枚风中的落叶。童年的眼中那个高大端庄、丰腴白皙的外婆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骨宽大、满脸皱纹、身材矮小的老太婆。童年的我够不住外婆的胸部,现在的外婆却不及我的肩膀。岁月弄人,风雨沧桑,一点儿不假。离开的时候,外婆轻轻地问:“过年能来吗?”我忍住心中的辛酸,笑着说能。

    那年的除夕,在万家灯火的鞭炮声中,我想着外婆的守望不觉泪水潸然,由于生病我无法前往。我经常做梦,梦见的是飘雪的村庄和外婆的白发,我想那些梦是不吉利的,风蚀残年的外婆已如一豆灯火,说不定在突然而至的风中再也无法守望我的诺言。舅舅家经济拮据,上有多病的外婆,下有求学的子女,舅舅和舅母常年为生计操劳,除了必要的衣食药品,有谁有时间有心情去倾听一位老人的心声呢?面对她歉意的唠叨,除了心烦还有什么呢?外婆是孤独的,没有对话的孤独,没有诉说和倾听的孤独。我经常想,如果上帝开恩,如果有时间,如果有能力,让我回到外婆的身边吧,像小时候一样,我们朝夕相守。小时候,是我对她撒娇,要吃的,说许多幼稚的话;那么,现在就让我静静地坐下来,握着那双如落叶一般轻的手,用心地倾听她的诉说,关于我的童年,关于逝去的往事,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话题。让我注视她的微笑,满足她小小的要求,送给她一份没有遗憾的晚年。就像小时候,她给我的一样,她以佛一般的双手捧给我的温馨而丰实的童年。我经常问自己,我能吗?能吗?另一个我却不敢回答。因为我的诺言如灰,总是在岁月流逝中一次次随风飘散。

    我希望外婆活的久一些,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努力。但这只是希望而已,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那一盏即逝的灯火将在哪天熄灭,我将从此封存所有童年的往事,因为我不再回忆。

    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