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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英子有生以来最值得在日记里记上隆重一笔的日子。省城的大作家要来了!
黄昏落日圆,彩霞满天时,这最浪漫的时刻,作家佟文就从省城打来电话,告诉英子,他已请了长假,准备到农村乡镇体验生活,打算写一部以农村乡镇企业家艰苦创业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后天就要到她所在的这个小城市,希望她能充当向导,陪他走访一些知名的企业家。
放下电话那一刻,英子几欲喜极而泣,为作家的信任和器重,更重要的是心仪的作家很快就要跟他见面了。她有点快乐的颤栗。
芳龄二十有二的英子,两年前以几分之差吃了大学的闭门羹,因为家境拮据,放弃了复读的机会,离家别亲,来到县城打工。为了打发工余无聊的时光,英子爬起格子,涂鸦文字,间隔在报刊的屁股和补白处发表过一些小诗文。去年年初,她在一次县文联举办的文学创作座谈会上认识了文友郑波。郑波在县城郊区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发表过小说。那次座谈会上,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成了好朋友。为了提高创作水平,两人又一起参加一家省级文学刊物作家天地举办的刊授班。
从那时候起,大作家佟文便带着一抹神秘的色彩进入英子的生活。
佟文是英子的小说辅导老师。英子学得很认真投入,在如期寄交习作的同时,总会附带提一些有探讨性的问题,譬如关于文学,关于人生,等等。而每次佟文的回复总能带给她惊喜的收获。虽然只是一堆文字,对英子来说,却是一只只鲜活的生灵,常常会令她吟哦不止,赞叹不绝。
文字这东西就是微妙,让作家操纵起来就更不同凡响,可以让一个从未见面的人在你心目中形象鲜明地立起来。英子就是从佟文异彩纷呈的文字中了解了他的人生之旅。尤其让英子受宠若惊的是,佟文在寄回她最后的习作时,把自己一部长篇新作因为有你赠送给她。因为有你是一部以自传体形式所写的小说。以爱情受害者的角度讲述自己曾经不幸的婚姻,以及重新获得幸福的情感历程。英子如获至宝,每次捧读,总被佟文赚回一把眼泪。
第三次读完因为有你,英子把它推荐给郑波。郑波乍见此书,紧蹙眉头,并没说啥。第二天,他把书还给英子。英子惊讶说:“你看得比我还快,你昨晚一定是一口气把它读完吧?”
郑波嘴角轻轻一撇,露出不屑:“我就粗略地看了一点。”
英子更是惊异:“是你不忍心一下子看完?”
郑波认真地说:“英子,我劝你不要迷信于某一个作家或某一部作品。”
英子为郑波的轻薄和怠慢感到愤愤不平:“怎么,你怀疑这本书的内容还是作者的真诚性?”
郑波并不示弱:“认识一个人,光凭一堆文字靠得住吗?你真以为‘文如其人’的套话可信吗?”
英子差不多是对着郑波吼起来:“郑波,你也是写小说的,说出这样的话,究竟对文学抱着怎样的态度?玩文学而已?太可怕了。玩文学,也是在玩人生啊!”
“英子,你认识佟文吗?”
“不认识,难道你认识?”
“我当然认识,”郑波加重了语气“前几年,佟文还在咱这县城一家小报当编辑,就以出众的文学才华显山露水,后来,他一个在省城当编辑的女同学通过各种关系,帮他联系了一家杂志社,想把他调到省城去,条件是跟他老婆离婚。在此之前,他跟他老婆的婚姻已名存实亡,女同学的介入名正言顺,更加速了这桩婚姻的破裂。佟文离婚后,如愿以偿进入省城文坛,这几年名声鹊起,可威风呐。”
“这些都是你道听途说来的?”英子心里有点酸酸的滋味,真希望郑波的话是别人无由的言传。
“几年前,这已经是县城文艺界私下的谈资,并不是我对佟文的成见。“
自己景仰的文坛偶像突然间成了势利卑鄙的跳梁小丑,英子说什么都无法接受,更不肯相信。那一晚,英子郁郁寡欢,辗转难眠。半夜里,她忽然爬起来,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一张玉照。夜的宁静给了她突来的灵感。她决定给佟文寄去自己的照片,试探他的反应,她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比自己的文学才能更自信。
一个多星期后,佟文回了信,寥寥几言,并没对“佳人赠玉照”之举表示多大的惊喜。英子虽然感到意外和失望,佟文竟对他的美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但这却无形中增强了她对佟文的信任。
刊授班期间,通过佟文的辅导和帮助,英子的小说上了省刊,这在小县城可是一件大事,佟文还专门为她写了一篇意味深长的评论文章,让她一时在小县城声名鹊起。佟文告诉她,以你的努力加上我的扶持,不出几年,中国文坛的上空将升起一颗璀璨的明星。那几天,英子激动得连走路都禁不住颤栗。佟文在她心目中再不是人,而是神,是耶酥,是上帝。佟文的即将到来也就让她翘首以待,望眼欲穿。
恰好这些天,郑波为自己“民转公”的考试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英子,英子更落得省心。
作家佟文的到来要比原来约定的时间晚半个钟头。那时候,英子已站在候车亭里东张西望,凭自己的机灵判断每一个下车顾客的身份。后来,当她看到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时,心莫名地狂跳,有一种惊喜的预感。她并不认识佟文,身份尊贵的佟文并没寄给她照片,但她相信自己的预感和判断力。青年男子已经朝她的身边走来,她却贮立不动,不敢冒失探问一个陌生的男人,倒是那个青年男子先认出了她,不失优雅地向她打了招呼。
与大作家面对面交谈这是第一次,英子从未涉足大场面,面对儒雅不凡的佟文,手足无措,越发可爱尤人,在大作家佟文眼里当属“万绿从中一点红”
佟文显得尊贵又平和,给英子的第一感觉是,须仰视又可亲近,所以,当她和佟文那双宽厚的大手相握时,周身马上畅流着一种被关怀的温暖,甚至产生一种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渴望。
佟文笑着说:“英子,从你的作品中,我一直在猜想,你一定是一个性格开朗、落落大方的女孩子,没想到你竟是这么腼腆。”
英子吃不透佟文这话是褒还是贬,只觉得脸皮发烫,嗫嚅道:“我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其实我更欣赏腼腆而有内涵的女孩子。”
作家就是非同寻常,赞扬人也要饶个圈子,不过,英子心里很受用。
恰如其分的客套之后,佟文向英子提出此行的安排,当务之急莫过于先安顿住所。按佟文的说法,体验生活就要避开城市的喧嚣,敞开胸怀,去亲近大自然。所以,转了一圈,作者佟文选择了城郊一家远离喧嚣的旅社。等佟文安顿好一切,时间已是晌午。佟文郑重其事邀请她留下吃午饭,下午再陪他走访企业家。英子婉言谢绝了。英子拒绝佟文的盛情挽留,并非不领情,而是矜持地保留一份自尊。按她的理解,初次接触佟文,无论怎样的受宠若惊,都要努力做到不卑不亢。
午饭后,英子如约来到旅社,陪佟文出去采访一些知名的企业家。每到一处,他们都受到热情接待,英子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处处沾光。
因为陪佟文采访,英子已向厂里请了两天的假,这个月的奖金就泡汤了。平时,英子是不会轻易请假的,为的是能拿到奖金。英子这次的反常,引起工友们的注意。晚上,英子回到厂里宿舍,室友们一圈子围着她缠问,是哪个白马王子给你迷魂汤,把你灌得魂不守舍整天往外跑。英子毫不隐瞒,说我这两天陪省城来的大作家去采访大企业家。听她这么一说,室友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说英子你真是神通广大,攀上省城的大作家了。第二天,英子陪省城大作家采访的事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天,英子没陪佟文出去采访,厂长忽然差人把她请过去。厂长对英子的客气让她有点肉麻。厂长亲自给她端了茶水,打了声哈哈:“英子,关于你热爱写作的事,我以前略有所闻,都怪我平时太忙了,没能及时发现身边的高人。你在车间做那些零碎活实在是一种人才的浪费,车间主任这家伙是怎么当的。从明天开始,你就调到办公室当个文员,说不定哪天你就能当上办公室主任。”
英子不知厂长葫芦里装啥药,但厂长突然许下的重诺,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警惕地说:“厂长,我怕不配。”
“不配?不配你能攀上省城的大作家?英子,作为厂里的一份子,无论如何你要有主人翁的责任感,为我们厂的前途着想。”
英子理出一点头绪来:“厂长,你要我怎么做?”
厂长开门见山:“把你的作家朋友请来,采访我们厂。我们厂是个不起眼的小厂,平时那些小记者都不愿来,现在你攀上省城的大作家,是你的荣幸,也是我们厂的荣幸呀。”
英子心想,这厂长其实也不赖,一个百多号的小厂虽然不大,却也管得妥妥贴贴的,还真可以写上一笔,在报屁股露把脸的。英子想帮这个忙,又拿不定能否请得动佟文,就说让我去跟作家说说看吧。厂长大喜过望,说你亲自去请,哪有请不动的道理。英子低头一笑而过。
下午,英子身负重任找佟文谈,佟文竟爽快地答应,在英子的陪同下来到厂长的办公室。厂长把佟文奉为座上宾。第一次接受采访,平时趾高气扬的厂长矮了许多,有点局促,有时几乎语无伦次,让已见过场面的英子不禁窃笑。
采访结束,厂长私下塞给佟文和英子红包。佟文和英子一齐推却。厂长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收,这不是贿赂,是真情的馈赠。英子还想推却,佟文已把红包塞进兜里,又朝英子有所暗示地点了头。英子糊里糊涂地就收下了。厂长还想留佟文一起吃饭。佟文婉言谢绝。
走出厂门,英子问佟文怎么收了红包。佟文笑着说,厂长执意要给,不拿就是不领情,我也是为你以后着想,再说,在厂长办公室里推来推去的,让人瞧见更不好。英子想想也是,又悄悄地问,以后还要不要还给厂长。佟文暗喻说:“如果厂长以后给你涨工资,你还会把多涨的工资还给他吗?”
英子忽然觉得那红包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特殊待遇的象征。
英子义务陪作家体验生活的壮举得到厂长的特许,特殊人才特殊照顾,奖金没泡汤还有补贴。
又一个落日黄昏,英子回厂,在厂门口碰见徘徊的郑波。郑波焦虑不安地问她去哪。英子敷衍说有事出去。郑波说:“你陪佟文到处体验生活?”
英子一怔,继而话里有火气:“你跟踪我?”
郑波有点不屑:“这事都成了你们厂的头条新闻了,用得着我跟踪调查。再说,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英子忽然觉得郑波的出现是个累赘,露出倦意说:“没别的事吧?我很累。”
“以前,你从没对我说过这种话的。”郑波对英子的冷淡感到黯然“本来我是想约你出去,庆祝我考试顺利通过。现在这对你来说,好像并不重要了。英子,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忠告你一句,小心佟文,不要陷得太深。”
“谢谢你,”英子瞥了郑波一眼,补了一句“也祝贺你。”
“晚上聚一下吧,我等你。”郑波眼里还流露着等待。
“对不起,晚上我有约。”
“佟文约你?”
“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英子,小心点,他是有妇之夫。”
“够了!”英子恼羞成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需要你这样教训我!”
佟文的采访日期已接近尾声,明天,他就要到下一站体验生活。当晚,英子准时来到旅社为他送行,言谈之中,竟有惜别之意。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溜走,他们的身体却在一点一点地靠近。
钟声已敲过晚上十点,英子不得不起身告辞。佟文却猛然抓住她的手,很诗情画意地说:“多坐一会吧,你知道今晚的夜色为什么这么迷人吗?”
他的眼光充满了温柔的光芒,微妙而且容易读懂。英子浑身有一种触电的颤栗感,但女人的矜持和自尊使她本能地甩甩手,不过很轻,无济于事。佟文好象是条把羊的心理摸透了的狼,就势把她往怀里一带,她那娇嫩的身躯就像温柔的兔子,撞进了他温暖的怀抱。一切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她闻到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和味道。她是那种腼腆的女人,腼腆的女人自尊心很强,她不想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一个男人俘获,尽管她没在心里排斥他。
但她温柔的拒绝没有奏效,反而撩起他的激情。他紧紧地搂住她,几乎语无伦次:“英子,我不是那种轻薄的男人,这几天,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找回了以前那种青春的激情。”
她倒在他的怀里简直是一滩烂泥,就那样半推半就,任心跳狂欢。过一会,她闻到他温热的鼻息,觉得自己好象被什么磁场吸住了,整个被架空,混沌又惬意。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最迷人的部位摸索,她感到身上有一种令人颤栗的电流通过,说不请是颤悸,还是惬意。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混沌的一刻,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房门口戛然而止,俄倾,脚步声又响亮地磕响,渐去渐远
英子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忽然睁开眼睛,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推开了佟文。
“英子,你怎么了?”佟文惊愕地看着她,第一次感到这女孩离他既近又远。
“不,不要,不要!”英子慌不择口“我怕,我怕”
“没什么的,这旅社可是县里的文明单位,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警察是不会查到这里来的。”
佟文企图用平静来抚平英子因惊慌而起皱的情绪,恢复到刚才的澎湃激情。但英子已经恢复到安定的状态,声音低低地:“别这样,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英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应该是一个敢作敢为,不拘小节的女人,然后才能有所成就。唉,可惜了我的苦心。你,走吧。”
佟文脸罩阴云,英子第一次看到作家生气的样子,煞是难看。她咬着牙关,眼泪婆裟地说:“对不起,也许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女人。”
英子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佟文一眼,佟文正眼也不看她。英子委屈而倔强地转过身,挪开了第一步,佟文没有动。她没有收回迈出的脚步。佟文醒悟过来,想抓她的手,但迟了,连个影子都没抓到。他没追出去,一拳打在了床上。
翌日,佟文一声不响地走了。英子极力忘掉昨晚的不愉快,前来送他,却碰了个闭门羹。英子惆怅地在门口站了足足一刻钟。
十多天后,英子收到佟文的来信,信中他对那晚所发生的事表示了歉意,说他那晚太兴奋了,只是喝了一点酒就他平时是从不喝酒的。他还告诉她,他已结束了下一站的采访任务,不久就要远离俗世,隐居山林,平心静气创作一部惊世骇俗的长篇巨著。
看完信,英子久久没缓过神。她已原谅了佟文,但对于佟文先前的偶像形象早已模糊。
一个月后,厂长私下里把英子叫到办公室,问起作家采访他的事迹是否见了报。英子漠然说不知道。第二天,英子突然向厂长辞职,并把厂长送给她的红包放在办公桌上。厂长惊讶地说,你跟作家闹翻了?英子笑笑,并不作答。
辞了职的英子后来在郑波的帮助下,进了一所小学当了代课老师,不久又和郑波结了婚,日子跟往常一样平常。后来,英子跟郑波讲起那晚的事,十分坦然。末了不无感慨地说,多亏了那位不知名的门外人,是那沉重而响亮的脚步声唤醒她一时蒙昧而沉睡的灵魂。
英子刚说完,郑波低头抿嘴笑了。英子从他那神秘的眼色读懂了什么,一跃而起,含娇带嗔给了他一记“粉拳”